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红罗裙(1/2)

    (1)

    金晃晃一个秋天,一五○号的院子里出来个女人。这条街的住户都不爱朝别人家的新奇事伸眼光,这时都找着道理跑出跑进。住户们多半是白种人,邻居二三十年了,相互间从没好意思问过一个“你好”。很例外的,人们朝一五○院子里这个女人都“Hi!”了一声。女人吓一跳地朝老远甩起脸,不知这个“Hi!”是叫猫、叫狗,还是叫别的谁。这样一甩脸,不管多远,人都看清了这是个中国女人,有张粉白脸,腰身曲线工整得像把大提琴。

    女人没对谁笑,因此所有对她的笑容都无趣地收回了。只知道一五○的院子是不该有女人的。有的只是一个七十多的父亲和二十几的儿子。父亲是中国人,儿子是美国人,但儿子从哪一点看都绝对是父亲的。

    隔一会儿从房里出来一个高高的男孩,但不是一五○原属的儿子。男孩对女人叫几声,女人进去了。街坊都不懂他们的中国话,但中国话叫“妈”也是“Ma”。

    一五○是房价,不是街号。十年前它挂过一次出售牌,全街人都打电话问过它的价,回答是“一百五十万”。全街都安分了。出售牌也在两月后消失。

    这时人都看着那个女人消失在一五○银灰的城堡里。

    海云被儿子健将扯着,进了二楼一间屋。她做了这房的女主人两个月了,房子的好些地方她没到过。

    “妈,你看啊!”健将十六岁,这时朝这间足有四百尺的卧室抡一圈胳膊:“看人家!”

    屋内一溜墙的镜子全被打开,里面齐齐地挂满衣裳。下面是鞋架,像小半个鞋店。屋中央是张大床,床有个镶镜子的顶棚。海云不懂那镜子是水晶的。墙上贴满各种轿车和各类女明星。靠窗一架钢琴,上面立一只巨大的标本孔雀。

    东西一样样看过,一样样以手指捻过,海云和儿子上了床,朝镜子顶棚傻眼。海云突然对健将说:“你怎么乱碰别人东西!”说着跳下床。

    健将对着顶棚的镜子架起二郎腿,完全不是晚饭桌上那个低眉顺眼、陪娘嫁过来吃口白饭的拖油瓶。

    “小死人,快给我滚下来!”海云捏起两只小白拳头,空空捶着。

    健将知道这一世界妈只对他一人骂;这句“小死人”是妈的撒娇;妈跟她新婚的丈夫都不撒娇的。半年前远房大姨专程从北京来和妈嘀咕出国的事,大姨说一句在妈肩上推搡一下:“男人比你大好啊,你跟他好撒娇哇……”不久妈上了北京,回来带回一张相片,是她跟一个男人的。妈问儿子男人看老不看老,儿子说看看有六十,妈喜出望外,说:“死不了他的,还真显十年少相呢!”健将只去看妈手指上的戒指,小灯泡一般晶闪,他不懂那叫钻石。妈眼皮耷拉了,说咱娘俩绑一块也不值它,还说:叫不叫他爸随你,人家自个儿也有儿子,是他前面美国老婆生的,叫卡罗。

    到这儿见了卡罗,健将和海云都吃了一惊:他头发长得齐肩,在脑后拴根丝带;皮肤似乎透明,嚼口香糖的牙齿动作清清楚楚显在皮肤上。没人看见他不嚼口香糖的样子,他有发绿的、大极了的黑眼睛。那样两只眼,两个月来只在头次跟海云娘俩握手时给予过正视。那天卡罗在门口等候接应他们,欲帮着拎行李,七十二岁的父亲却对他柔声说句什么,他便缩回苍白一双手。后来健将发现每回妈拎垃圾袋出去,卡罗总做帮忙的样子,父亲也总是那句柔声的嘀咕:“这事不用你。”健将便插手帮,海云往往在儿子手背上轻拍一下,瞥一眼丈夫,说:“妈惯坏了你了,你干得了这个吗?”

    在这幢房里两个月住下来,健将已不再管七十二岁的周先生叫爸,周先生也不再吃力地每天对他笑两次。健将总是潜伏着,听周先生那辆“BENZ”和卡罗那辆“BMW”驶出车房,他才开始对这所城堡进行全面占领。

    这时健将仍在卡罗床上,身体拉成个“大”,尽量延伸他对这床的侵犯。

    海云上来拧儿子的耳朵,要把他扯下床来:“人家的地方!小死人……”海云嘴比手使劲大。

    “妈,怎不叫他给你也买个这样的床?”

    “你给我好好滚下来!”

    “妈,你也得买多多的衣裳!”健将指卡罗那一壁橱。

    健将并不是妒嫉卡罗在这家里的特权,海云知晓儿子。他十六岁,也够法定的驾驶年龄了。有次海云当着健将的面问周先生:“啥时候也给健将买个车吧?”周先生从报纸上端微笑地看她:“他坐公车不好?”海云马上说:“你儿子十六岁就开上三万块的车了!”周先生不言语,动作斯文地将耳朵里的助听器拔下来。周先生对他要听和不要听的话是可以选择的。

    海云起身便走。健将追着她跺脚:“妈,要车就要车,你提卡**啥?他是他,我是我!三万块的车,就跟我稀罕似的!”

    海云瞪眼看着健将。她见儿子盯着卡罗这、卡罗那,寻思儿子长了点人权、平等的脑筋。

    “啥也甭为我要!”健将说:“我缺个啥?我还早呢,以后啥不能有?是你!你有卡罗那些好东西吗?你图他个老东西什么?”

    那是海云第一次听儿子叫周先生“老东西”。海云也懂得健将自己也没想清楚、讲清楚的话:三十七岁,这么好看个女人,嫁了这么个“老东西”,能让你享受的,不就是钱了?

    海云不是为钱嫁的。海云多半是为儿子嫁的。十年前,她当少校的丈夫死在军事演习的事故里,得信的时候,海云赶紧双手把脸捂住,不让人看见她没哭。海云没爱过那个中级军官,嫁他是为了好有个儿子。来的还真是个儿子,那以后她就再也忍受不住少校那带牲口啃青味的吻。还好健将长得不像少校,也不很像她。像她十四五岁看上的一个篮球中锋,一样的长腿、长臂;似乎大可不必那样的长度,走路、行动某些部分都省略着,显得特懒。她的少校丈夫简直想不出健将这副模样从哪儿来的,海云却知道,心里吓得半死:那不过是她不吱声的单恋,怎么竟印在儿子身上了?健将父亲的死是海云黑洞洞的心底的一个期盼。那期盼从未浮上来,浮到她能认清它的层面。

    那夜海云搂着没了爹的健将,才发现那期盼已从黑洞洞的心底蓦然浮现上来了。她突然感到无限安全;五岁的赤条条的儿子就圃在她蜷起的怀中,像再次将他装回了子宫。她和他之间不再有那第三者。她看见自己的**、腹、腿形成的弧度,正那么恰恰巧巧契合儿子柔弱幼小的身体;母与子的两具**如一种完美对称的镶嵌。她流下泪,是幸运的,终于得逞而松下一口气的泪。

    海云从没想到过再嫁。十年,她微薄的工资加上一笔亡夫的抚恤金供她和健将拥有一个清寒的天堂。但她常常想出国,出了国健将的没出息、不学无术就会不那么显眼——海云觉得,健将是让亲戚们的孩子给比得没出息了,只要他一出国,将来回来,那就是另一番高低。然后北京的远房大姨就找来个周先生。

    一见周先生海云便同意了。周先生瘦瘦的,很文雅。头发是染的,牙齿是假的,这海云都明白。一只很小的塞子堵住周先生的耳朵眼;街上过救火车,他就把它拔下来,海云当然知道那是个助听器。头顿饭是在不贵不贱的一家馆子吃的,门外过了一回救火车,三回警车,海云很同情周先生不断放下筷子去招呼耳朵眼。

    第二天他们便结了婚。在王府饭店开了房,周先生穿得严严实实上了一张床,海云也穿得严严实实上了另一张床。关上灯,海云感到一个人过来了,浑身摸抚她。

    “让我自己来脱,……”海云说。

    那个人不说话。海云脱干净了,感觉一只很干很干的手摸到她小腹上。“不方便吧?让我转个身?”海云又说。

    还是没话。海云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想起,周先生一颗不缺的两排假牙明灿灿地摆在浴室洗脸台上,他不答话自然是因为没有“口齿”。那手将海云上下摸一遍,又一遍,像是验货,仔细且客气。之后他就回自己床上去了。

    海云往往在周先生上班后让健将领她乘公车,再换地铁,到一座大购物中心去。海云身上装有一本支票、两张信用卡,出没在各色衣裳的丛林里,见了实在惹她走不动的衣裙,就买下来。不过她最感到快乐的是把一件件衣裳往身上试,从晚礼服到内衣内裤。

    健将在试衣室门口的沙发上坐着,看着妈一会儿一个样地走出来。

    “穿这太年轻吧?”海云这时是件夕照红的太阳裙,她特意架上墨镜。

    (2)

    健将顿时松开下巴,看着海云圆嘟嘟的两只**将裙子胸前的图案撑得走了样。他认为妈这时是绝顶的漂亮;妈的脸鲜亮透红,像刚下去二两六十度烧酒。她对着几面镜子左右拧着身体,一双腿匀匀地裹一层脂肪,每动一动,它们就有些细碎的抖颤。

    “太年轻了,天爷!这也太不像话了……”海云快乐地皱起眉。

    健将仍挂着下巴盯着妈。他得鼓动妈把这件玩艺买下来。常常地,海云在抽信用卡时会突然一个战栗,撂下一堆衣服便走,逃一样走开。健将便一路跟她发脾气,说凭什么给他省钱;钱都不花他的,妈你还图个啥?图在那房子里烧饭、打扫、伺候他们老少大爷?海云会反嘴顶儿子:七十几的人了,还在为这个家挣钱,是容易的吗?上几百一件衣裳,他得从早到晚在办公室坐上一天,才挣出这件衣裳,是容易的吗?你个小死人吃的穿的,不都得他老爷子七点起、八点出门挣来?!……

    健将从沙发上站起,帮海云理着衣裙背后的折皱。妈一向放心把自己交给儿子整理。

    海云望着镜子里比自己高大半头的儿子,忽然感到满足极了。“健将,你妈还有几年看,啊?”

    健将带粗糙指甲的手指顺海云脊背朝两侧移,渐移到她腋窝。“买下了,妈。”他阴狠地说。

    海云吓一跳,这个阴狠的健将是她不认识的。她斜一眼儿子:“小死人,你当我家?!”边说边走回试衣间。

    健将没言语,两只大手空张在那儿,像一不小心刚放跑一对鸽子。

    海云结果并没买下那件夕照红的太阳裙。但它让她在公共汽车上高兴了一路,因为它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她发现自己原来还余下那么多年华。那尖锐的色彩凿子一般将她三十七岁的表层凿了个缺口,青春哗然涌出。

    健将却一路不理睬海云,认为妈背叛了他。妈向着老东西,心疼老东西的时候就是背叛他。也背叛她自己——她的快乐就剩下那么一丁点了。几百块?卡罗一件皮夹克上千!一条领带上百!卡罗有,你凭什么不该有?!……

    车到站,海云娘俩刚下车,一辆米色小车在路旁边停住,车篷敞着,卡罗“Hi!”了一声摘下脸上风镜。海云和健将都不懂英文,卡罗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海云喜悦地从健将手里夺下一大包刚买的衣服,搁在车后座上。

    健将对海云说:“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云只得对卡罗笑笑,比画着让他开车。

    卡罗仍嚼着口香糖,显在腮帮那层透薄的皮肤上的牙齿运动似乎已疲乏透顶,却是务必要嚼下去。卡罗盯着前方,朝着海云的半张脸带一点微笑。是出于礼貌。海云觉得他的另外半张脸一定是不笑的,因为不必浪费礼貌。她从没有与卡罗挨这么近过,近得能嗅到他的口香糖气味。这时她发现他相当的美,尤其眼睛,上下两扇浓而长的睫毛各朝各的方向翻着,使那眼华贵起来。他鼻子与额相连的线条有亚洲人的柔和及欧洲人的鲜明。他是周先生四十八岁时得的儿子,海云见过他母亲的相片,一个粗大的金发妇人,到卡罗,怎么就会出来一个这么优美的杂种?

    卡罗猛一个拐弯,海云眼一晕,不禁“哎呀!”一声。卡罗格格地笑起来,然后伸过胳膊,似乎要拦腰拥抱海云,却是替她拉住安全带,系牢。再次对她出声地笑。

    从这笑中,海云几乎大喜过望地发现,卡罗也有着与健将相等的没出息。那种公然对学问和才能的轻蔑,就在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罗对这分没出息是认清的,健将却毫无认识,因此卡罗的没出息表现出来便是一种脱俗,一种迷人的颓唐情调。卡罗在兜很大一个圈,无非想炫示他和他车的风度。

    海云心里突来一阵对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将有什么?她的健将趴在地上一块块地擦亮大理石,供这杂种少爷潇洒地踏过去;踏进他那寝宫般的卧室,去弹他的钢琴。海云不懂音乐,正如她不懂世上绝大部分事物一样,但她也听出卡罗弹得多么半调子。周先生说卡罗没去上大学是因为几个二流大学没有录取他,所以他在准备考一流的学校。他早出晚归,是去图书馆悬梁刺股。有什么用?认真说他比健将更没出息,因为他是存心没出息,而健将对自己那分没出息纯粹无辜,纯粹不能自主。

    当晚海云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件又试穿一遍。她穿着一件深蓝丝绒的晚礼服跑到客厅,那里有面镜子可容她向左转向右转,以及前进后退地打量自己。

    周先生和卡罗并排坐一张长沙发,在看电视上的球赛。电视与沙发的角度很妙,第三个人绝对挤不进来。有回健将只是站在一边很受罪地看了一会拳术,周先生便客客气气说:“喂,你房间不是也有电视吗?”健将从此被堵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去看他那十三寸了。从此健将也根决了参加到这对父子中去的单方面愿望。海云从此上哪儿都带上健将,她知道儿子比自己还孤独。

    海云看着蓝丝绒夜空般的莫测。周先生和卡罗在谈着什么,各人手里捧一盏玛瑙色的酒。他俩并不在看电视,只是借电视来营造一个只属于他俩的氛围,以这氛围在这家中做一种微妙的划分。

    “健将!”海云突然大声喊道。健将跑出来,见母亲微张着双臂,微笑地站在镜前:“来帮妈系一下这根带子!”她以下巴指着腰间。

    卡罗瞪眼看着继母在这身不合时宜到极点的装束中显得既滑稽又美丽,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将熟练地替母亲系上带子,又伸手到裙子里面,去抻平贴身的衬裙,他这套动作十分麻利灵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彻底懂得了女性着衣要领和窍门。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装店?”周先生忽然问。

    “他不陪我,谁陪我?你陪?”海云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没出息!”周先生说。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