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红玫瑰与白玫瑰(2/2)

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能很吃亏。"以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里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么这么高兴,娇蕊道:"你不是欢喜我穿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么?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说:"好哟。"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她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驼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磁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絮絮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道:"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作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这些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没有准绳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也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分,应当显得端凝富泰。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的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变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外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里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里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会,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上可有什么新闻。振保递给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远远的看,尽着手臂的长度,还看不清楚,叫艾许小姐拿着给她看。振保道:"我本来预备请王太太去看电影。没有好电影。"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笑。随后又懊悔,仿佛说话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性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表情。

    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仿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一朵一朵去采上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点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阔少爷小姐的安全,因为是承袭来的,可以不拿它当回事,他却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样的四个人在街上缓缓走着,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轻人的大世界却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取甜面包,胭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这样的么?振保走在老妇人身边,不由得觉得青春的不久长。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自己的步伐有弹性。

    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一块的,桃丽嫌太深了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的衣服的机会……"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然后振保问道:"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不开!"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去,吃我母亲做的中国点心。"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溺爱'中国东西呢!"听她那远方阔客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统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欢好人。"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待笑不笑的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个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布厂,究竟怎样,还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个母亲,一个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底下放大了她的呼吸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喑嗄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保在喉咙里"嗄"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峨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药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途。

    他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两样菜,出来就觉肚子痛。叫了部黄包车,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里去转一转,然而在车上,肚子仿佛更疼得要紧,振保的自制力一涣散,就连身体上一点点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发了慌,只怕是霍乱,吩咐车夫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当天赶来看他,次日又为他买了藕粉和葡萄汁来。娇蕊也来了。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的面劝他:"吃坏了肚子事小,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没睡好惦记着你。我哪儿照显得了这许多?随你去罢,又不放心。要是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帮着我劝劝他,朋友的话他听得进去,就不听我的话。唉!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下做。王太太你劝劝他。"娇蕊装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亲的话,其实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话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亲嘴里,不知怎么,就像是沾辱了他的逻辑。他觉得羞愧,想法子把他母亲送走了。

    剩下他同娇蕊,娇蕊走到床前,扶着白铁阑干,全身的姿势是痛苦的询问。振保烦躁地翻过身去,他一时不能解释,摆脱不了他母亲的逻辑。太阳晒到他枕边,随即一阵阴凉,娇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那里做看护妇的工作,递茶递水,递溺盆。洋磁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样的冷。有时他偶然朝这边看一眼,她就乘机说话,说:"你别怕……"说他怕,他最怕听,顿时变了脸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时,她又说:"我都改了……"他又转侧不安,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又道:"我决不会连累你的,"又道:"你离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于不同的时候当当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里还没点上灯,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着绒毯和被单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坚实。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腰腿号啕大哭,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盘火似的冒热气。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哭下去,渐渐忘了起初是为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的说着:"不,不,不要这样……不行的……"只顾聚精会神克服层层涌起的**,一个劲儿的说:"不,不,"全然忘了起初是为什么要拒绝的。

    最后他到底找到了相当的话,他用力拱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爱的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告诉他,都是你的错了。……娇蕊,你看怎样,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娇蕊抬起红肿的脸来,定睛看着他,飞快地一下,她已经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诧异刚才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镜子来,侧着头左右一照,草草把头发往后掠两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没睡好,清晨补了一觉,朦胧中似乎又有人爬在他身上哭泣,先还当是梦魇,后来知道是娇蕊,她又来了,大约已经哭了不少时。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上的鸭绒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娇蕊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也没有话。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仿佛是离他很远很远的事。他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他延挨了些时,终于答应说好。于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看到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就向自己说:"就是她罢。"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门当户对。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较马虎的学校去读书,可是鹂是坏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了,像病院里的白屏风,可同时,书本上的东西也给隔开了。鹂进学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在中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的哥哥之类写信来,她家里的人看了信总是说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从来没回过信。

    振保预备再过两个月,等她毕了业之后就结婚。在这期间,他陪她看了几次电影。鹂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着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分内的权利,因为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地学来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好在年轻的女孩子,羞缩一点也还不讨厌。

    订婚与结婚之间相隔的日子太短了,鹂私下里是觉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应当是一生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有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在一品香结婚,喜筵设在东兴楼──振保爱面子,同时也讲究经济,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亲从江湾接来同住。他挣的钱大部份花在应酬联络上,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母亲和鹂颇合得来,可是振保对于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地方,鹂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每三个礼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化的。和几个朋友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辱屈。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看见了。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丢惯了,她怎么能够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候,没开口先就锁着眉,嘟着嘴,一脸的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可怜振保,在外面辛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不行。"这些话吹到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着她,两人便呕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到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负气搬回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绉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内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笃保道:"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呦!那多好!"笃保当着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也看出来了,仿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军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衖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子里出来,胀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地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稚园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适的。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因为这件事略有点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也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象。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这就结束了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笨凡事难!"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鹂极力想补救方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笃保还是要走,走到门口,恰巧遇见老妈子领着慧英回来,笃保从袋里摸出口香糖来给慧英,鹂笑道:"谢谢二叔,说谢谢!"慧英扭过身子去,笃保笑道:"哟!难为情呢!"慧英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了脸,露出里面的短,鹂忙道:"嗳,嗳,这真难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旧用裙子蒙了头,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远远坐着看他那女儿,那舞动的黄瘦的小手小腿。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他把她由虚空之中唤了出来。

    振保上楼去擦脸,鹂在楼底下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认为这是有益的,也是现代主妇教育的一种,学两句普通话也好,他不知道鹂听无线电,不过是愿意听见人的声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无线电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是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

    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去做份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好事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他替他弟弟笃保还了几次债,替他娶亲,替他安家养家。另外他有个成问题的妹妹,为了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是丧偶的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绍到内地一个学校里去教书,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新毕业,还没结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没满,就闹脾气回上海来了。事后他母亲心痛女儿,也怪振保太冒失。

    鹂在旁看着,着实气不过,逢人便叫屈,然而鹂很少机会遇见人,振保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难得有朋友来找他,恰巧振保不在,鹂总是小心招待,把人家当体己人,和人家谈起振保:"振保就吃亏在这一点──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唉,张先生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界上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弟弟妹妹也这么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呀!张先生你说是不是?"朋友觉得自己不久也要被归入忘恩负义的一群,心里先冷了起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做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是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的形势中,徒然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如何吃亏,他是原宥她的,女人总是心眼儿窄,而且她不过是护卫他,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可是后来她对老妈子也说这样的话了,他不由得要发脾气干涉。又有一次,他听见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他没作声,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学校里去住读。于是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

    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没落的,只有在白天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地,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仿佛是情愿留着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请客吃中饭,是黄梅天,还没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车兜到家里去拿雨衣,晚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天气变了,赶回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进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向客室里走,心里继续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手按在客室的门钮上,开了门,鹂在客室里,还有个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蓦地又提上来,他感到紧张,没有别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屋里其他的两个人感到紧张。

    鹂问道:"在家吃饭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来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搁着的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的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裁缝脚上也没穿套鞋。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过去从包袱里抽出一管尺来替鹂量尺寸。鹂向振保微弱地做了个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过道里阴干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然而毕竟没动,立在那里被他测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以后,当着人再碰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两样的,极其明显。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地,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的三个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瞭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够同这样的一个人?"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癞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钮子,回到客听里来,裁缝已经不在了。振保向鹂道:"待会儿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鹂迎上前来答应着,似乎还有点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又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间,屋子里充满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振保觉得他没有说话的必要,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钮子。

    客室里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算坏了。下贱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么好,这么好──"

    屋里的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改变了,他看了觉得很合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什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鹂也是本色的淡黄色。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地,一半压在颔下,睡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做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嗡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潮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马上得洗脚。"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提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还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着一盘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盘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到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毛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拉铺拉"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地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的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白兰地的热情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样的殷勤噜苏,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什么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没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的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的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门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纺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端午节没有来收账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了。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天气,街上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来,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着一身黑,灯光下看得出忧伤的脸上略有皱纹,但仍然有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楼去了。鹂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笃保走了以后,振保听见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她疾忙翻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着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灯关了。她便不敢进来。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鹂的一双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