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才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魂归何处 > 6.最辉煌的顶峰

6.最辉煌的顶峰(2/2)

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们结婚了,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

    白流苏有了婚姻的保障,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她知道“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但她还是笑吟吟地,暂时把生命告一段落。

    她于“笑吟吟”中还是有点惆怅,十年八年后呢?难道她不会像一朵“白玫瑰”,久而久之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么”?“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你看,《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他有一个白玫瑰——他圣洁的妻子,还有一朵红玫瑰——他热烈的情妇,他真心过么?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

    娶了红玫瑰,久而之久,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振保在他的情妇与妻子之前还有两个女人,留在记忆中,像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着淡淡的微凹的粉紫古装美人影。

    从英国回来以后,他爱上了住在同一公寓套间的一个热烈的英国女人,朋友的太太王娇蕊。她的丈夫出国了,她成为振保的情妇,他的一朵红玫瑰。

    他们热烈的相爱了,他抵抗不住“红玫瑰”天真单纯和极有魅力的**的诱惑。每天一下班,就坐在车上朝他的快乐驰去,他既觉得这是无耻的快乐,又要在内心为他的这种**寻找正当理由,他拿犯罪性来刺激自己爱得更凶些,因为是偷情,所以更快乐,又不必负任何责任。

    当他占有了这个女人之后,他才清醒与后悔,过后又复如是。王娇蕊为了他的“爱”写信给丈夫,要丈夫给自己自由,振保听了一惊,“在喉咙里‘’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他意识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地步,疑心是自己做了傻瓜进入她的圈套。他找出种种的理由,推卸了责任。他觉得他应当找一个中国式的贤惠的妻子了。

    后来他娶了一个贤妻良母型的盂烟鹏,不像王娇蕊那样媚态、丰满,是典型的瘦削的中国女子,也是传统中国女人的性格,相当柔顺。但久而久之佟振保又觉得乏味了,他瞒着妻子,在外宿娟,借故不回来,回来以后又发脾气,打妻子,摔东西。当他把这个家破坏得要毁掉时,似乎良心又发现了。

    结尾说:“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他真能够爱他的妻子么?恐怕未必!

    张爱玲揭示了所谓的“爱”的虚伪,人性的虚伪:“男子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解脱的方法。”

    振保在家里是母亲的孝子,在单位是一个勤勤恳恳工作的好职员,在弟弟妹妹面前是个好兄长,在朋友中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堂堂正正”的外表下的一个伪君子。其他则又何说?

    张爱玲总是把笔触伸到人的灵魂深处,把隐含在内心的****裸地挖出来。她的笔锋像钱钟书那样犀利、尖刻,鲁迅那样冷峻,她很佩服鲁迅,觉得他最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21)和他们不同的是,她是从女人的眼光与心理出发善意地嘲讽,更多了一些细腻和温柔敦厚的特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以最广大的慈悲胸怀对待人性中的善与恶,虽犀利冷峻,并不剑拔弩张。

    张爱玲刻划的女人更成功。她善于从女性的细腻心理去把握作品中的女人,把隐藏在女人华美的衣服下的人性的阴暗面,通过悲天悯人的嘲讽暴露出来,像《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姑妈的淫荡,《茉莉香片》中聂传庆的后母的阴骘刻毒,《沉香屑:第二炉香》里的蜜秋儿太太的变态,都使人看到在那些旧家庭中的女人变态的人格。而比起《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来,她们都不算什么,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金锁记》是张爱玲小说成就最高的一部。傅雷虽然严厉地批评过张爱玲的小说,但对《金锁记》却是高度地无保留地赞美。美国的夏志清的评价就更高得吓人,他说:“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22)在夏志清著名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给张爱玲的篇幅最多,对张爱玲的论述中给《金锁记》的篇幅又最多。《金锁记》可以说是近乎经典性的名作了。

    小说开始于曹七巧结婚后五年。

    曹七巧原是乡下开肉店的小户人家的女儿,他的哥嫂贪图荣华富贵想攀高枝,把她嫁到上海富室姜家,做了姜家的二奶奶。她的丈夫是个患骨痨病的残废的人,这桩婚事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虽然起初她还生了一儿一女,但是她丈夫完全瘫在床上病入膏肓,她没有正常人的生活,守着活寡,为了满足金钱的**,她忍受下来,戴上了黄金的枷锁。正常的**得不到发泄,她变态了。

    她恨透了丈夫,恨透了姜家,恨透了自己势利的哥嫂,恨透了一切生活幸福的人。她撺掇婆婆赶快嫁出小姑子,等丈夫死后好分一笔财产。她正年轻,也需要**的爱,她的**得不到满足,千方百计靠近刚刚取妻的小叔子姜季泽——一个不务正业寻花问柳的阔少,勾引季泽,作者对这个人物心理刻划得很细腻:七巧颤声对季泽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她在季泽边坐下,伸手贴着季泽的腿:“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季泽虽然也和她轻佻地开玩笑,也常走马章台征声逐色,但不敢沾惹自家的兄嫂,也犯不着这样,尤其是像曹七巧这样口没遮栏、脾气怪躁的女人,便立刻起身走开了。到了小姑子嫁了,婆婆与丈夫死了,姜家开始分家。财产,这是她嫁给姜家戴上金锁,用一辈子的幸福换来唯一东西,唯一的希望。然而她这个“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虽然她也分到了一笔不小的财产。她搬了家,自立门户,可是后来,季泽突然来到嫂嫂家,向曹七巧诉说起对她的“感情”,七巧陷入了沉思: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七巧虽然感情难以自持,但又怕季泽来此是要骗她的钱,这些钱可是她生命的斤两,黄金欲使她拿出审慎的机智试探着,果然看出季泽是想来哄走她的那几个钱的,曹七巧大怒,破口大骂,把手中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掷去,打翻了桌上一杯酸梅汤。

    季泽走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这些意象无穷的词语非常美妙传神地显示出曹七巧此时的心情。她刹那间悔悟过来,急忙提着裙子到楼上,从窗户里再看季泽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

    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她的一生被贪图富贵的家里人狠毒地葬送了,这唯一一次的**机会也为黄金欲破坏,再也不会有了。她成为一个牺牲品。她也看不得自己儿子、女儿的幸福,她破坏儿女的幸福,让儿女为她殉葬。

    儿子长白新娶了妻子,她偏当面羞辱儿媳,阻碍儿子与媳妇的同床,让儿子彻夜地在烟钵前为她烧烟装烟,让儿子把毯子铺在烟榻旁过夜: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

    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

    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地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

    ……“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

    曹七巧为女儿长安裹了脚,又到学校里骂,弄得女儿没脸面进学堂,没脸面见同学。教女儿抽大烟,不要女儿见“坏男人”,女儿到了近三十岁还没有嫁人。当长安有了男朋友,戒了大烟,开始有一丝微笑时,曹七巧便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她变态的心中容不得女儿幸福,当面羞辱女儿,骂女儿不要脸。当女儿的男朋友童世舫到她家时,她几句话就把女儿一生一世的前途毁了。当着童世舫面,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用一个疯人的审慎与机智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呢!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由着性儿惯了,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

    她儿子的妻子死了,姨太太生吞鸦片自杀了,女儿也给她毁了,“一级一级走向没有光的所在”。她不幸福,也要毁了儿女的幸福,也要儿女为她殉葬。曹七巧变态地以这种手段来报复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但这样,在她阴惨的胜利之后,又能得到什么呢?

    “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娘家的人恨她。”夜深人静睡下的时候,她把翠玉镯“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膊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想起年轻时丰满的她,那些喜欢她的小伙子,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如果……一滴眼泪挂腮边,她懒得揩拭,由它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这篇小说取材于李鸿章次子李经述一家,李经述的三儿子李国熊天生残废(软骨症),从乡下找了一位姑娘,张爱玲应唤她“三妈妈”,“三妈妈”

    即曹七巧的原型。曹七巧的出身、长相、性格,说话的声口,在姜家的地位都与爱玲这位“三妈妈”逼肖,甚至她的一儿一女也实有其人(张子静《我的姐姐》)。有了这么多生活素材,又经过作者艺术上的加工丰富,使这篇小说的人物、心理、语言、意象都完美到了炉火纯青,这是张爱玲小说的顶峰,再也不可逾越的顶峰。

    张爱玲是会制造传奇的,在小说散文轰动的同时,又把《倾城之恋》改编为四幕话剧,经柯灵的修改与推荐,1944年12月由上海大中剧艺公司在新光大戏园隆重上演。一个多月连演八十场,而且场场爆满。被报上推为“众望所归,红极献演,舆论一致推颂”,“当今剧坛第一份,轰动整个上海”。

    有一首署名“紫凤”所填的《鹊踏枝》词说:叠了蛮签拈翠管,寡鹄孤飞,细写流苏怨;萍岛穿花逢海燕,温馨消受倾城恋。

    翡翠兰苕香梦暖,梦里烽烟,梦醒沧桑变!付与舞台分幕演,定知满座啼珠泫。(23)

    这出话剧由上海当时与费穆、黄佐临、吴仞之并称“四大导演”的名导朱端钧执导。演流苏的是著名女影星罗兰,范柳原由舒适扮演,都是上海红极一时影剧名星。张爱玲为自己第一部剧本的上演几乎天天到场“指导”,她的新奇刺激的装束,她的剧本文字的优美给人们极深的印象。《倾城之恋》的演出,为她以后影剧创作打了响亮的一炮。

    这些小说在当时上海沉闷的文坛上引起了一阵阵轰动,而且篇篇精采,各有各的佳妙处,即使偶尔有点隐晦如《心经》、《年青的时候》或轻薄如《琉璃瓦》的意味,也是那么新艳可喜流光四射。从1943至1945年,张爱玲可以说是上海文坛最耀眼的人物。各种杂志报纸上常常有关于她的记载和评论。编辑,记者,她的老师、弟弟、朋友,认识或不认识她的读者都乐于谈谈张爱玲,仿佛成为时髦。

    还有一些人写信对她的作品表示崇拜,有人对她作品提出建议,有人鼓励她前进,她都很有兴致地一一剪下收存,但是,她不理睬,不听从,也不回信。她的姑姑、炎樱或胡兰成总要问她对这些文章和信件的看法,她很坦率地说:“但凡人家说我好的,说得不对我也高兴。”但是别人批评她或责难她,有时或许也生点气,但她更多地是表现出诧异,不置一辞,言下之意是太不聪明了,不懂得她。(24)

    是的,像她这样极聪明,又独来独往、孤芳自赏的人,别人是很难理解的。她走的是一条与别人迥异的路,她生在官宦之家、簪缨之族,但那是往事,她又不是贵族;她从旧家庭中逃了出来,但不是觉新不是娜拉,不是叛逆者;她心中对以前的传统有着难舍难分的情结,但那个时代又无情地离她远去。家庭的冷落、无情,使她失去了温暖的庇护,**裸站在天地间,像一个家系很长又不名一文的爱尔兰姑娘;她又受英国式的西方影响,有着个人主义的一切**。因此,她既不是一个守旧的遗少,又不是一年进步的青年,既不甘心于做一个少奶奶,又不能成为一个革命家,她很有才华,但说不上伟大,她只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女人,一个个人主义者,希望靠着写作赚钱谋生,拥有财富,拥有爱,拥有美丽,安安稳稳、实实在在地生活。她是一个不受任何外界左右的独行者,尽量使自己的每一寸生命都充满光辉,更有意义,如此而已。唐寅的一首诗:不耕地来不种田,不炼金丹不羡仙。

    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如果把“青山”改为“文章”,那是恰如其分的。

    像曹雪芹一样,张爱玲看惯了繁华,也经历了苍凉。她懂得了《红楼梦》的美,《红楼梦》的意味,对繁华有着无限的留恋,对苍凉更有切肤的体味。

    钟鸣鼎食,酒绿灯红,却掩不住满目的苍凉,在新旧时代的交合处,她的出现像一个苍凉的手势,更有一种美。

    她看惯了末世的人们,她的父亲、母亲、后母、亲戚都是她理性解剖的标本,悟到人性的深处。因此,她的作品都是刻划这一个阶层的人性的,空虚、伪善、无情、无奈,有善有恶,有真有伪,尤其是人的**,黄金的**的占有欲,她总把它们人骨三分地写进小说。那不是渲染与赞扬,也不是“剥出血淋淋的人性”,而是用参差对照的手法来写,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她的小说作为言情小说觉得不舒服,作为正统文学看嫌它不严肃,鸳鸯蝴蝶派文人看它们不够才子佳人式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它们不够健康,缺乏主题的明朗性。(25)

    可是,她的小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与魁力,而且那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