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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才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张爱玲散文 > [附]苏青张爱玲对谈记

[附]苏青张爱玲对谈记(2/2)

 并不少。

    苏青

    正当的妇女很辛苦的工作,以爱为职业的女人很容易把她们的丈夫抢了去,这对于兼做社会工作的女人真是太吃亏了。还有卖淫的制度不取消,男人尽可独身而解决性生活,结果会影响到女性方面的结婚问题。

    张爱玲

    家庭妇女有些只知道打扮的,跟妓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苏青

    做妓女真是最取巧的职业。犹如以武力来抢取别人用劳力获得的财富。

    记者

    如何可以消灭这制度呢?

    苏青

    这是很困难的。

    科学育儿法

    记者

    苏青女士在某一篇文章里曾说过科学育儿法,究竟什么是科学育儿法呢?

    苏青

    我以为母亲管小孩并不是完全没有害处,倘若小孩生胃肠病,吵着哭,做母亲的,总心软,喂给他吃,可是倘若交给别人,就可以实行科学管理,不给他吃。一般的母亲没有常识,就说我,从小她们就常给我吃豆酥糖,所以现在牙齿弄得很坏,假使能采用科学管理,就不会这样。

    母亲的感情

    记者

    女人常说:男人都不可靠,你们以为怎样?

    苏青

    我并不存在什么偏见,只不过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现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着实一些。

    记者

    这样说,养孩子是女人比较好的投资了?

    苏青

    我并不觉得顶好,不过我们宁愿让感情给孩子骗去,而不愿意受别的不相干的人的骗。

    被屈抑的快活

    记者

    苏女士是不是觉得男女一切方面都该完全平等?

    苏青

    假使女人在职业及经济上与男人太平等了,我恐怕她们将失去被屈抑的快乐,这是有失阴阳互济之道的,譬如说以性心理为例吧,男的勇敢,女的软弱,似乎更可以快活一些,倘若男女一样的勇敢,就兴趣全失的了。我有这样感觉,倘若同男的一块出去,费用叫我会钞,我就觉得很骄傲,可是同时也稍微有些悲哀,因为已经失去被保护的权利了。这并不是女人自己不争气,而是因为男女有天然(生理的)不平等,应该以人为的制度让她占便宜来补足,叫我请客,便有不当我是女人的悲哀。假如我有,则我倒是很希望自己的丈夫常请人家客的。

    张爱玲

    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一提高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用不着担忧到这一点。如果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高(如果是纯正的而不是清教徒式的知识),女人在男人之前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性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

    苏青

    假如女人的程度太提高了,男的却低,女人还是悲哀的,我就独怕做了女皇,做了女皇谁又配做我的配偶呢?

    张爱玲

    前两天在报上看到关于菲律宾的一个岛上,女权很高,因为一切事情都由女人来做,男人完全被养活,懒得很,只知道斗鸡赌博。那样的女权我一点也不羡慕。

    苏青

    我说只要男女同样做事就该同样被尊重,固不必定要争执所做事情的轻重,男人会当海军会造兵舰并不比女打字员高贵,就是管小孩处理家务的女人,也同样的出着劳力。不过这也得有保障才行,法律该有明文规定:男亥的职业虽然不同,但是职业的地位是平等的。现在有人说:“管家就是职业”,可是普通职业可以解职,而女人这职业是终身的,倘若丈夫中途变心时,又该怎么办呢?

    女人最怕“失嫁”

    记者

    现在再谈婚姻问题吧。目前上海女人的结婚方式是怎样的?

    苏青

    目前结婚的方式还是不一律,有的新式,有的旧式,有的半新半旧。大多数是先经介绍,后交朋友然后再订婚。

    记者

    本期《杂志》里有篇文章,叫《女大不嫁》,说到现在女性择配困难,以前总是中学女生想嫁大学生,大学生想嫁留学生,现在战事发生,没有了留学生的来源,于是大学女生就难有对象,譬如一家做生意人家,要娶个大学毕业的女生做媳妇,总觉得不妥。

    苏青

    在十年前,革命空气浓厚,大家心理上总以为娶新式老婆好,现在是停滞退潮时候,以为娶个旧式老婆反而实惠,新式女子只能找个把来做做情人,所以知识女子更吃亏了。

    记者

    假使你有个妹妹,要你替她择配,你会提出什么条件呢?

    苏青

    女人以“失嫁”为最可怕。过时不嫁有起生理变态的危机。不过知识浅的还容易嫁人,知识高的一时找不到正式配偶,无可奈何的补救方法,说出来恐怕要挨骂,我以为还是找个把情人来补救吧,总较做人家的正式的姨太太好。丈夫是宁缺勿滥,得到无价值的一个(整个),不如有价值的半个甚至仅三分之一。不过这样一来,社会对私生子应该承认他的地位。这样说来,似乎太便宜了男人,不过照目前(希望仅限于目前)实际情形而论,男人也有他的困难,因为在习惯和人情上,不能牺牲他的第一个妻子(假定她是不能自立的,也无法改嫁的)。而知识妇女自有其生活能力,不妨仅侵占别人感情而不剥夺别人之生活权利。

    自然能够绝对不侵占更好,不过现代男人多数早婚,而职业妇女常常迟嫁。这是过渡时代的无可奈何的办法。原是不足为训的,而且每人的结婚倘仅限一次实在太危险,因为年青人观察力差,而年老了又要色衰。我的主张是尽自己能力观察,观察停当(自以为停当)就结婚,虽然总想天长地久,不过就不久长也罢,多嫁几次只不过是自己的不幸,既非危害民国的事,亦无什么风化可伤也。

    记者

    现在的婚姻制度恐怕不能说合理吧?离婚在事实上又很困难……

    苏青

    离婚不成问题,至于小孩,依我说最好由父亲出钱,归母亲抚养。假如男的不出钱,不妨就带他们去做“拖油瓶”,据说范文正公便是做拖油瓶出身,他的继父姓朱,似乎后世也并不因此就看轻他。做继父的与孩子接触不多,实在没有讨厌他们的理由……

    张爱玲

    一半,男人也是为了面子关系。

    苏青

    但是慢慢儿就会好的。我总觉得孩子与女人关系来得密切,并未碍着男人什么事。而后母管养前妻子女便不行,因为他们是时时接触的,容易发生冲突。

    张爱玲

    离婚后的小孩也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痛苦。

    记者

    一夫一妻制到底是否合理?

    苏青

    比较合理,但不能严格执行,其间应该有伸缩余地。譬如说,这次战后我恐怕又要盛行多妻了(法律虽不允许,亦不忍严禁)。原因倒不一定是战死的人太多,而是有许多男人活着也讨不起老婆。将来无生活能力的女人必定求着去当人家姨太太,有生活力的女人只好非正式的向别人分润些爱情。这话又该给人家骂为无志气,但希望有志气的女人们速速自去继绝生殖机能吧。

    记者

    在现社会,早婚还是相当流行的……

    张爱玲

    早婚我不一定反对,要看情形的。有些女人,没有什么长处,年纪再大些也不会增加她的才能见识的,而且也并不美,不过年青的时候也有她的一种新鲜可爱,那样的女人还是赶早嫁了的好。因为年青,她有较多的机会适应环境,跟着她丈夫的生活情形而发展。至于男人,可是不宜于早婚,没有例外。一来年青人容易感情冲动,没有选择的眼光,即使当时两个人是非常相配的,男的以后继续发展,女的却停滞了,渐渐就有距离隔膜。而且年青人很少能够经济独立,早婚,妻子一定是由父母赡养,养成依赖的心理,于将来的前途有碍。

    大家庭与小家庭

    记者

    关于家庭制度,两位看,还是所谓小家庭制度好呢,还是旧式的大家庭好?

    苏青

    小家庭也苦,孤零零的,依我说顶好是跟岳父母同居,岳母与女婿,一定相处得很好,而婆婆和媳妇因为婆婆感到做母亲的太凄凉,所以会嫉妒媳妇的。

    张爱玲

    这方法真好。我从没有想到,可是听了实在感到好。

    记者

    倘使老夫妇只养几个男孩子不是太寂寞了么?

    苏青

    这当然也要看情况来决定。

    同居问题

    苏青

    还有,夫妻有同居的义务一条,我认为不妨自由些,想起这样长时期的同居生活,实在也是很可怕的。或同居或不同居,一方感到需要时只可向对方提出要求,倒不必因法律规定是义务而要求强制执行也。像外国人般分床分寝室还比较好一些。但最好还是像朋友一样,大家往返,不至于每个人在婚便没有一刻的私生活可过。我说女人再嫁比初嫁难,就是因为一回想到从前任在笼里的生活也就有些怕起来了。再有社会的舆论不要对男女问题太感兴趣,夫妻是否日日同居或夜夜同床尽可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分居并不碍着众人什么事,同居亦不见得肯分惠什么绘众人也。

    记者

    男女结了婚的人省,还是未结婚的省呢?

    张爱玲

    从前英文有句话说“Two can live as cheaply asone”①从前是结婚比较省钱,现在似乎情形两样了。独身的人生活简单,大家都这样想,所以不留人吃饭也投人见怪,结了婚的人,就有许多不能够避免的应酬。① 这句英文意思是,两个人过日子不比独身费钱。

    谁是标准丈夫

    记者

    依照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

    苏青

    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等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

    张爱玲

    常常听见人家说要嫁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满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提出的条件,当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步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记者

    今天真是“畅聆高论”了,这次对谈就到这里结束吧,真是谢谢你们两位!

    (原刊1945年3月《杂志》月刊第14卷第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