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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永远不回家(1/2)

    后母使张爱玲的家变得更加冷酷、隔膜、生疏,父亲也不像以前那样偶尔还和颜悦色对待她姐弟俩了,他对前妻的子女越来越粗暴,像仇人的儿女似的。

    爱玲不常回家,她的弟弟和佣人在家里继续受着后母百般的磨难。有一次放假回家,爱玲看见弟弟,吃了一惊,弟弟变得又高又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画书看。那时姐姐已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等许多新文学作品了,弟弟却还在看这些小人书。爱玲告诉弟弟要上进,读些有用的书,弟弟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别人告诉她,弟弟已变得逃学、忤逆、没志气,种种劣迹,反正是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啪”地劈头就打了他一个嘴巴子。

    爱玲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汪汪往下直淌。后母在一旁冷笑起来,像寒夜里的猫头鹰般的冷笑声:“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爱玲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掩口抽咽起来。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眼里冒出怒火,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19)

    在爱玲中学即将毕业时,母亲从法国回来了。想到妈妈,她于陌生中有一种难言的亲切感,父亲娶了后母以后,在她心目中已经很淡漠疏远了,只有母亲还留给爱玲十岁时的美好印像,这么多年未见,母亲在她心中是亲切辽远而又神秘的。

    然而妈妈看到爱玲,那么瘦骨嶙峋,神情呆板,行动迟钝,衣服褴楼,走路也不协调,一下子感到很失望。而爱玲呢,在母亲走后,正当青春的她受到这么大的刺激,无处诉说。母亲在家的时候少,在国外时候多,母亲在她眼中大遥远,久别乍见,有一些难言的陌生感,相对默然,一时找不出话来。有两次妈妈领她出去,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她的手,她觉得不习惯,有一种生疏的刺激性。但母亲毕竟是母亲,虽然生疏,还是个依靠。

    母亲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她出国留学要和父亲谈判,但父亲却避而不见。

    爱玲很想像妈妈那样,到国外留学,但因为她是随父亲生活的,必须要得到父亲同意。当她期期艾艾地向父亲提出出国留学的请求时,她知道父亲是不会同意她这样奢侈的要求的,心里一紧张,言不达意,父亲疑心她是受了母亲的挑唆,说她多少年来跟着父亲,被养活、受教育,心却在母亲一边,大发脾气。后母当场破口大骂:“你母亲离了婚还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沪战发生以后,留学的事暂且搁下。因为父亲的家邻近苏州河,爱玲夜间听见外边轰轰隆隆的炮声不能人睡,所以离开父亲这里,到妈妈那儿住了两个星期。回家那天,后母问她:“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爱玲说她向父亲说过了。后母说:“噢,对父亲说过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唰地一个嘴巴就打了过来,爱玲被打个踉跄,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后母一路尖叫着奔上楼去,一边撒泼地喊叫:“她打我!她打我!”爱玲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于,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如此静寂,在她的大眼孔里显出异常的静静的杀机。父亲趿着拖鞋,啪达啪达冲下楼来,揪住她,二话不说,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死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爱玲木然地被打着,她觉得头偏倒在这一边,又偏倒在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被震聋了。她被打得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父亲还揪住她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了。

    她躺着不动,但心里一直很清楚,被父亲揪打着,她却一次都不还手,她记着母亲对她说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来总是你的错。”

    所以一直任他打不去还手,也不流泪。父亲上楼去了,她爬起来走进浴室里照镜子,看着身上的伤痕,脸上打出血色的粗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

    走到大门口,看门的巡警拦住她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里。”她试着撤泼,叫闹踢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这时她才真知道像后母那泼妇那样地撒泼在自己真是不容易的事,她被拉回到家里来,父亲又暴跳如雷,抓起一只大花瓶就向她头上砸来,她稍微歪了一歪头,飞了一房的碎瓷。

    等父亲走后,年老的女佣何于抱着她哭了,说:“煐,你怎么会弄得这样的呢?”爱玲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气涌如山地哭起来,抱着何干哭了许久。何于心疼她,替她胆小,怕她得罪了父亲,要苦了一辈子。何干在家里受女主人的不少气,恐惧和不平使她的皱巴巴的老脸变得冷而硬,爱玲突然觉得这个老妈妈才是她家里唯一的亲人。她独自一人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哭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姑姑张茂渊得到消息来说情,后母一见姑姑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她开口,爱玲的父亲便从烟炕上跳起来劈头打去,把姑姑也打伤了,送进了医院。姑姑没有去报捕房,这种事太丢自己家的面子了。

    从此,姑姑与父亲永远绝交,直到张廷重去世,张茂渊也不上门看一眼。

    父亲牢牢地把住家门,爱玲被监禁在空房内不要指望出去,她的母亲和姑姑也更不可能踏进这个家的门。这里是她当初呱呱坠地的地方,现在这座房屋却突然间变得生疏,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蓝色的月光,月光底下黑树影中现出的淡淡的粉墙,这一切都是片面的、癫狂的,静静地含着杀机。父亲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她知道父亲没有这胆量狠心把她打死,只不过要把她关押几年,让她受受折磨。她被关押几星期后,已被折磨得苍老惟悴,蓬头垢面,她盼望逃出去,把手紧紧抓住阳台上的木栏杆,用尽力气,把自己的怒气发在栏杆上,仿佛要挤出木头中水份来。仰头看天,天上飞着飞机,轰轰的声音,她希望有颗炸弹落下来,哪怕与这个家同归于尽她也心甘情愿。

    年老的何于怕爱玲逃走,常常上来看她,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可就回不来了。”然而,对爱玲来说这里只是豪华的牢笼,一天都呆不下去。她想了许多逃脱的计划,从小看的文学作品如《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里的情节一起涌到脑子里来。记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绳子,从窗户里缒了出来。但是自己这里没有临街的窗,唯有从花园里翻墙头出去。靠墙倒有一个鹅棚可以踏脚,但又担心夜深人静的时候,惊动两只鹅,叫起来如何是好?

    爱玲静静地盯着窗外望,在想自己的心事,花园里养着两只呱呱追人啄叫的大白鹅,边上有一株高大的白玉兰,她看着那满树开着的玉兰花,又大又白,只觉得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白纸,抛在树上,被人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邋遢丧气的花。

    正在她筹划着出逃的方案时,她生了一场重病,严重地痢疾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差一点死了。父亲不管不问,不替她请医生,也没有药,全靠她自己挨着,她站立不起了,就躺在床上,一躺半年。最后,还是何干暗中告诉父亲爱玲生命危险,父亲才背着后母为她打了一针注射液。每天,她躺在床上看着秋冬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头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也倾全力听着大门每一次的开关,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锈涩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睡里梦里也听见这声音。还有一条通夭门的煤屑路,脚步下沙子吱吱地叫。她暗想,我病在床上,如果他们疏了防,我能够无声地溜出去么?

    母亲不能来看她,只有女佣何干偷偷地溜到母亲那里告诉她爱玲的情况和逃出的打算,母亲让何于捎话给爱玲:“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这个苦,没有反悔的。”爱玲被禁锢了半年,她渴望自由,对将来的前途如何她一点都没有指望。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