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决不做政治家(2/2)

了180度的弯。林语堂刚来之际,林文庆是有求必应,对国学院的教授照料有加,可现在林语堂还没开口说话,林文庆就推说不舒服,下了逐客令。

    林语堂一连吃了几次闭门羹,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是执着地往校长办公室跑。有个教员看不过眼,拉林语堂到一旁,说:“校长的心思你怎么还不明白啊?他是忌妒国学院太红火,抢了他的风头!”

    林语堂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起鲁迅说过:“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果然是至理名言。

    “最坏的恶意”又一次发生了。开学不到两个月,林文庆突然下通知说要取消国学院的研究经费。

    文科教授们受到理科排挤,早就不满,只是碍着林语堂的面子,没有声张。通知一出,林语堂就收到了好几封辞职信,其中一封就是鲁迅的。

    林语堂气得七窍生烟,他闯进了校长室,直呼林文庆的名讳,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林文庆似乎早有准备,说校主陈嘉庚的生意出现问题,缩减了对厦大的支援经费,他还假惺惺地说:“语堂,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你去跟教授们说说,要出的著作先停下来,等经费充足了再出也不迟啊!”

    林语堂学精明了。他知道林文庆是不会说真话的,他到财务室仔仔细细地查了收据,赫然发现,林文庆依旧每个月向陈嘉庚公司领国学院经费5000元,只是挪作他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语堂递交了辞职信,以示抗议。但他只是辞去了国学院秘书,保留了文科主任之职,他对厦大恋恋不舍,对这位同乡校长也还抱有希望。

    林文庆见事情闹大了,赶紧召集文科教员开会。他惺惺作态地演起了苦肉计,哀叹学校经费之不足,当校长之艰难。鲁迅不吃这一套,态度强硬,直接站起来说,要是学校不恢复文科经费,他立刻南下,还拿出了广州大学的来信。早前,沈兼士因为厦门“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离开了,孙伏园也走了,厦大就剩下鲁迅在撑门面,要是鲁迅也走了,刚刚兴建的国学院就等于是空中楼阁。林文庆扛不起这么大的罪过,权衡再三,只得妥协了。

    鲁迅肯留下来,是为了林语堂。他说:“只怕我一走,玉堂要立即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

    人事的倾轧,语堂还可以勉强应付,可是国学院的窝里斗,太让人心寒。文科教授们十之**都是林语堂推荐过来的,旁人看来还以为国学院众志成城,林文庆对此也颇为忌惮。可实际上,现代评论派的一些人脚跟都还没站稳,就酝酿起北京的对峙习气,密谋赶走鲁迅和林语堂。林语堂因为佩服胡适,所以对胡适的朋友不偏不倚,结果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洞悉人情的鲁迅看得很透彻,多次劝语堂去广州。林语堂凭着一股子热情,想为家乡做点事,不愿意无功而返。反过来,语堂还劝鲁迅留下,为改善目前的局面做点努力。

    国学院的内部斗争越演越烈,刘树杞又处处刁难,鲁迅呆不下去了,决定去广州大学。

    知道鲁迅要走的那个晚上,林语堂吸了一夜的烟。他没有心思欣赏海景,只看到了厦大周围的一大片坟茔。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可这两年来,他见到了太多活着的恶鬼。杀死刘和珍、杨德群的刽子手,那些文妖们,还有军阀,厦大争权夺利的小人,哪一个不比鬼更可怕?北京、厦门,哪里又没有鬼的世界?他想哭,可这个心地纯洁的山乡孩子已经哭不出来。林语堂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了《冢国絮语解题》,把黑暗社会比作“冢国”、“鬼蜮国”,“喜欢瞌睡的人尽管瞌睡下去;不喜欢瞌睡而愿意多延长一点半生不死的苦痛的人,也就在冢国里谈谈笑笑。”

    厦大的学生听说鲁迅要走,揭竿而起,发动了学潮。昏昏欲睡的厦大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声吼,学生们振臂高呼,要求驱逐刘树杞,“重建新厦大。”

    刘树杞机关算尽,总算赶走了鲁迅。可高兴了没几天,自己也被赶走了。

    林文庆逃去了南洋,请陈嘉庚出来主持大局。他诬赖说,是因为文理科的相互倾轧导致了这次学潮。

    林语堂心中十分明了,刘树杞逃走了,自己作为文科主任,是惟一的替罪羊,林文庆是不会放过他的。而国学院内部,性急的人甚至已经拟好了林语堂走后的新班子。

    这还真是一个鬼冢的世界!

    林语堂怀着满腔服务乡梓的热情而来,却落败而去。

    然而,他还是停不下来,下一战,是革命的武汉。

    1927年3月,林语堂担任了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长,地位仅次于部长陈友仁。

    当时,国民革命正值高涨之际,北伐军势如破竹,一路凯歌,打得北方军阀屁滚尿流。普通民众以极大的热情参与其中,大家都勒紧了裤带,省下口粮,誓将军阀走狗一网打尽。

    在北京,军阀的荒淫无耻,林语堂见得多了,北伐军的胜利,他“满以为中国的新日子已经曙现”。他为革命的热情振奋不已,在厦大冷却的热血又一次沸腾了!

    在陈友仁的邀请下,林语堂毫不犹豫地来到了武汉。

    来武汉之前,蔡元培劝他:“宁汉对立的局面已经相当明朗,玉堂,你就不要去趟这滩浑水!”

    蔡元培是林语堂最敬重的前辈之一,可林语堂犯起倔来,十头骡子都拉不回来。他看到的只有国民团结一致,共赴国难的爱国热诚,对隐藏的暗流涌动毫不觉察。林语堂一厢情愿地以为国民革命将会是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他要参与其中,让这股历史的洪流洗涤一切的丑恶。

    顾不上旅途劳累,语堂一下船,就加入了陈友仁争取租界的斗争。

    经过几个月的斡旋,国民政府收回了汉口、九江的英租界。

    真是大快人心!武汉的民众敲锣打鼓,欢庆难得的胜利。

    林语堂却高兴不起来。几个月的“衙门”工作,他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政治投机分子。前一刻称兄道弟,后一刻大棒相加,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向政敌摇尾乞怜,可以出卖盟友、亲人。比起这个浑浊的泥潭,他欲逃之而后快的厦大实在是太干净了!

    而他信任的国民政府干起大屠杀来,比军阀有过之而无不及。“分共”、“清党”一声令下,成千上万战斗在第一线的工农群众就成了刀下冤魂,杀红了眼的军人连手无寸铁的妇孺都不放过。

    平时满口高调、大义凛然的革命家们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宋庆龄一介女流之辈,大无畏地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反对宁汉合流。

    林语堂把她当成了李香君,终生敬仰这位伟大的女性。他说:“她(宋庆龄)是我所奉为中国女界第一人。”

    9月,林语堂离开了武汉。距他到任,刚好6个月。

    这6个月,是林语堂一生中惟一的官场生涯。他说:

    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属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

    林语堂自认为是“吃植物的”,“决不做政治家”成了他终身的宗旨。

    北京是回不去了,厦大也回不去了,前进的路已断,后退的路也没有了。但是,天地之大,终归有容身之所,就这样,林语堂来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