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烟水寒 5(1/2)

    亦筑来得太早,二点一刻就到了车站,黎群说三点钟来接她的,自然,他还没来!

    往黎园的小径静悄悄的,除了黎园里的人,没有人会走这条路。深秋的下午,有些凉意,有些萧索,亦筑走得很悠闲很多人不喜欢秋天叶落的时光,她却没有这份感触。小径两边都是些野草,杂花,长得很茂盛,这些靠阳光生长的小东西,似乎和亦筑一样,不曾沾染上秋的颜色。

    微风吹起她的裙角——她虽然只有少数的衣服,却很合穿、很合适,总给人一种素雅、悦目的感觉。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毛衣,一条浅灰色薄呢裕,一双不算新的黑皮鞋,简单、大方,而更显出了她独特的少女风韵。她慢慢的走,时间还早,她不必急急的赶,她只是答应和黎群去看后山的桔子而已!

    庞大的黎园已经在望,她停住脚,第一次来时,不曾仔细打量这房子,今天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下,竟发觉黎园的外表竟是那么陈旧,那么古老,就像历尽沧桑的老妇人。她对自己摇摇头,无论黎园的里面如何精致,如何美好,她都不喜欢这里。她向往的是清新、明朗和朝气勃勃,忽然间,刚才还不曾袭向她的“秋天意味”,竟重重的包围了她,心中升起一阵极不舒服的感觉——她摔一摔头,努力振作—下,摔去那份可笑的“秋之惆怅”!

    她又慢慢往前走,走得更慢,低着头,一步步的数算着自己的脚步,一、二、三、四、五、六、七——哦!天,她撞到了人,黎园的小径怎会有人?

    她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被自己撞着的人,他是谁?绝对的陌生又绝对的熟悉,她发誓自己绝没见过他,然而那张脸,又似乎见过千百次,怎么回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睁大了眼。

    那是一个相当漂亮,十分可亲,风度极好的男人——他不再是孩子了,她不能确定他有多少岁,看来他像三十五,或者更年轻些。他正望着她,嘴角有一抹隐约的笑意,他的头发很浓、很密、很黑,也很整齐,眉毛像两条蜷伏着的蚕,眼睛——哦,那嘴角的笑意扩展到眼中,他的眼睛会笑——会笑的眼睛代表什么?多情?善感?她不知道,她无法再看其他的地方,这对会笑的漂亮眼睛完全吸引了她,她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我吓着了你,是吗?”温柔,沉静的声音,像一杯浓茶,像一杯陈年醇酒。

    “不,不,不,”她一震,慌乱的,手足无措地说:“是我撞着了你——”

    “去黎园吗?”仍是那令人沉醉的声音。

    “是的,黎群约我看后山的桔子!”她红着脸,笨拙得像个傻子。

    “你是黎群的——”那会笑的眼睛一亮。

    “不,我是黎瑾的同学,”她慌忙解释。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笨拙,她从来不是这样的。“黎群是黎瑾的哥哥,还有雷文也来!”

    那人笑笑,一个很含蓄,令人心安的笑。亦筑平静了一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是黎园里的人或朋友?”她睁大眼睛问。

    “我是黎之谆,是黎群和黎瑾的父亲!”他平静地说。

    “父亲?”亦筑掩住了嘴,阻止了下面的话。她怎能相信这漂亮的、潇洒的、出众的、令人心折的男人——他看来顶多三十四五岁,竟是黎群的父亲?

    “怎么?不相信?”他笑笑。

    “你——太年轻,看来——只像他们的哥哥,我想不出你——有多大?”她怔怔的说。

    “你猜呢?”他对眼前这纯朴的女孩很有好感。

    “三十四五岁,或者更小些!”她说。

    “你该倒过来说四十三才对!”他笑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了,那么你呢?”

    “我是亦筑,方亦筑,”她的脸又红了,说自己名字为什么会红脸?“我该叫你——”

    “黎伯伯!”他随口说。

    她顽皮的摇摇头,很奇怪,她现在的心情好得出奇,完全忘了后山桔子的事。

    “我叫不出口,我爸爸四十五岁,但是他看来好老,一点也不像你!”她说。

    “为什么要像我?像我很好吗?”他望住这率直的女孩。

    “不是说像你很好——不,是——哎,我在说什么!”她涨红着脸,埋怨自己。

    之谆带着欣赏的笑意不再说话。刚才远远的他就看见这个低着头,数算脚步的女孩,直到她走近,眼看着她撞上来,竟不闪避,他心中竟有一份童稚的恶作剧,抑制不住的喜悦,这种感觉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该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该属于年轻人,他,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但——当他看见那叫亦筑的女孩,闪动着智慧的黑眼珠看着自己时,除了有那份异样的震动外,他真以为自己变年轻了,只有二十岁,或十八岁——

    “你为什么不讲话?你是出来散步?我打扰了你?”亦筑说。不知怎的,她竟有亲近他的念头。

    “我只是出来走走,黎园里太冷清,”他打住胡乱的思绪。“你可有兴致陪我走—段?”

    “我?”她指住自己,惊喜万分。“当然!”

    她转过身,并肩站在他旁边,这才发觉他相当高,以她自己五呎五吋来比,他起码也该有六呎,和雷文差不多——雷文,是了,雷文的神态,气质倒有几分像他,反而他的儿子黎群不像,这是很奇怪的事,是吗?

    “黎园那么大,那么美,为什么你要出来散步?”她问。

    “黎园虽大,虽美,但对我来说,总缺少点什么,那是感觉上的,而非实质,”他慢慢地说。会笑的眼睛望着远远的农舍。“你知道,我怕寂寞!”

    “是吗?”她眉毛一扬,带着些挑战的意味。“所以你搬去台北住,以应酬和——女朋友来充实自己?”

    他转头看她,眼中的笑意更浓。

    “看来,你对我很熟悉。”他说。

    “黎瑾告诉过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以为——”她的脸蓦然红了,是想起黎瑾对他的批评,还有那些女人。“至少,我想不出你是这样的。”

    “你很有幻想力,只是太嫩些,”他摇摇头。“小瑾的话可能过分,但却是事实,当一个人空虚得像失去整个世界时,他会不考虑任何能充实他的东西,甚至有些邪恶!”

    “我不以为,”她坚决的反对着。“邪恶的东西永远不能填满空虚,只有使人更空虚,更下坠,如果你真有空虚的感觉,你该上教堂!”

    “上教堂,”他笑起来,有点嘲弄意味。“如果我今天二十三岁,我会去,但我已四十二三,我懂的可能比你教堂里的牧师更多!”

    “不,你错了,”她绷紧了严肃的小脸。“不是年龄的问题,你的骄傲使你空虚!”

    他不笑了,有些震动的望着她。是了,她发觉他唯一和黎群相像的地方,那眼睛,那深得像古井的眼睛。

    “亦筑,你使我迷惑,”他微琐眉心。“我不懂你说什么,但——也许有点道理!”

    “还是骄傲,其实你懂我说的,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是吗?”她得理不让人的

    .

    “你相当厉害,”他平静的笑笑。“我低估了你!”

    “不是你低估我,而是你低估了年轻人!”她胜利的笑了。

    黎园越来越远了,他们都不在意,继续往前走。越过公路,他们踩在田边小路上,路很窄,无法再并肩而行,之谆走在前,亦筑走在后,他不时体贴的回转身来帮助她走那难行的一段,—些细微的小动作,都是那么可亲,耶么令人喜悦、那是年轻男孩绝对比不上的,中年男人——天,她想这些作什么?亦筑涨红着脸,摔摔头,摔去那些荒谬的想法。

    “雷文和小瑾很要好。是吗?”之谆忽然问。他没转头。

    “是吧!”她颇为难堪,“我不很清楚!”

    “为什么不清楚?”他回头看她。“你们是同学!”

    “他们自己不承认,”她慌忙掩饰,之谆的精明远超过黎群。“我作同学的也不能乱说。”

    他看着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

    “雷文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孩!”他若有所思地说。

    “只能说他对‘某种女孩’很有吸引力,不能—概而论,是吗?”她不示弱的。

    之谆点点头,和亦筑谈话的兴趣愈浓。她的思想成熟远超过她的年龄,她很懂事也很敏感,最可贵的,她还能保持少女的纯真,他无法不生好感。在社交圈中见惯浓装艳抹的世故女人,亦筑,无异是特别的、清新的,像清晨推窗,一涌而入的新鲜空气,令人振奋!

    “你说‘某种女孩’是什么意思?指小瑾?”他问。

    “我不能肯定指出是谁,但——至少不是我,”她说得相当大胆,连自己都吃惊。“我觉得男孩子要成熟些、大些、世故些,甚至带有一二分邪气,才有男人味!”

    好半天他都不出声,直到亦筑的脸直红到耳根,他才纵声大笑起来,笑得亦筑几乎想逃。

    “成熟些、大些、世故些,还有一二分邪气,”他边笑边说:“你在开玩笑还是想玩火?”

    “我不开玩笑也不玩火,或者我是在织梦,人人都有一个梦的,不论是美,是丑,是悲,是喜,人生若无梦,何等凄苦?是吗?”她一本正经地说。

    “人生若无梦,何等凄苦,是吗?”他有些迷惘的喃喃自问:“是吗?”

    “我说得不对吗?”她打断他的沉思。

    “对,对,”他一震,点点头。“你可知梦碎后的滋味又是何等悲伤?整个世界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你——有个破碎的梦?”她轻轻问。

    “我!”他迅速收拾起满脸惆怅,强装笑脸。“或者有也或者没有,我已记不得了!”

    “破碎的梦更难忘怀。你骗我,你逃避自己!”她尖锐的毫不放松。

    “你把人生想得太美了,亦筑!”他叹一口气,转身继续往前走,这一次,他走得很快,亦筑几乎跟不上。

    走完整片水田,他停在一家农舍前的晒谷场上,背负着双手,举目望天,意兴阑珊,和刚才的好情绪完全不同。亦筑慢慢走近他,仰起脸来说:

    “我说错了,是吗?”她脸上有一抹真诚的歉意。

    他看她一眼,轻轻的揽住她并拍拍她,像个慈祥的父亲,也像个体贴的情人。

    “你没说错,我在骗你,我在逃避自己,”他低沉地说。这个神色,竟有几分像似黎群。“我有个来得快,破碎得也快的短暂美梦!”

    “别说了,我保证不再问你,”她摇手阻止他。“我知道这使你很难堪——原谅我!”

    “哦,亦筑,小亦筑!”他下意识地揽紧她,“不会怪你,我一点也不怪你!”

    亦筑望着他,突然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野味,他不是一个绝对正经的男人,黎瑾说得对,但是亦筑心中充塞得满满的,有什么东西突然进入她心里,有丝甜甜的味道,她真的迷惑了,或许就迷惑于那两分邪气?

    —阵凉凉的风吹来,吹散了亦筑的迷惑,她发觉自己仍在之谆的臂弯中,脸又红了,这一阵子,她最爱脸红。

    “我想——是不是该回黎园了?”她轻声问。

    “当然,当然,”他立刻放开她,随意看看表。“快四点了,我们走了好长的路!”

    “四点?”她叫起来。“黎群三点在车站等我的!”

    “我们快去车站,小群相当死心眼儿,等不到他会一直等下去的!”他催着她快走。

    “是吗?”她有一阵说不出的不安。

    赶到车站,黎群正孤单的倚在一根柱子上,脸上除了冷漠之外,看不出任何其他的神色。亦筑和之淳走近了,他呆了一下,他绝对想不到,亦筑会和爸爸一起出现。

    “爸——”黎群叫,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在小路上碰到了亦筑,她说你在车站等,”之谆说:“我送她来,我——先走了,我还得散散步!”

    他看了亦筑一眼,留下一个含蓄而难懂的笑容。慢慢的沿着公路走开。

    “你认识我爸爸!”黎群问。

    亦筑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说:

    “我撞着他,才知道他是黎园的人,没想到是你父亲,来晚了,很抱歉!”之谆不说刚才散步的事,她也不提。

    “只要你来,迟早都不是问题!”他说。

    走上黎园小径,刚才撞着之谆的事又兜上心头,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

    “雷文刚才也来了。”他说。

    “是吗?”她不在意地说。

    他不解的看看她,以前提起雷文,她总有点神经紧张似的,他一直以为她和雷文之间有着什么,今天——似乎完全不同,为什么?怎么回事?她洋溢着异样光彩的脸使他十分疑惑。

    “他最近常来黎园,我以为他今天不会来的,小瑾本来说今天和他去看电影——”黎群解释。

    “人多些会热闹些,不是吗?”她打断他的话。“你父亲也是难得回家的,对不?”

    “有的时候,越是热闹越觉得寂寞,你有这感觉吗?”他含有深意的问。

    “没有,也许我家里热闹惯了!”她摇摇头。

    黎园的大门开着,也许是为了欢迎她再临这巨木参天的大园子,心情和上次完全不同,欣喜中带着一个希望,一个——似乎是梦的感觉。

    “你父亲今晚住在黎园吗?”她再问。

    “不,近年来他都不在这儿过夜,他嫌这里太冷清!”他说。

    “所以他的女朋友比他的岁数还多!”他难得说一次笑话,但竟说得颇不得体。

    亦筑不说话了,不知是否为了那比岁数还多的女朋友,她显然有些不高兴。

    屋里传来一阵雷文的笑声,有他在的场合绝不会冷落,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黎瑾也在笑。黎群皱起眉心,两个年轻人,一开始就互不相容。

    “看,亦筑也来了!”雷文看见亦筑,从沙发上跳将起来,他想迎出来,看看黎瑾的脸,忍住没动。

    “亦筑,是哥哥约你的吗?”黎瑾不热心的。

    “也可以说是来看看你们!”亦筑笑着。她心里再没有—丝妒意,反而觉得黎瑾的态度未免太孩子气。

    “看我们?你知道我要来?”雷文说。

    “你常来,不是吗?”亦筑说得坦然,黎瑾却脸红。

    “亦筑是来看后山的桔子!”黎群冷冷地说。

    大家都是一阵沉默。亦筑选了远远的一张靠椅坐下,刚一进来,她就有点失望,她渴望能再见到之谆,能再望住那会笑的眸子,但是,他不在,不知是没回来还是先走了,她轻轻叹口气,开着灯的大厅也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暗沉沉的,她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现在就去看桔子吗?”黎群小声问。

    “不——等一会,我有点累!”她推着。她从来都不曾想过去后山看桔子。

    “不要紧,太累的话,今天就不去了!”他坐在她旁边。

    她歉然的看他一眼,一向冷傲的黎群,对她已经算是十分迁就了,她该对他好些——可是她作不到,真的作不到,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微妙。

    “亦筑,怎么不坐过来一点?”雷文叫。

    “不太打扰了吗?”她开玩笑。

    “什么话?”黎瑾红着脸说:“什么时候学得油腔滑调的?老朋友都忘了!”

    “我不和你们斗口,一个人总斗不过两个的,对吗?”亦筑笑笑。

    “你们也是两个啊!”雷文指着黎群。

    “别胡说,开玩笑要有个限度!”黎群冷冷的毫不动容。

    “哥哥——”黎瑾相当难堪。

    “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还想追女朋友?”雷文的笑容僵在脸上,针锋相对的不甘示弱。

    “这是我自己的事,用得着你管吗了”黎群脸色更冷,有一抹吓人的苍白。

    “自然管不着,但是——”

    “你父亲回来!”亦筑打断雷文的话。

    之谆的及时出现,使一触即发的气氛平静下来,或者他早已回来,听见了刚才的一切,这是十分尴尬的事,然而,无论如何,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场面不会更恶化。亦筑的脸上又浮现了光彩。

    “怎么大家都不说话?我打扰了你们?”之谆含笑进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亦筑—眼。

    黎瑾垂着头,黎群不出声,雷文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由亦筑来回答。

    “我们正在等你回来!”她说。触着那会笑的眼睛,她觉得浑身发热。

    “是吗?”他再看看亦筑。“那么,这样吧!小群去开唱机,我去调点鸡尾洒,或许大家会高兴些!”

    黎群真的站起来去开唱机,之谆走向一角的小酒吧,亦筑犹豫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来帮忙调酒!”她说。很自然的走向之谆。

    “我也来帮忙!”雷文说。

    “一个就够了,你陪小瑾吧!”之谆很自然的阻止。

    亦筑心中一动,颊上浮现两朵红云,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吗?不——当然不是,他只是顺口而已。

    站在之谆身旁,她看着他修长的手熟练的动着,简直没有她插手帮忙的余地。

    “我这叫什么帮忙?”她小声说。

    “别动,你帮忙陪着我吧,”他对她温柔的笑。“你知道我怕寂寞。”

    叮叮当当的调酒声非常好听,亦筑倚在小酒吧台上看得很入神,之谆的手似乎会变魔术,完全吸引了她。

    “什么时候回去?我们一起走!”他也小声说。

    她一震,喜悦填满了心胸,一起走——多么美丽、迷人的三个字,能算是约会吗?哦!不,她没忘记目前不交男朋友的事,之谆,更不能称之为男朋友了,他是黎瑾的父亲,不是吗?

    “我还不知道,总要吃完晚饭!”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的羞涩。

    “记得,早点说要走,我还有事。”他挤挤眼。

    音乐响了,酒也调好,亦筑帮着之谆送给每人一杯酒,当她把洒交给黎瑾时,她清楚的看见黎瑾眼中的怪异神色,她不懂那代表什么,却不禁呆一呆。

    “有酒,有音乐,该作什么?跳舞吗?”之谆大声说。在儿女面前,他实在只像个哥哥。

    “好,跳舞!”雷文第一个兴奋的响应。

    “不,我不会!”亦筑几乎是立刻说。她下意识的觉得,跳舞,将带来一个更难堪的场面。

    “不会可以学呀!”雷文说:“上次你不是会跳四步了吗?”

    “我也不会!”黎瑾说。语气中有十足的赌气。

    “那就算了,大家坐坐,听听音乐好了!”之谆说。

    人多的场合实在并不好过,尤其是不很融洽的两个年轻人。黎群很失望,本以为有机会能和亦筑单独相处,谁知爸爸回来,雷文又来,他不能埋怨之谆,心中对雷文就更加不满怠了。

    音乐很好,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但屋中的五人都各怀心事,让美丽的乐声从身边溜过,一张唱片放完了,黎瑾预备换一张时,雷文忽然提出要走。

    “我想走了,晚上有点事,”他看看黎瑾。“明天有空再来,好吗?”

    黎瑾不置可否地站起来,之谆回家时,她总是这么冷冰冰的样子,黎群巴不得雷文走,一声不响的换上—张《诗人与农夫》序曲。

    “不再坐一会儿?吃过晚饭再走?”之谆说。

    “不了,明天再来,”雷文摇摇头。“亦筑,一起走吗?”

    亦筑呆一下,雷文真太大意,他难道不知道黎瑾会为这件小事生三天的气?

    “不,我想再坐一会儿!”她拒绝了。

    黎瑾板着脸,一声不响的朝花园走去,雷文不得不快步跟上去,—边跟各人说再见。

    “小瑾的小心眼,使她永远得不到真正幸福!”之谆叹口气。“过份的忌妒,只会伤害自己!”

    知女莫若父,亦筑不便表示什么。

    “小群,你的脾气也得改改,”之谆对刚换唱片的黎群说:“雷文到底是客人,又是小瑾的朋友,不能使他太难堪,懂吗?”

    黎群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沉默的点点头。他很听之谆的话,他觉得自己比较了解父亲。

    “我们——一起去看后山的桔子,好吗?”亦筑忽然兴致勃勃的提议,她以为之谆一定赞成。

    “不了,今天我太累了,你和小群去吧!”之谆说。

    亦筑的心一下子冷了,为什么他不肯去?他不是约她一起回家吗?难道——

    “现在去吗?亦筑!”黎群高兴地说。

    亦筑无法不答应,是她自己提出的,不是吗?走出客厅,她后悔极了,为什么要提这个鬼意见?为什么不留在大厅和之谆在一起?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去看桔子了!”黎群说。

    “为什么你说话总带着一份酸意?”她反问。

    “不知道,下意识的吧!”他耸耸肩,很潇洒,“看见雷文我就不舒服!”

    “别不舒服,听你父亲的话吧!”她笑。

    “我父亲好像很喜欢你!”他说。

    “什么话!”她红着脸,会错了意。

    “我是说爸爸对你很好,平日我们同学来,尤其是女孩子,他很少理的!”他解释着。

    “是吗?”她心中—热。

    “事实上,你是个和一般人不同的女孩子,”他看着她,“从你身上找不着俗气!”

    “别太恭维我,我很易脸红!”她说。

    “你以为我在恭维你?”他皱皱眉。

    “那么别再说这一类的话了。”她心不在焉的。

    走出后园,开始见到桔林,一个个半青不黄的桔子,挂满树上,不说美丽,也算是叫人心喜的了。亦筑想不到会结那么多桔子,忍不住叫起来。

    “那么多,真想不到啊!”她双手掩住口。

    黎群露山一抹得意又骄傲的笑容,更有掩不住的稚气,平日的冷傲都己逝去,他握着双手,看看桔子林又看看亦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现在才了解所谓农人收获之乐,”亦筑再说:“虽不是我的心血,我也替你高兴!”

    “如果你看到孤儿院的孩子来采熟了的桔子时,你会更高兴,”他看着亦筑。“那些可怜孩子的笑容,能使铁石心肠的人都感动。”

    “是吗?”她虽这样问,心中已经感动。倒不是那些可怜孩子,而是黎群。

    “小瑾说我多事,自找麻烦,每年多捐些钱给孤儿院不是更好?我觉得钱并不能代表一切,更有许多钱所买不到的东西,例如孩子的欢笑,你说对吗?”他慢慢地说。脸上有一抹动人的高贵光辉。

    “当然,当然!”她连声说。钱不能代表—切这句话由一个富家子弟口中说出来,似乎更可贵些。有钱人的可厌嘴脸她已看得多,偏偏黎家父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