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大歌星(1/2)

    胡同第五家,十号,住着三兄弟,最小的叫郑小三儿。整条胡同的街坊都拿他来发牢骚骂社会:“当今什么人能发?郑小三儿那号玩艺儿!”十号原先是个两进的院子,住七户,两年前院子归了郑小三儿,他买了。不久就再没见十号的住户上胡同口的茅房,他们一家有了一个抽水马桶。光马桶郑小三儿一月收他们七十块,房钱另算。两年里头,七户全搬了。街坊们当面就说郑小三儿:“你真缺德——人家住了几十年了,末了还是让你撵了!”

    “郑小三儿,像你这号人,政府怎么也不管管?”

    郑小三儿先头还跟他们贫两句嘴,后来碴儿都不搭,用街坊们的话说:“一本正经绷着王八蛋脸。”

    郑小三儿摆摊儿,开铺,跑单帮。胡同里的女孩子问他:“郑小三儿,你什么都卖呀?”

    “啊。”他忙着擦他的“奥迪”,头都不抬,“你好好往我铺里一站,我也卖你。”

    “哎哟!”女孩子们对那两个哥哥嚷“怎么也不管管你弟弟?”

    “我们管他,谁管饭?”两个哥哥说。他俩是郑小三儿的第一总经理和第二总经理。

    郑小三儿知道他得罪不了她们。一喊打麻将,她们马上到。郑小三儿眼里没她们:都跟我一个档次,爱她们还不如爱我自己!他对她们说:“怎么化妆都不行,一看就是一肚子面条。”

    六点整,他穿上“皮尔卡丹”坐进了“奥迪”。女孩子们都瞅着他抽冷气。

    他说:“别拿大门牙瞪我,啊?”

    她们说:“邓小平接见呀?”

    他车出胡同了。从他家的胡同到天桥剧场开车最多十分钟,他绝不肯走路或骑自行车。走路或骑自行车跟他这一身“皮尔卡丹”西装搁一块,就是笑话。与他今晚的出门目的更不对路。他衬衫口袋里有张戏票,是一个全世界最大歌星演的歌剧。今早他坐在抽水马桶上读《经济日报》时猛出了一身汗:他突然忘了这大歌星的名字。

    两个月前天刚热那阵,他铺里进来个女孩。她个儿偏高,有点驼背,穿一件深蓝的T恤,腿上是白短裤。最让郑小三儿注意的是她的脸色——有点脏、旧,因此衬得一对眼睛格外干净。很难见到一个像她这样脸色自然的女孩;自从各种粉底进口,北京街上跑的都不是女孩子,都是“曹操”。这女孩的眼睛也讨他喜欢:一对单眼皮,因为郑小三儿成天买假货、卖假货,他对仿双眼皮、仿高鼻梁实在受够了;来了这么一对单眼皮,他觉得心里舒服得像给熨了一下,摺子都熨平了。

    “要什么,小姐?”郑小三儿问。

    “有商务印书馆刚出的音乐辞典吗?”女孩问。她最多二十岁,嗓音还带那种青春期的尴尬。

    “有啊。”

    “看看行吗?”

    “不过手头没有。”他说。郑小三儿从来不说“没有”,只说:“手头没有”。他能钻营,半天时间就能变“没有”为“有”。最近两天,已经有五个人打听过这部辞典,他都叫他们留了电话,他保证一旦手头有,就通知他们。他的原则是只要有五个人打听一样东西,他就上天入地,找去。五个人都急需的东西,就证明一个潮流到了。

    “就是说您有?”女孩高兴了,眉宇间那点天生的烦躁也消失了。

    “当然有——不就是商务印书馆最近才出的吗?”他说,他拿出那个簿子,让她也留下电话。

    “他们说,要想买到这种辞典,千万别进书店,得往你这样的铺子里跑!”

    “可不是!”他搭讪。听出她在讲到“你这样的铺子!”口气中的不敬。

    女孩子不肯留电话,对那簿子抿嘴笑一下,说:“我过两天再来看看吧。”

    女孩第二趟来的时候装扮丝毫没变,只是胸口上多了一个校徽。她一看书后的标价就说:“高价呀?!”

    郑小三儿说:“不高价我挣谁的钱?”他从不对他中意的女孩让步。

    “你挣了我的饭钱!下月我伙食费都没了!”她说。然后她开始掏钱:连个钱包也没有,左一把右一把地掏了一台面钥匙、硬币。他数出六张十元钞票,她说:“就这些了!”

    “还差一半。”他说。

    “我知道!”她说。在“知”和“道”之间加了个上滑的装饰音。不厌烦。穷还占着优势。

    郑小三儿见她摘下了手表。

    “这表不好,不过表带特值钱!”她说。

    “你明儿来买,保证给您留着。”郑小三儿诚恳地说。

    “这表带不止六十块!……”

    他看着她。她急成这样也不朝他使媚眼。他知道自己不值她的媚眼,她即便有那份媚也轮不上他。他身体瘦小,最近几年的好日子一下子消受不了,全堆积在肚子上;似乎他身体是他的历史而肚子是他的现实,谁也不否定谁的存在。郑小三儿明白她什么都肯给他,除了妩媚。

    “你拿去吧。”他说,准备放弃她了。

    她便拿去了,连六十块钱也没付。他说他不愿搜刮得她一个子儿也不剩;既然卖不了他理想的价钱,他宁可一分钱也不卖。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女孩又来了。一来就把一张票拍在郑小三儿面前:“全世界最有名的歌星!唱得棒极了!……你这儿放的是什么呀?母猫叫!”

    郑小三儿心里一股热乎:她来请我看戏!这么一个单眼皮、长腿的女大学生要和我挨着肩坐——并排看大歌星!他一嘴油腔滑调全没了,半天才问她道:“你买的?”

    “买?这可买不着!没听说呀?他在北京一共演五场,全是义演!票半年前就卖完了!现在黑市上一张票值五十块美金!……”

    他不信她的话:值五十块美金的东西没有他不知道,不经手的。但他说他知道。对这类事的知与无知象征着档次。这女孩既来邀他看戏,证明她没把他看得太低,他不能辜负她的抬举。因此在她手舞足蹈介绍这个大歌星时,他带出一丝不耐烦的微笑,抢在她结束一句话之前点头,表示她这番口舌是多余的,他一点也不比她知道得少。他甚至没听她在讲什么,他在想去剧场那天他该穿什么。

    他问她:“我几点钟开车去接你?”

    她说:“不用。我们一大群同学一块去!”

    “成。那咱就瞧戏的时候见……”

    “没准见不着——你的座位在前边,我们都在后边。”

    原来她不和他坐一并排儿。她似乎看出了他垮下来情绪,说:“不许不去;不去你可白活了!”

    他说他肯定去,早就盼着去了。

    她又说:“在北京演完,他还去上海,我们几个都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了……”

    郑小三儿眼一鼓,问:“去上海?”

    “再从上海去广州!”

    他忙点头。他已意识到这类事的疯癫也代表一种档次。他家胡同里的女孩子准不会有这种疯癫。疯不起。并不是钱能决定谁疯得起谁疯不起。

    剧场门口早就没地方停车了,郑小三儿只好把他的“奥迪”停在五百米之外。刚出车门,两个浑身汗臭的男人上来问:“您有富裕(注:“富裕”是北京话,意为“多余”。)票吗?”一看就知道他俩不是看戏的。他俩肩抵着肩,像两个球员在裁判手下等着争球。

    “你给多少?”他逗他们。

    “一百五!”一个说。

    “一百八!”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