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6 古都(2/2)

了,刚才帮师傅伺候茶席来着!”

    “我这身装束,顶多只能帮忙洗洗茶具。”千重子说。

    “没关系,洗洗茶具也……真的,来不来嘛。”

    “我还有朋友呢……”

    真砂子这才发现真一,便咬着千重子的耳朵轻声地问:“是未婚夫?”

    千重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好朋友?”

    千重子还是摇摇头。

    真一转过身子,走开了。

    “喏,一起进茶室喝喝茶不好吗?……现在,位子正空着呢。”真砂子劝道。

    千重子婉谢了,她追上真一,说:“我那位茶道朋友长得标致吧?”

    “当然标致罗。”

    “哎呀,人家会听见的啊!”

    千重子向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的真砂子,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告别。

    穿过茶室下面的小道,就是水池。池畔的菖蒲叶,悠悠嫩绿,挺拔多姿。睡莲的叶子,也漂浮在水面上。

    这个池子周围,栽有樱树。

    千重子和真一绕过池子,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条林荫小道很短。眼前展现一座明亮的庭园,这里的水池比方才的水池还大。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外国游客把樱树摄入了镜头。

    然而,水池对岸的树丛中,梫木也腼腆地开着白花。千重子想起奈良来了。那里有许多松树,虽未成材,却也千姿百态。倘使没有樱花,那劲松的翠绿倒也能引人入胜。不,就是现在,松木的蓊郁清翠和池子的悠悠绿水,也能把垂樱的簇簇红花,衬得更加鲜艳夺目。

    真一领头踏上了池子的踏石。这叫做“涉水”。这是一种圆踏石,就像把华表切断排列起来似的。千重子踏上去,有时还得稍稍撩起和服的下摆。

    真一回过头来说:“我背你过去。”

    “不妨试试,我佩服你。”

    当然,这些踏石连老太婆都走得过去。

    踏石边上也漂浮着睡莲的叶子。而靠近对岸,踏石周围的水面,倒映着小松树的影子。

    “这种踏石的排法,也富于幻想吧?”真一说。

    “日本的庭园不都是富于幻想的吗?这就如同人们对醍醐寺庭园里的杉藓总爱嚷嚷什么富于幻想呀,富于幻想的,反而令人讨厌……”

    “是吗?那种杉藓的确是富于幻想嘛。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经修好,正在举行落成典礼呢。咱们去看看吧。”

    “醍醐寺的塔也是模仿新金阁寺建造的吗?”

    “一定是焕然一新了吗。不过,塔没被烧掉……是按原来的模样拆掉重建的。落成典礼正好赶上樱花盛开时节,一定会招来许多人的。”

    “要论赏花,就得数这里的红色垂樱,此外再没什么地方可看的了。”

    不一会儿,两人走完了最后几块踏石。

    走完那排踏石,岸边松树林立,转眼间来到了桥殿。这里正式名字叫“泰平阁”,这座桥令人联想到“殿”的样子。

    桥两侧有矮靠背折椅,人们坐在这里憩息,可以越过水池眺望庭园的景色。不,当然应该说这是有水池的庭园。

    坐着憩息的人们,有的在喝饮料,有的在吃东西,也有的小孩子在桥正中跑来跑去。

    “真一,真一,这儿……”千重子首先坐下,用右手按在凳上,给真一占了一个位子。

    “我站着就行。”真一说,“蹲在你脚下也……”

    “这又何必呢。”千重子陡地站起来,让真一坐下。“我买鲤鱼铒食去,就来。”

    千重子折回来,把铒食扔到池子里,鲤鱼便成群簇拥上来,有的还把身子挺出水面。微波一圈套一圈地扩展开来。樱树和松树的倒影也在波面微微摇荡。

    千重子说了声“给你吧!”就把剩下的铒食给了真一。真一默不作声。

    “现在还头痛吗?”

    “不了。”

    两人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真一定睛凝望着水面。

    “在想什么呢?”千重子问道。

    “啊,怎么说呢。总会有什么也不想的幸福时刻吧。”

    “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

    “不!在幸福的小姐身边……这幸福感染了我,青春似火啊!”

    “我幸福吗?……”千重子又再问了一遍,眼光里忽地露出了忧愁的神色。她低着头,看上去只不过像是一泓池水映入她的眼帘罢了。

    千重子站了起来。

    “桥那边有我喜欢的樱花。”

    “喏,那棵树从这儿也可以看见。”

    那边的红色垂樱美丽极了。这也是有名的樱树。它的枝桠下垂,像垂柳一般,并且伸张开去。千重子走到樱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儿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

    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

    低垂的枝桠尽管有竹竿支撑着,但有些纤细的花枝枝梢仍然快垂到地面上了。

    透过红色八重樱纷垂的枝桠间的缝隙,可以望见池子对岸东边树丛上方那苍翠的山峦。

    “那是东山的支脉吧?”真一说。

    “那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是大文字山吗?怎么显得那么高?”

    “也许是从花丛中看去的缘故吧。”

    说这话的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丛中。

    两人都依依不忍离去。

    这樱树周围铺着白粗砂子,砂地右首是一片松林,在这庭园里可算是挺拔的了,显得格外的美。然后,他们来到了神苑的出口。

    走出应天门,千重子说:“真想到清水寺去看看啊。”

    “清水寺?”真一那副神态好像是说这地方多么一般啊。

    “我想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想看看日落时的西山天色。”千重子重复地说了几遍,真一只好答应了。

    “好,那就去吧。”

    “步行去吗?”

    路程很远。但是他们俩躲开电车道,从南禅寺那边绕远路走,穿越知恩院后面,通过圆山公园,踏着幽雅的小路,来到清水寺跟前。这时候,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层春天的晚霞。

    参观清水寺舞台的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个女学生,都难以看清她们的面部了。

    这正是千重子兴致勃勃的时候。幽暗的大雄宝殿已经点上了明灯。千重子没在正殿的舞台上停步,径直走了过去。经过阿弥陀堂前,一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也有一个面临悬崖绝壁的“舞台”。这舞台狭窄而小巧。但是,舞台是西向。向着京城,向着西山。

    城里华灯初上,而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

    千重子倚在舞台的波形栏杆上,远眺西山,仿佛忘却了陪伴着她的真一。真一走到了她的身旁。

    “真一,我是个弃儿哩!”千重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弃儿?……”

    “嗯,是弃儿。”

    真一迷惑不解,“弃儿”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

    “弃儿?”真一喃喃自语。“千重子,你也会觉得你自己是弃儿吗?要是千重子是弃儿,我这号人也是弃儿啦,精神上的……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嘛。”

    真一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侧脸,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恐怕这就是春天给人的一点淡淡的忧愁吧。

    “所以,人仅仅是上帝的儿子,先遗弃再来拯救……”真一说。

    然而,千重子似乎没有听进去,她只顾俯瞰灯光璀璨的京城,没有回头瞧真一一眼。

    真一感到千重子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他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千重子却躲闪开了。

    “请别碰我这个弃儿。”

    “我说过,上帝的孩子——人,都是弃儿嘛……”真一稍稍加强语气说。

    “别说得那么玄妙啦。我不是上帝的弃儿,而是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孩儿。”

    “……”

    “是被扔到店铺橙色格子门前的弃儿吧?”

    “瞎说!”

    “是真的。这种事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不过……”

    “……”

    “我呀,从清水寺这儿眺望京城苍茫的暮色,不由得想到: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吗?”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的脑筋有点怪哩……”

    “这种事干么要骗你。”

    “你不是批发商宠爱的独生女吗?独生女是富于幻想的。”

    “敢情,我是受到宠爱的。现在就是弃儿也不碍事……”

    “有什么证据说你是弃儿?”

    “证据?店铺的橙色格子门就是证据。古老的格子门对我最了解不过了。”千重子的声音越发迷人了。“记得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妈妈把我找去告诉我:‘千重子,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抢到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婴儿,就一溜烟似地坐车逃跑了。’可是,抢婴儿的地点,爸妈有时不经心,说法不一致。一个说是在赏夜樱的衹园里,一个则说是在鸭川河滩上……他们准以为说我是被扔在店铺门前的弃儿,太可怜了,所以才编出这一套……”

    “噢?那么,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养父母既然那么疼爱我,我就不想找生身父母了。他们大概早已成了仇野[仇野是京都嵯峨爱宕山麓的墓地。——译注]附近无人凭吊的游魂了吧?石碑都已经破旧不堪……”

    春天,西山柔和的暮色,几乎把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真一不信千重子是个弃儿,更无法相信她是捡来的。千重子的家,坐落在古老的批发商店街,只需在附近一打听,很快就能了解底细的。可是,真一眼下压根儿就不想去调查。他有点迷惑,很想了解千重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作这番表白。

    然而,邀真一来清水寺,难道就是为了作这番表白?千重子的声音更加纯真、清朗。这里面蕴藏着一股美好而坚强的力量。仿佛不像是对真一倾诉自己的衷肠。

    无疑,千重子隐隐约约觉察到真一在爱她。她的告白,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爱着的人了解自己的身世。可是真一却听不出来。相反地,使他感到她的话音里包含着拒绝他的爱。纵然“弃儿”这话出自千重子编造的也罢……

    真一曾在平安神宫再三说千重子很“幸福”,但愿她的告白是对这话的抗议,因此他试探说:“你知道自己是弃儿,感到寂莫吗?伤心吗?”

    “不,丝毫不寂莫,也不悲伤。”

    “……”

    “我要求上大学时,我父亲说:一个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上了大学,反而碍事。倒不如多关心点买卖。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有点……”

    “是害怕吗?”

    “是害怕。”

    “是对父母绝对服从吗?”

    “嗯,绝对服从。”

    “在婚姻问题上也是绝对服从?”

    “嗯,现在我是打算绝对服从的。”千重子毫不犹疑地回答了。

    “你没有自己的……自己的感情吗?”真一问。

    “有,太多了,有点不好办……”

    “你想把它压抑,把它抹杀?”

    “不,不想抹杀。”

    “你总是绕着弯说。”真一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颤抖,他把上身探出波形栏杆,想要偷看一眼千重子的脸。“真想看看你这谜一般的弃儿的脸啊!”

    “已经天黑了。”千重子这才第一次回头来看真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真可怕……”千重子把视线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树皮葺的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有点使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