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最后的日子(2/2)

我的心肝,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吃一片镇定剂吧。吃了就会好一点。你知道你爸妈都是七十几岁的人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自食其力。我们是没什么积蓄的,你爸爸的工作是绞脑汁,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会疲倦的,你不要使他烦恼。”

    “凤,你不要跟她讲这些,我很好,一点也不疲倦。”

    “不,我要她明白。我们上了人家的当,我们存在‘互惠基金’的钱不值分文了。那互惠基金的主持人因为舞弊被抓起来了,成千上万的人上了当,包括你爸妈。”

    “喔?”如斯很惊讶,“互惠基金”的钱是这几年父母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准备留着养老,怎么会不见了?

    “这件事轰动全美,在报纸上已经登了许久……”翠凤继续念叨。

    “凤,你不要跟她讲这些!”语堂生气地吼道。

    “我要讲,我要她明白,你爸很辛苦绞脑汁赚来的钱不见了。赚钱是不容易的。你不要使他忧愁,听见没有?”

    如斯振作不起来。她选择了一个很极端的方式,在窗帘杆上上吊自杀了,清洁工人发现时,茶杯还是温的。遗书上写着:“对不起,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尽了。我非常爱你们。”

    那时候,林语堂因为编汉英词典,操劳过度,有“中风的初期症状”,刚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来。

    他给太乙打电话,很镇定。

    “你姐姐今天早上自杀了。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妈妈。”

    “什么?”太乙没明白过来。

    “你姐姐自杀了。”林语堂又说了一遍,沉稳得好像在说一件不关自己的事。

    太乙和相如赶到医院,他和翠凤早已哭成了泪人,他们一人抱住一个孩子,声嘶力竭地大哭。哭到没有力气了,眼泪还在往下掉,他们相互搀扶着,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们不要再哭了。我们不哭了。”

    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两人老了好几十岁。

    太乙悲伤地问父亲:“人生是什么意思?”

    “活着要快乐。”他声音低沉,没有再说下去。

    亲戚们帮忙料理了如斯的后事,太乙姐妹俩接父母到香港小住散心。在浅水湾吃饭,林语堂杯子拿不稳,茶水溅出来,把上衣全打湿了。孩子们在沙滩上热闹地嬉戏,阳光明媚,林语堂看了一眼就晃过去,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汽车里。林太乙说:“(父亲)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姐姐掏去了他的心灵。”

    廖翠凤没有眼泪,面色灰白,她睁大了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丈夫和女儿,生怕灾祸再发生。她不再说英语国语,只说厦门话,似乎只有躲在厦门廖家的世界里才觉得安全。她失眠、恐惧,一直担心家里来了小偷,即使是送信的邮差也不让进门。外孙来了,她也不笑。语堂说:“就在这里吃午饭吧!”翠凤说:“不要!家里没有东西给他们吃!”有个老朋友来看他们,廖翠凤不见,“我们没有钱,没有面子见人!”

    林语堂先恢复过来,他是一家之主,还有脆弱的妻子和孩子等着他去照顾。他开始繁重的字典校对工作。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太乙给他买了一个带电灯的放大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他对翠凤说:“凤啊,我每校完一面要盖图章,你来替我盖吧!”翠凤静静地盖,一声不响。两人就这样一坐一整天。

    他写了一首《念如斯》:

    东方西子 饮尽欧风美雨 不忘故乡情独思归去

    关心桑梓 莫说痴儿语 改装易服效力疆场三寒暑

    尘缘误 惜花变作摧花人 乱红抛落飞泥絮

    离人泪 犹可拭 心头事 忘不得

    往事堪哀强欢笑 彩笔新题断肠句

    林语堂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干瘦,老弱。女儿们领他们去吃香港有名的烧鹅,林语堂似乎恢复了些兴致,和外孙玩得不亦乐乎。刚刚吃完,他就开始吐血,医生说是由于身心疲劳引起十二指肠脱垂。养病期间,他态度很温和,凡事都自己来,精神很好的样子。有一次,太乙听见他偷偷地对翠凤说:“女儿各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不要搞乱她们的生活。”太乙捂着嘴大哭不止。

    1972年,按照“上下形检字法”编排的《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他说,这是他写作生涯的巅峰之作。李卓敏校长在序里写:“没有一部词典敢夸称是十全十美的。这一部自不能例外,但人们深信它将是迄今为止最完善的汉英词典。”林语堂喜形于色,兴奋地嚷嚷:“我工作完毕了!从此我可以休息了!”

    他已经77岁了,但还不肯罢手,他说还要再编一本国语词典,家里人认为他的健康状况不理想,不准他再工作,他很失望地张张嘴,终于没有争辩。

    林语堂老得很快,记忆力衰退,走路要靠拐杖,瘦得皮包骨头,青筋裂出来了。1975年,他80岁,被世界国际笔会选为副会长,同时《京华烟云》被大会推选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作品。

    他给安德生编撰的《林语堂精摘》写序言说:“我喜欢中国以前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古人没有被迫说话,但他们心血来潮时,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谈论重大的事件,有时抒发自己的感想。说完话,就走。’我也是这样,我的笔写出我胸中的话。我的话说完了,我就要告辞。”

    林太乙为了调解他的心情,对他说有中文印刷机的展览,出了很多新花样,他摇摇头说不想动。他写《八十自叙》,出了很多语法错误。以前在纽约,十来岁的太乙帮他打信,他说“Confucius”(孔子),要拼写出来。太乙抢着说:“不必!不必!我会拼的。”结果太乙打成了“Confucious”,他看了一眼说:“我早就料到你会多打一个‘o’。”

    生命在慢慢逝去,他舍不得,他更敏感、更锐利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丽。风和日丽的气候,他流泪;鸟儿啁啾地鸣叫,他流泪。圣诞节,林太乙带他到百货店买礼物,大人小孩笑逐颜开,欢乐的圣诞歌回旋地播放,他努力睁大了浑浊的眼睛,不放过些微的快乐景象。他突然抓住柜台上的一串假珍珠链子,用干瘪的双手摩挲,上下看,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低低地抽泣。年轻的店员鄙夷地看着这位瘦小的老人。林太乙气得胸膛快要爆炸,她想对无知的店员说,你要读过他的书,知道他多么热爱生命,方才知道他为什么在掉眼泪。让他抓起一个个装饰品,对着这些东西流泪吧。

    圣诞节过后,他的情况越来越糟。每次感冒或患痛风,就要失去一部分身体机能。他不能走路,不得不坐上轮椅。“我真羡慕你”,他对太乙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后来,他不会打睡袍上的结,女儿教他,他像个孩子一样耐心地学。半夜里掉下床,他爬不起来,静静地睁眼到天亮。

    “爸爸,你怎么不喊我?”女儿心疼他。

    “你白天要工作,我不想吵你。”

    该来的总会来。1976年3月23日,林语堂大量胃出血,被送进医院急救,情况好转。三天后,心脏病突发。女儿们赶来,他半抬起手,像要抓住什么,用尽力气地喊了一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生叫亲人们不要离开。

    ——打强心剂;

    ——肾功能失灵;

    ——脑部已经死亡,但心脏仍然跳动;

    ——心脏停搏;

    ——心脏恢复跳动;

    ——心脏停搏;

    ——心脏恢复跳动;

    ……

    一连9次,他尽了最后的努力,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生命。他**裸地平躺着,只盖了一个单薄的被单,他**裸地出生,又**裸地去了。

    这已经足够,身后的繁华或是孤寂对这位相信善良、怜悯和热情的老人来说,已经不重要。就如泰戈尔说: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快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芦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有待充满。

    “文凭之程式,也由个人自定,印的也成,写的也成,写在连史纸上也成,写在茅厕里用的粗纸或信封上面也成。因为这文凭是最不要紧的事。”

    —— 《谁最会享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