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烟水寒 9(1/2)

    屋檐下的雨水,一滴滴的往下滴,这种令人生厌的毛毛细雨,已连着不停的落了一个礼拜。

    亦筑呆坐在窗前,视线投在牛毛细雨丝织成的网中,那些纷乱的,无头绪的雨丝,就像她现在的心情,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静下来。

    近一两个月来,她显著的有了些自己都能觉察的改变,她变得沉默,不爱开口,也不再爱笑,一向最重视的功课,也不能令她集中精神。她瘦了些也憔悴了些,虽然她努力掩饰,努力振作,却不能快乐起来。若说只为之谆是不确实的,黎群,风雨无阻的每星期天等在巷口,推不掉的陪她做礼拜,这才是她最大的烦恼。

    她知道对男孩子敷衍不得,尤其你不预备接受他的,一开始就得拒绝,否则就是麻烦。黎群,她不知道拒绝了他多少次,他仍照常来,这使亦筑不知该怎么好了。

    她曾暗示过他、爱情不是皮球,不能抛来抛去,她爱上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欺骗了她,她所付出的感情也收不回来了,感情可不是金钱啊!奈何,他装做不懂!

    今早去教堂,自然,黎群已等在那儿,她冷淡的对待他,整个礼拜过程没跟他说一句话,礼拜完了之后,黎群请她下午看电影,她正要拒绝,突然,看见楼下有个熟悉得令人心脏发抖的影子,来不及回答,她急忙冲下楼,做完礼拜的人潮冲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又急又紧张,又不能叫,眼着,黎群也赶到了,她只有废然叹息,随着人潮走出教堂。会是他吗?那个看来十足像他的背影,真会是他?之谆?她记得以前他说过嘲弄的话,“教堂的牧师懂得还没有我多!”他会去教堂吗?

    回到家里,整个脑子都被这件事所充满,之谆会去教堂?多么不可能的事!若不是他,她看见的是谁?为什么那么像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幻觉吗?若是幻觉,表示她仍是多么记挂着他,虽然有些欺骗,然而,那的确是一段真真实实,甜蜜得像梦幻般的爱情啊!

    “亦筑,不——出去吗?”淑宁不知何时站在她背后。

    “啊——妈妈!”亦筑吃了—惊,“你不是在午睡?”

    “早起来了!”淑宁淡淡地说。脸上似存隐忧,眼睛不时瞄向窗外,“你在做什么?”

    “看雨!”亦筑说。

    “看雨?”淑宁笑起来,“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看雨也未必多愁善感呀!”亦筑仍坐着,“我只觉得有点闷,有点无聊!”

    “那么——出去走走吧!”淑宁又看窗外。

    “我是想出去的,只是这雨太烦人!”亦筑摇摇头,“不如陪你聊聊天吧!”

    淑宁看着亦筑的脸,好半天,才叹息说:

    “亦筑,你真的不知道?那孩子在雨里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

    “谁?谁站在雨里?”亦筑惊跳起来。

    窗外的竹篱笆旁,一个瘦瘦的,高高的人影,他穿着一件奶白色的风雨衣,没戴雨帽,雨水,己淋湿了他的头发,可怜兮兮的挂在额头,可能站得太久,他显得僵直了,他那眼中,依然有不死心的企盼光芒,他是黎群。

    “是谁?黎群吗?”淑宁问。

    “啊!”亦筑一震,迅速的坐下来,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谁让他等的,真是!”

    “他是谁?”淑宁再问。

    “黎群,”亦筑懊悔的,“不知道要怎样才会使他死心!”

    “唉!”淑宁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她为什么?又为谁而叹,“简直是一团乱线,又是父亲,又是儿子!”

    “妈——”亦筑的脸包变了,“还提这些做什么?那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却是难忘的事,”淑宁无奈的,“亦筑,你以为妈妈看不出你的心事?你以为妈妈不明白你的困难和痛苦?你以为妈妈看不出你的消瘦和憔悴?”

    “妈!”亦筑感动的望着妈妈,瘦小、苍老的淑宁仿佛是一个恋爱的天使。

    “爱情,并不是只属于年轻人的,我明白,”淑宁搂着亦筑的肩,“只要环境许可,任何人都能相爱,是吗?爱情是没有任何条件的!”

    “妈——”亦筑不知道说什么。

    “妈妈也曾年轻过,自然也爱过,”淑宁脸上一抹动人的光辉,“妈了解你的感觉!”

    “妈妈!”亦筑抱住妈妈的腰,泪水静静的流下来。

    “我看过你的圣经,有一句说‘爱是恒久忍耐’,这个恒久忍耐,你能懂吗?”淑宁继续说,声音平静而动人,“看似很易,去做时不知要付出多少痛苦和眼泪,亦筑,你是教徒,你应该比我懂,你一生的道路,上帝早为你安排好了,还有什么,要自己担心呢?”

    “妈妈!”亦筑把淑宁抱得更紧一点,她多么幸福,她有个这样好的妈妈!

    “孩子,记住,属于你的东西,别人抢不掉,不属于你,你永远得不到,懂吗?别折磨自己!”淑宁说。

    “我——懂,好妈妈!”亦筑含泪笑了。

    “那么,打开门,让那个孩子进来,”淑宁命令的,“这种雨,会淋得人生病的!”

    “妈——”亦筑犹疑着。

    “孩子,聪明些,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淑宁含有深意的。

    亦筑点点头,转身去开门,她了解淑宁的苦心,年龄,使淑宁的思想更成熟,更深刻些!

    “我祝福你,希望你得到你所要的!”淑宁再说。

    门开了,一阵凉风涌进来,早春的寒意,仍使人退缩。亦筑看见满脸惊喜的黎群,暗叹一口气,她之不接受他,说她没有福气吧!

    “黎群,不知道你要来,有事?”她平静的问。

    他上前一步,头发上的雨滴到脸上。

    “我早上说去看电影——”他说。

    “看电影?算了,进来吧?看你全身都湿了!”亦筑说。

    黎群犹豫了—秒钟,毅然走进去。亦筑家里的简陋是他所想像不到的,猛然看见门边的淑宁,他尴尬的涨红了脸,淑宁已先对他微笑了。

    “这是妈妈,这是黎群!”亦筑介绍,“若不是妈妈看见你,你淋到天黑都人知道!”

    “你们坐坐,我还要午睡!”淑宁点点头退出去。

    黎群坐得有点窘,但他不愿失去与亦筑同在一起的机会。

    “你妈妈很好——非常好!”他结巴地说。

    “是的!”亦筑想起刚才淑宁的话,“妈妈非常好!”

    他悄梢的打量四周,倒不是看不起此地的简陋,而是,他觉得像亦筑这样的女孩,应该有更好的环境。

    亦筑看出了他的心意,只淡淡的笑笑。

    “家里很简陋,是吧?”她声音很自傲,“但是,父母虽不能给我和弟弟物质享受,精神上的,却比别人丰富!”

    “我——”黎群脸又红了,“很羡慕你!”

    “各人环境不同,我们要安于现况,对吗?”亦筑笑笑,“我不是个贪婪的女孩!”

    “我懂!”他点头,“这就是最特别的气质!”

    “我给你去倒杯茶!”亦筑站起来。

    “不用,不用,”他阻止,“我很快会走,你——真的不去看电影?”

    “我不记得曾经答应过你!”她说。

    “你是没说去,也没反对,我以为你要去!”他说。

    “你就要毕业了,功课不忙吗?”她岔开话题。

    “大学第四年比其他三年都轻松,信吗?”他笑一笑。

    “晓晴——好吗?”她答非所问的反问他。

    “问她做什么?”他皱皱眉,“我怎么知道?”

    “你在伤她的心,知道吗?”她单刀直入。

    “我可以说你在伤我的心吗?”他看着她。

    “别把我扯进去,黎群,你真是固执得可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她摇摇头,避开他的视线。

    “也许吧!”他自嘲的笑笑,“这是我一生中最失败的一次经验!”

    “因为你走错了路,你拣了一条永远不通的路!”她说。

    “是吗?永远不通?”他反问。

    “是的!”她说得很坚定,很严肃。

    他看着她,过了许久,许久,才叹一口气。

    “我竟自以为是愚公,我以为能移山,”他再摇摇头,“我竟走不通一条路,我想——我可能错了!”

    “不是可能,是真错了!”她加强语气。

    “真的错了?”他喃喃自语,“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爱情是——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会忘了自己,凡事都为对方着想,”亦筑说,“我说的只是我的感觉,不—定对!”

    他皱着眉深思,深深的皱着眉,似乎,他完全听不懂这句话,又似乎,这句话使他迷糊。

    “我说得不对,是吧!”她不安的。

    他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宝石。

    “如果你说得对,那么——我就错了!”

    “是吗?怎么说?”她惊讶的。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为我爱的对方设想过,”他认真地说,“我只是‘我要,我想!’我太自私,是吗?”

    “我——我不知道!”她惊喜起来,“你并不坏,也没有做得太错,但——爱情该是双方的,对吗?”

    他又沉默了一阵,突然站起来。

    “我走了,谢谢你让我进来!”他笑着说。

    “黎群,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吧!”她不安了。

    “不,”他肯定的,“我只是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她为他取下雨衣,帮着他穿上,然后,面对着他,大方的,友善的向他伸手。

    “我想,我们会是好朋友的!”她真挚的伸出手掌。

    他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眼中一抹感动的神采。

    “这是你第一次说我们是朋友,我仍然很感谢!”他说。

    亦筑笑笑,替他拉开门。

    “回到黎园后,我怕你得好好洗个热水澡才行!”她说。

    他挥挥手,冲进细雨丝里。

    关上门,亦筑全身都轻松起来,黎群似乎不再那么死缠了,以前多么傻,开门见山的讲明白不是很好吗?白白烦恼了几个月。

    “他走了吗?”淑宁从房里探出头来,看不见黎群,她走出来,“凭良心说,他真是一个不错的男孩!”

    “没有人说他不好呀!”亦筑笑一笑,“只是脾气怪一点,又太骄傲!”

    “我看不出他骄傲,有点害羞才是真的!”淑宁摇头。

    “你没看他对他那个女朋友的样子,”亦筑夸大的,“那女孩真可怜兮兮的,要是我呀!才不干呢!”

    “他还有个女朋友?”淑宁诧异的,“不会吧!”

    “那女孩叫徐晓晴,来过我们家一次,和他同系又同班,喜欢他四年了!”亦筑说。

    “这就难怪了,是女孩子喜欢他的,”淑宁点点头,“她来我们家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黎群!”亦筑不愿深谈,“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

    淑宁没搭腔,走到窗前望了望。

    “雨几时停的?”她自语,“你爸和亦恺也该回来了!”

    “他们去哪里?”亦筑问。

    “去弈园下围棋,父子俩都嗜棋如命,我看亦恺明年考大学有问题!”淑宁招摇头。

    “这个放心,亦恺准成!”亦筑说,“台大医学院!”

    “你这个姐姐,把弟弟捧上天啦!”淑宁笑。

    “我可不是乱捧,是了解!”亦筑说。

    “好啦!别斗嘴了,跟我到厨房去帮着洗菜!”淑宁往厨房走。

    “好!”亦筑跳起来,“今天炒菜由我包办了,妈,你去休息吧!”

    “我休不休息例无所谓,只要你高兴就行了!”淑宁望着女儿,“多笑笑,孩子,年轻女孩的笑容是最美的!”

    亦筑笑了,真心的笑了,妈妈的安慰、鼓励,把她心里的云雾一扫而尽,就像外面的天气,雨过天晴了!

    晓睛坐在椅子上发呆,台上的教授在讲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她心中激荡着一股喜悦的、惊讶的、满怀希望的暖流。不知道为什么,黎群态度改变了。

    早晨,她刚则到教室,看见黎群从外面走进来,对他的冷冰冰,她早已习惯,虽然期望奇迹出现,却不相信会这么快。他走到她面前,温柔的笑笑,并说“早”,他笑得这么好看,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竟然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这——不是做梦吧!

    整个早晨,黎群虽然仍是那么沉默,那不时飘来的笑,已使她的心整个温暖起来。什么事使他改变呢?是她的沉默苦待?是他回心转意?或是亦筑的帮助?是了,以后者最有可能,好心的亦筑,她做了什么呢?

    下课铃响了,惊醒了晓晴一早晨的好梦,她来不及站起来,教授已匆匆走了出去。一个温暖的、修长的手拍在她的肩上,她紧张起来,朦胧的喜悦,密密的围绕着她全身。“一起吃午饭,好吗?”黎群在笑,“第五节没有课,我们可以走远一点去吃,你爱吃广东菜,去金城吧!”

    感动,惊讶,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这不是她所梦想,所渴望的一刻吗?他变了,完完全全的变了,变得这么好,是上帝的恩赐吗?哦!她忍不住眼睛变得潮湿起来。

    “吃一餐午饭,用不着那么浪费,”她吸吸鼻子,“去学生中心也一样!”

    他不置可否的拉起了她,大踏步走出教室。

    “算是我对你的一种补偿,不至于浪费了吧!”他看着她,以一种新的,她没见过的眼光看着她,“以前——是我的错!”

    “不需要补偿的,”晶莹的泪水盛满了眼眶,她终于忍不住那汹涌的眼泪,她本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子呀!“真的,不需要补偿的,你能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一刻,我也就满足了!”

    “晓晴,你真是个好女孩!”他拥住她的肩,并第一次没有连名带姓的呼唤她。

    她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满足了,黎群,他终于来到她的面前,所有的烦恼,痛苦,忧愁全都过去了,似乎,美好的时光已在等待着她,她脸上闪动着无比幸福的光辉,小小的脸,动人极了。

    校门口,遇着正要回家的亦筑,她抱着一大叠书。走得匆匆忙忙的。晓晴不想招呼她,也许并不是她的帮忙,而且,晓晴不愿有人来分享她此刻的幸福。很自私,是吗?不能怪她,谁在感情上能不自私呢?

    但是,亦筑已看见他们了,她脸上先有些惊讶,接着,她笑了,笑得真诚而愉快。

    “我们去金城吃午饭,一起去吗?”黎群说。他下意识的放开拥住晓晴的手,他仍有些不自然,不管是不是真爱,他总追过亦筑—阵子的。

    “不,下午没有课,我得回家!”亦筑摇头,一种讯问的目光看着晓晴,后者点点头,她更释然,“下次有空总得敲你们一次!”

    “那么再见了,”黎群挥挥手,他已没有那冷傲的样子,“我们快去快回,要赶第六节课。”

    亦筑再笑一笑,转身离开。正午的阳光照着她,地上一点影子都没有,黎群突然发觉,在他们几人中,亦筑依然是那么孤单,是否——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坐在计程车上,晓晴始终微微的、满足的笑着,黎群的改变,已使她拥有了全世界,只是,有一点疑问,她必须弄清楚。

    “黎群,你今天变了许多,为什么?”她含蓄的问。

    他神秘的对她笑,然后认真的摇摇头。

    “还是别问吧!免得使我难堪!”他说。

    “有什么难堪的?我了解你的一切!”她细声说。

    “是吗?”他犹疑的看着她,“你真要知道?”

    “我该知道的,不是吗?”她的声音更细。

    “好吧!”他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面对现实而已!”

    “总会有个原因使你梦醒的!”她固执的追问。

    “是亦筑,”他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她告诉我走错了路,走在一条永远走不通的路上,我回家想了许久,我认为她是对的,如果我再执迷不悟,真是自找麻烦!”

    她没有出声,似在沉思,过了一阵,才慢慢说:

    “每个人都会走错路的,聪明人才会回头!”

    “我不是聪明人,我笨得不懂什么是爱情,”他自嘲的摇摇头,“我自私,自大,自傲,只想得到——占有,这算什么爱?”

    “爱情应该得到占有,否则就不完美,”晓晴不同意的,“除非在特殊的情况下,才要牺牲。”

    “你们说得不同,我更迷惑了!”他再摇头。

    车停在金城门口,他们下车。楼下已坐满了食客,黎群引着晓晴上二楼,二楼竟然也没有空位,他不禁接头叹息了,真是扫兴之至。正预备下楼换另—家餐厅,突然有个人站起来招呼他,他定定神,发现招呼他的竟是之谆。之谆独自霸着一张桌子,黎群犹照了一下,有些尴尬的走过去。

    “爸,一个人吃午饭?”黎群说,“这是我同学徐晓晴。”

    “见过了,是吗?”之谆笑笑。虽然他潇洒如故,黎群机警的觉察到他的憔悴和笑意,“一起吃吧!”

    晓晴害羞的、斯文的低着头,对之谆,她存着敬畏的心,她觉得之谆风趣,和蔼,平易近人。

    “爸中午都在外面用饭的吗?”黎群勉强找话题。父子之间似乎疏远了许多。

    “阿巴桑的西餐吃腻了,换换口味!”他淡淡地说,“你们叫东西吧!”

    黎群吩咐了侍者,就沉默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对父亲有一份歉疚。他不知道之谆是否真爱亦筑,但是,父亲就那么默默的依了他,不抱怨,也不责怪,这使他心里一直不舒服。

    “小瑾近来怎样?回过黎园吗?”之谆问。

    “回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