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落水狗及其他(2/2)

了肉搏战。早年苦练的棒球技术发挥了威力,他投起石头来,又准又狠。“看,那个个头高的最凶!”“那个带头盔的又打人了!”林语堂拿起石头,扔得那叫一个准!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教授掀起了一个小**。围观的群众不断地叫好,源源不断地给他补充“枪弹”。

    流氓被砸得厉害,也注意到这个“祸害分子”,故意近身来,给了林语堂一棒子。林语堂的眉头被击中,鲜血直往外冒。周围的人劝他回家休息休息,林语堂坚决不肯。他那勇敢无畏的祖母一条扁担赶走十几个土匪,他自信自己也有那个气概。

    着急的是廖翠凤。自从她嫁了这个丈夫,从来就没有安心过。林语堂满身是血地回来,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大骂:“你还要不要命了?”她警告林语堂,以后不准再上街。可她刚怀上了第二胎,行动不便,一不留神,林语堂又偷偷摸摸地带了一袋子石头出门了。

    以后,只要一提起“用旗竿和砖石与警察相斗”的经历,林语堂就会眉飞色舞地讲起当年他如何地用掷垒球的技术大显身手,言词之间,满是骄傲和自豪。

    因为“首都革命”来势汹汹,身居要职的官僚政客们吓破了胆,逃去了天津租界。女师大的学生也乘着这股大流,胜利返回了校园。

    女师大风潮以学生的全面胜利落下了帷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次是语丝内部的意见分歧。

    杨荫榆、章士钊等人落荒而逃后,林语堂以为彻底的胜利了,他同意了周作人的意见,主张对“落水狗”实行“费厄泼赖”精神。

    鲁迅是从革命斗争中走过来的,比林语堂有着更清醒的头脑,他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点名批评了林语堂,说“落水狗”也还是会咬人的,要痛打“落水狗”。

    鲁迅和周作人失和已经两年有余,兄弟俩闹到了连话都不讲的地步。他不好再点周作人的名,只好借林语堂的名,在语丝内部作思想上的提醒。这次争论不过朋友间的思想讨论,后人定义为论敌之间的分歧,实在是有点言过其实。因为就在鲁迅点林语堂名的同时,他还主动给林语堂写了两封信,向林语堂约稿。林语堂接到“精神导师”的信,惊喜交加,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并交了稿。可以说,这个时期,是林语堂和鲁迅“相得”的开始。

    鲁迅的估计没有错。

    1926年元旦刚过,陈源就公开声明,从今年起,“永远不管人家的闲事”了。然而,闲话家是闲不住的,陈源一面宣布撤退,一面又摆出要算总账的架势,主要矛头仍然指向鲁迅、周作人和林语堂。

    “落水狗”们非但不痛改前非,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本想“费厄泼赖”的林语堂被这些“闲话”气得胸口发闷。在鲁迅、周作人相继反击之后,1月23日,林语堂在《京报副刊》上登出自己绘制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漫画上的鲁迅,长袍八字胡,手持竹竿,猛击落水狗的头,那狗狼狈地在水中挣扎。

    此画一出,语丝众人莫不拍手叫绝。

    陈源最难受。女师大风潮以来,现代评论派也算是全军出动,可闹得最凶的就是陈源。枪打出头鸟,打狗图虽然没有明说打的是谁,但人人都看得出来,那狗和陈源还颇有几分神似。

    陈源当时正在追求女作家凌叔华。凌叔华出自书香世家,父亲凌福彭是与齐白石齐名的著名书画家。女婿还没进门,却早晚被骂成叭儿狗,凌福彭觉得老脸挂不住,怪起女儿来。凌叔华侍父至孝,便把气撒在了陈源身上。

    大好的姻缘出现危机,陈源乱了阵脚,忙托人作和事佬,想和语丝停战。

    可这位绅士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没几天,又故态重萌,“闲话”连篇。

    一出手,就是重型炮弹。陈源把写给徐志摩的几千字长信公开发表,火力瞄准了语丝的急先锋,也就是林语堂。看来,他对那幅打狗图耿耿于怀。他说:

    说起画像,忽然想起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林语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看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悻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吗?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这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

    林语堂起先赞同周作人的“不打落水狗”,后来跟随鲁迅“痛打落水狗”,本是很简单的思想转变而已,没想到成了陈源诟病的理由。

    林语堂在《语丝》短短三年,经过风,历过雨,他学会了骂人,也经得起人骂。他一如既往地积极参与鲁迅的“打狗”运动。

    1926年3月10日,为了纪念孙中山先生逝世一周年,林语堂撰写了《泛论赤化与丧家的狗》,与鲁迅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在精神上一脉相通。

    一个星期后,一桩更令人发指的惨案发生了。

    3月12日,4艘日本军舰无故侵入大沽口,被国民军击退。4天后,日本联合英、美、法等共8国,借口国民军违反《辛丑条约》,蛮横地提出:撤除国民军在天津、大沽的防务,并且对日本赔款,段祺瑞政府必须在48小时内做出回复。

    这种**裸的强盗行径激起了国民的无比愤怒,北京群众商定18日上午集体到**广场请愿,要求拒绝最后通牒。

    女师大在爱国运动中向来是身先士卒,这种国家兴亡的关键时刻,自然少不了她们的影子。刘和珍代表全校学生向林语堂请假——学潮胜利后,林语堂在众人的推举下,出任了女师大的教务长。

    林语堂爽快地准了学生们的假,他还温和地建议刘和珍:“以后凡有请假停课事件,请从早接洽,方便校方及时通知教员。”

    刘和珍热情大方,工作认真刻苦,是林语堂“最熟识而最佩服嘉许的学生之一”。他认为,女师大学潮能胜利,就是因为女师大有很多像刘和珍这样信念坚定的女性。

    林语堂万万没想到,这次电话,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刘和珍的声音。

    3月18日,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请愿群众在**广场聚齐后,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铁狮子胡同的执政府门前。等待他们的是全副装备的军警。段祺瑞为了向帝国主义示好,居然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

    这绝对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

    请愿者还来不及递交请愿书,警笛就响了,数十枝枪一齐开火。血肉之躯怎敌钢铁炮弹,铁狮子胡同霎时间变成了人间地狱。不断有人倒下,人们在呼喊,在痛哭,军警的枪声却越来越密集。

    刘和珍站在女师大队伍的最前面,沉着冷静地指挥女生们撤往安全地带,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一颗流弹飞过来,她飞身扑倒旁边的女生。子弹斜传肩膀,她正想往外爬行,一士兵又凶残地举起大棒向她后脑猛击几下,刘和珍当场气绝。

    “刘和珍中枪了!”女师大的队伍乱了,有几个女生被挤到危险处。杨德群冲出来把她们往外推。“啪!”鲜血四溅,“沉着而友爱”的杨德群也倒下了。

    林语堂作为校方代表前来认领尸体。他先是看见刘和珍倒在血泊中,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还看得见怒火在燃烧。接着,他又看见杨德群伏在桌子上,因为桌子太短,下半身就悬空着……林语堂实在看不下去了,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今天就惨死在自己同胞的枪口之下。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林语堂此时的愤慨,是怎样冷酷无情的暴徒,才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整整两天,林语堂都昏头昏脑的,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发生了。第三天,他按捺住内心的激荡,一字一泪地写下了《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他在文章的结尾写道:

    刘、杨二女士之死,同她们一生一样,是死于与亡国官僚瘟国大夫奋斗之下,为全国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们的死,于我们虽然不甘心,总是死的光荣,因此觉得她们虽然死的可惜,却也死的可爱。我们于伤心泪下之余,应以此自慰,并继续她们的工作。总不应在这亡国时期过一种糊涂生活。

    这篇文章被排在了《语丝》第72期的卷首。

    语丝人的悲痛未了,不知死活的陈源又出来说“闲话”了。

    他先是轻描淡写地批评了一通杀人凶手的暴行,接着笔锋一转,追究起死者的责任来。按他说法,谁也没有强迫死者去参加集会,是死者自己去的,死者的兄弟师长更有责任,没有好好地阻挠。更过分的是,他居然造谣说,杨德群是被女师大校方骗去的,结果横遭惨死。他还记得“打狗图”的仇呢!

    陈源自以为是“各打五十大板”,是公正了,公平了,可这“公正”、“公平”在鲜血染过的北京是那么的刺耳和不协调。

    杨德群的生前好友站出来戳穿了陈源的谣言,她们大骂:“这种畜生的畜生,生殖在人类里面,早就可怕,而且早就可杀了。”

    学生的血,让林语堂痛心了;闲话家的谣言更让他怒不可遏。他彻底清醒了:中国是没有“费厄泼赖”可言的!他要任意而“骂”了。

    3月30日,他作了《闲话与谣言》,大骂特骂:

    “畜生”生在人类里面,本来已经够奇了,但是畜生而发见于今日的大学教授中,这真使我料想不到。我要畅快的声明,这并非指猪、狗、猫、鼠,乃指大学教授中“亲亲热热口口声声提到孤桐先生的一位”,亦即“白话老虎报社三大笑柄”之一。

    接着,他把笔锋对准了“文妖”,对准了那些没有骨气、没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以《打狗檄文》公开号召:

    我们打狗运动应自今日起,使北京的叭儿狗,老黄狗,螺蛳狗,笨狗,及一切的狗,及一切大人物所豢养的家禽家畜都能全数歼灭。此后再来讲打倒军阀。

    林语堂靠着一股怒气,以笔为匕首,一把把地投向了无胆匪类。他的一系列“打狗”文章笔锋犀利,无所畏惧,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现代评论派被骂得闻“狗”色变,林语堂则被赞誉为“打狗运动的急先锋”。

    1926年4月,段祺瑞政府被国民军驱逐。可赶走了狼,又进来了虎,狗肉将军张宗昌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耀武扬威地开进了北京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北京的白色恐怖一日甚过一日。两个说话大胆的记者邵飘萍和林白水未经审问就直接被杀害了,林语堂也上了军方的黑名单。

    廖翠凤生完二女儿回来,居然发现她不怕死的丈夫还在案桌上写要命的文章。“这下子好了!”翠凤叫道。

    接着,她又在阁楼上发现了一个自制的绳梯。语堂还在奋笔疾书,头都没抬地说,那是必要时用来跳墙逃走的。翠凤急了:“要走大家走!我一手抱一个,一手拖一个,怎么跳墙!”

    北京实在呆不下去了,文化界开始了一场从北到南的大迁徙。北大的教授们大多逃到了上海。

    林语堂接受了厦门大学的聘书,他要打道回府,在出生的地方干一番事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