历史

审 丑(2/2)

丑。”

    赵副教授没住口,所有铅笔在纸上“沙沙沙”起来。

    这时一个女同学搬了画架和椅子到无定身边。

    “行行好,跟我换个位子!”她说,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爱,什么都向无定求。

    无定将自己的家什掷了挪,腾出足够地盘。他在纸上不知所云地涂了几笔,又伏下身去磨铅笔。

    “你那铅笔有什么毛病?怎么磨个没完?”女生问,抚了下无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课就磨过去啦。”

    无定仍是佝在那里磨,问那女生:“你不是抢先霸了个好位子吗?干吗又挪这儿来?”

    “啊呀!”女生低声说:“你没凑近,老头身上那股味哟,不知他这辈子可进过澡塘子!……”

    无定瞅瞅她:“你是‘爱委会’(即‘爱国卫生委员会’)的?”

    那一堂课他真的是磨铅笔磨掉了。水泥地面让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着那张没几道笔画的作业,伤心透顶,说儿子像他一样和艺术发生了一场大误会。无定等他怨。怨足了,无定问:“起初他不是不愿干吗?”

    (2)

    爸当然懂他指什么。“后来总是开了窍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楼来敲门,说他孙子满了服役期,从部队回来了,想搬出去单过。跟他爷爷伸手,说没钱买电视机、洗衣机,进口家具,讨不来媳妇。所以,老头求我还把那十块一钟头的差事给他。”

    无定闷声走开了。阳台上一站,恰恰又看见老头在蹦跳着追逐一张牛皮纸:它静伏着等他接近,却在他几乎捕住它时,它突然振翅一般扬起、飘远。

    高一层审美?无定龇牙咧嘴对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时丑,是彻头彻尾的丑,是宿命的丑。那丑丑得多么悲惨,因为它绝对没任何转机和选择地丑着。它只得那样丑着,否则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丑是惟一证实他存在的质地。

    巧巧生孩子那年,爸中了风,瘫了半年便寻母亲去了。从爸的瘫到死,从孩子的出生到学语,巧巧从巧巧变成了老婆。巧巧不在了,剩的只是个臃肿、暴躁,把钞票拧出水来、一肚子恶毒牢骚的老婆。半锅粥馊了,她便会痛心得像经历倒闭破产。她喊:“除了画画,屁用也没有!挣这点钱只能买这么个破冰箱,冷冷热热任它性子来……”

    “哗啦!”她将馊掉的稀饭从阳台倒下去,楼下的咒骂立刻腾空而起。听老婆不理亏的道歉,无定理亏着伸头看去。老头一身一脸白花花披挂着饭粒,正揉眼。当看清缺德的是无定家人,他改了脸也改了口:“没事,没事!”

    无定打了盆水,扔块毛巾进去,下了楼。“大爷,您擦一把吧。”

    “不碍事儿。扒垃圾到底是个脏……”老头一笑,嘴陷成个暗窟窿。

    无定不顾他躲闪,还是替他擦净了头上、背上的稀饭。老婆没表情地从阳台上俯视他们。等无定干完,她说:“唉,那毛巾你别往家拿了,扔了吧。”

    老头拐搭拐搭干他的活儿去了,无定老婆的话不知他是真没听见还是不愿听见。无定刚要走,老头回过头,拿烂得水汲汲的眼看无定一会,说:“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样教大学了。我小臭儿也出息了,要娶媳妇了。现在的媳妇都得要钢琴。就跟我们年轻那时候,媳妇们都得要彩礼一样。没彩礼,娶不上什么体面媳妇。”他顿住,目光似乎在无定脸上找着了一个虚无的焦点。“一个钢琴得五千吧。五千块呐。”

    无定拿不出话来说。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个“五千块”可有缘。等他正要转身进楼门,老头叫住他。

    “有事吗,大爷?”

    老头两片嘴唇启开着,看得出结了满嘴的话。他若想跟我借钱,我老婆今晚就不让我进门了。

    “孩子,大爷是看着你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又长到这么点。”他手比画着。

    无定想,这下我逃不掉了。这时叙起旧,还能是什么好兆头?“大爷,您知道,我其实……不比您……”他想说:他自己也不阔到哪儿去。但话梗阻了。他撤下两个嘴角,希望老头明白没出口的半截话。

    “瞧,你现在替了你爸的职位了。”老头说,眼神在见风使舵:“我在想,你还能不能给大爷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给我的那份儿。小臭儿的一房间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挣来的。”

    “大爷,可现在……”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现在老得就剩下渣儿了,走了样了,没法看了。你跟学校说说,要是给别人十块,给我八块就成。”

    “我是说大爷,您上了这把岁数,硬站几个钟头,哪儿站得住呢?!”

    “站得住站得住!别说几个钟头,就是几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钱来吗?你帮我说说,给七块也行!”

    而无定为他争取到的价码是十五元一小时。极散淡的一个无定不懂自己在讨价还价时的激昂来自何处:对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头一下在学校变得供不应求起来,因为无定父亲的“审丑说”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一个顶信仰顶忠实于这个“审丑”原则的学生在全国美展中得了一等奖。许多杂志都刊出了这个“审丑”创举。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晚秋,老头又出现在灰色的风里,颠颠簸簸追逐一块在风中轻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对无定说,小臭儿有了钢琴,也有了媳妇。他们交谈的时间里,无定突然发现不少阳台上出现了人。人阴沉地,默默地俯视着他们。准确些说,俯视老头。每张脸都板硬,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

    那之后,无定再也没见过老头,因为他把收垃圾的时间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诉无定,眼下有外国人和海外华侨买画。这天他被介绍到一个捐商家。敲开门,里面男主人对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认识我啦?”无定惺松着眼笑笑。这笑让对方怎么以为都行。男主人身后是一屋铮亮的家具,铮亮的各“大件儿”,铮亮的钢琴,铮亮的一个女人。

    “你妈给过我一块冰糖呢,那时糖多金贵?忘啦?”

    无定明白了,面前这个双下巴,头开始拔顶的男人是小臭儿。

    “快请进,快请进!唉,咱家来稀客啦!”他对女人说。

    无定在一坐一陷的宽大沙发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几张画靠在茶几腿上。一会儿,他见这个用钢琴换来的媳妇端茶上来。她的十根除了血红指甲、生来就相宜于各类戒指的手指若搁在钢琴键上,将不知谁讽刺谁。

    “这几张画……”

    “先不谈生意,先吃饭!哥儿们多少年了!”小臭儿扬声笑起来,这笑声预兆了他日后豪爽、无耻以及发胖的程度。“包了三鲜馅儿,正下着。冰箱里我存了青岛的啤酒。瞅你赶得这个巧!”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媳妇从了望孔看出去,以大脚趾触地退回来:“你爷爷!”

    “我哪儿来的爷爷?他老脸不要,我可要脸!”小臭儿说。起身嘱咐媳妇:“先不开饭,不然他下回专赶吃饭时间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他转脸向无定,笑又回来了:“拿上你的画,咱们上卧室谈。”

    无定跟着进了卧室,小臭儿将门挂个死。无定想说,老头活不了太久,不必这样对他。但无定什么也没说。如今人们就这样对待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定早习惯世上一切不公道。

    客厅里传来一清亮一浑沌两副嗓音。

    “臭儿又不在吗?老也没见他,想得慌。”

    “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

    “那我多等会儿。”

    “唉唉!……您老别往那儿坐,那沙发是新的!您坐这儿吧!……”

    “前儿,我拾了这么个小铜佛爷,就给小臭儿拿来了。”

    “这值什么钱呀,您老也是的,什么都往我们家拿。挺不卫生的,您拿回去吧。”

    “没准小臭儿喜欢……”

    无定早没了谈生意的心思。他想告诉小臭儿,是他父亲和他给老头儿找了那份差事,缺德也好,积德也好,要怪罪就怪罪他们父子好了。但他一个字也不想说,心坠得他累。一小时之后,老头走了。俩人出卧室时听媳妇叫唤:一锅三鲜饺子捂在锅里的时间太长,全沤烂了,成浆了。

    无定客气而坚决地在他们摆开饭桌时离开了。不久,学校会计科的人告诉无定,老头的计时工资算错了,少付了他百把块钱,无定揣了钱,从夏天到冬天,那钱还在他手里。他无论起得多早,老头都是来过又走了,垃圾箱全被掏净。

    无定从学校找到了老头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号。街是条偏街。在城郊。正化雪,无定一双布底棉鞋很快重起来。街两边的房子门脸都不大,所以没费多少时间,无定便找着了三百四十号,听人说,这是这条街的最后一个号码,根本没有三百四十一号。人指指远处说:再往前就是菜田了,邮差到这里就往回拐了。

    无定回到家,纳闷了一些时间,渐渐忘淡了。直到有天老婆拆洗他棉衣,发现了这叠钞票,骂他不知为哪个“小婊子”攒下了这些私房钱,他才突然想起老头。他凶狠而沉默地从老婆手里夺过钱,再次来到那条城郊街上。

    街上能闻到油菜花和粪肥气味。

    他捱着门问,但没人知道这样个门牌和老头。他逐渐走出了街的末端,发现身后跟了一群热心好事的闲人。

    他一直走近阔大无边的菜田,才看见一个柴棚样的小房,门上方有个手写的号码:三百四十一。门边一辆垃圾车,里面奇怪地存着一些残雪。

    “噢,您是找他呀?”闲人中有人终于醒悟似的。“曾大爷!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无定一点都没有吃惊,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这样一个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这死让一切嫌恶他的、怜悯他的、心痛他的人都松口气。无定绕着房走着,看见几头大蒜挂在屋檐下。还有半串蒙着灰垢的干红辣椒。屋后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煤核,似乎是从许多不同的场地捡回抑或偷回的。一只麻袋里塞满塑料薄膜……

    一圈转下来,那人仍在讲着关于老头的事:老头有个很好的孙子,孝敬,挣钱给爷爷花,混得特体面,要接爷爷一块去住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给爷爷包饺子。但老头不愿去,老头告诉街坊,天天喂他饺子的好日子他过不惯,他怕那种被人伺候、供着的日子只会让他腻。“饺子天天吃也要腻。”老头最后一趟在小雪中推着垃圾车出门时,就这样亲口告诉人的。

    “您是曾大爷什么人?”有人问。

    “朋友。”无定答。

    “也认识他孙子小臭儿。”

    “对”

    “他真对他爷爷那样好?”

    无定停了好大一会,说:“真的。”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