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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和他的姨妈(1/2)

    01 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和他的姨妈

    这个故事还有一段来历呢:那是从加佳奇来的斯杰潘·伊凡诺维奇·库罗奇卡讲给我们听的。你们要知道,我的记性简直没法说有多糟了:对我说了还是没说,反正一样。就好像筛子过水一样全是白搭。我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所以特地请他把故事写在一本练习本里。噢,上帝保佑他身体康泰,他总是待我十分仁慈,二话没说就给写下来了。我把本子放在一张小桌的抽屉里;我想,你们都很清楚,就在那个角落里,当你们走进门时……噢,我倒忘了,你们还从来没登过我的门呢。我那老伴,跟我一起过了二十来年了,一辈子目不识丁;这倒用不着遮掩的。我倒也留意到了:她总是要用一张纸儿烤馅饼。亲爱的读者,她烤的馅饼可真叫绝哩:你们在别的地方可吃不到比这更好的馅饼。有一回,我瞧了瞧一个馅饼的底皮儿,上面有写着的字儿哪。就好像我的心早有预感似的,我走到小桌旁——只见那本练习本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撕下的纸页陆续拿去烤馅饼了。你有什么法子呢?

    老夫老妻还能打架不成!

    去年我有机会路过加佳奇。还没有进城,我就特意使着劲儿牢记着,免得忘了再烦劳斯杰潘·伊凡诺维奇一回。这还不算:我又许了愿——在城里只要一打喷嚏,就立刻想起这事儿来。全都不顶用。路过了城里,也打了喷嚏,还用手帕擤了鼻涕呢,可是却忘了个一干二净;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远离城门六、七俄里啦。没有办法,只好有头无尾地付印了。话又说回来,要是有人一定要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如何,那么他不妨特地去加佳奇一趟,再烦劳一下斯杰潘·伊凡诺维奇。他会很乐意地讲给人听,说不定还会从头至尾再细讲一遍呢。他就住在离砖石砌成的教堂不远的地方。如今那里有一条小巷子:只要拐进那条巷子,找到第二或者第三家大门就是了。要不,还有一个好法子:只要看到院子里有一根大杆子,上面挂着一只鹌鹑,有一个穿着绿裙子的胖妇人朝你迎出来(不妨说说,他过着独身日子呢),那就是他的家了。话又说回来,你也可以在集市上碰到他,每天早晨九点钟以前,他总要到那儿去买点鱼腥和菜蔬,跟安季普神父或者犹太承包商聊聊天。你立刻就可以认出他来,因为除了他以外,别人都不穿那种带色印花布的裤子和黄棉布的常礼服了。还告诉你一个明显的特征是:他走起路来总是两条胳膊使劲摆动。已故的当地陪审官杰尼斯·彼得罗维奇远远地一看见他来了,总是说:“你们瞧瞧,你们瞧瞧,那架风磨又转起来啦!”

    一 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

    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退伍归来,住在自己的田庄维特列宾基里,已经四个年头了。当他年纪还小,名叫瓦纽沙①的时候,就在加佳奇县立中学读书,应当说,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俄文文法教员尼基福尔·季莫菲耶维奇·杰耶普里恰斯契常说,要是所有的学生都像什邦卡那样用功读书,那么他就用不着带槭木戒尺到教室去,正如他本人所说,他对于用戒尺去打那些懒虫和顽童的手心已经厌倦了。什邦卡的作业本总是十分整洁,四边划着格线,没有一点墨汁。他总是坐得规规矩矩,两手抄在身后,两眼盯着老师,从来没有把小纸条粘在前排同学的背上,也不曾用刀子去刻划过凳子,也从不在老师到来之前去跟人“挤老米”②。如果有谁需要用小刀削鹅毛笔尖的话,那就准可以找伊凡·费多罗维奇去借,因为他随身总是带着这样的刀子的,而伊凡·费多罗维奇,那时大家还叫他瓦纽沙,就从系在灰上衣的钮扣眼里的那只不大的羊皮小袋里掏出来,只是叮咛一句别用锋刃把鹅毛笔尖削坏了,交代说还有不大锋利那一面可以用来削笔。他的端正品行很快就引起了拉丁文教员的注意,这位拉丁文教师那穿着面绒粗毛外套的身影和布满麻瘢的面孔还没有在门口出现,只要听到他在过道里一声咳嗽,全班立刻吓得战战兢兢。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教师总是在讲台上放着两把打人的树条,有一半的学生被罚跪,唯独对伊凡·费多罗维奇宠爱有加,指定他为监课生,虽说班级里比他才华出众的学生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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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纽沙是伊凡的爱称的昵称。

    ②一种儿童游戏,一群孩子坐在长凳上,互相用力挤,把坐在另一端的人挤下去。

    说到这里,切不可把那件影响他一生的事情漏掉了。一个受他监管的同学本来对功课一窍不通,可是为了买通这位监课生在成绩报表上写一个“良好”①,便把一块涂着奶油的煎饼包在纸里,带到教室来了。伊凡·费多罗维奇虽说立身守正,但这时肚子正饿得慌,于是抵挡不住诱惑:他接过煎饼,拿一本书挡在前面,便吃了起来。他专心吃着煎饼,甚至没有留意到教室里忽然变得死一样的寂静。就在这时,一只可怕的大手从面绒粗毛呢的外套里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教室中间,他才悚然一惊,豁然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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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拉丁语——译者注。

    “把煎饼交出来!交出来,听见没有,你这坏蛋!”森严可畏的老师说道,用指头拎着油渍渍的煎饼,使劲扔出窗外,而且严厉禁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学生再捡起来。随后他狠狠地打了一顿伊凡·费多罗维奇的手心。事情不是明摆的么:都怪两只手的不是,干吗要接受那煎饼呢,所以这就不关身体其他部位的事。不管怎么说,打那以后,他那本来就与生俱来的胆小怕事的毛病便越发不可收拾了。或许,这件事就成了他日后不愿去干文职差使的缘由,因为他从经验中知道,销赃灭迹有朝一日总会露馅的。

    他升入二年级的时候,已经快满十五岁了,那时他已学过简易教义问答和算术四则运算,开始学习详解教义问答、公民修身和分数了。可是,他看到“入林愈深,柴薪愈多”①,又获悉老爹去世的消息,在那里又待了两年,然后征得母亲的同意,便转入a步兵团去服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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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谚语,这里借用来表示:越学得深,就会越麻烦。

    a步兵团跟许多别的步兵团不大一样;虽说它多半驻扎在乡间,但是它所处的地位并不在其他步兵团和骑兵团之下。它的大多数军官都喝冻酒①,揪起犹太人的长鬓发来并不比骡骑兵逊色;其中有几个人甚至会跳玛祖卡舞②,a步兵团的团长在社交场合跟人闲谈时从来不放过机会说到这事。“在敝人的团里,”他通常这样说道,每说完一句话就要轻轻地拍一下自己的肚皮,“很多人会跳玛祖卡舞;相当之多,非常之多。”为了让读者们更多地知道一些a步兵团的文明教养情况,我们不妨作点补充说明,团里有两个军官是狂热的赌徒,经常把制报、帽子、大衣、刀穗乃至贴身的内衣都输得精光,而这在别处和骑兵团里可不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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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经冷冻脱水的酒。

    ②波兰的一种民间舞蹈。

    然而,跟这样的同事长期相处却一点也没有减少伊凡·费多罗维奇那胆小怕事的毛病。因为他不去喝冻酒而宁愿在午餐和晚餐前喝一杯伏特加,不去跳玛祖卡舞,也不玩牌赌博,那么当然啦,他就总是落得形单影只。这样一来,别人都骑着村民的马去四处串门,拜访小地主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己的房里,干些适合于温顺而善良的人做的杂事:擦擦铜钮扣,读读占卦的书,把捕鼠器安放在屋角里,然后脱掉制服,躺到床上。然而,团里却找不出任何一个比伊凡·费多罗维奇更尽心尽责的人来了。他把自己的排管理得井井有条,连长总是拿他做榜样。所以,过了不久,在他获得准尉官阶十一年之后,他又荣升为少尉了。

    在这期间,他又获悉母亲故去的消息;而姨妈,母亲的亲妹妹,——他知道这个姨妈,是因为小时候她常常给他捎东西,以后她又常常把梨干和亲手做的十分好吃的蜜饯邮寄到加佳奇来(她跟母亲不和,所以伊凡·费多罗维奇一直没有见到她)——因为天生一副好心肠,便承担起掌管他那份不大的家产的责任,并及时写信通知了他。伊凡·费多罗维奇完全信赖姨妈的通达明智,也就继续在军队服役。要是别的人处在他的地位,获得了这样的官阶,早就得意忘形了,可是他却不知骄矜为何物,在荣升少尉之后,他仍然还是当准尉时的那个伊凡·费多罗维奇。晋升官阶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在这之后,他在团里又过了四年,正准备跟步兵团一道从莫基列夫省开赴大俄罗斯去的时候,忽然接到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外甥伊凡·费多罗维奇:

    兹寄去线织短袜五双、细麻布衬衫四件;还有一事与你相商:你在军队所获官阶已是不小,我想,这事你也该清楚,你已到了该掌管家业的年龄,也就犯不着留在军队服役。我已年迈,掌管家事无法照应周全;而且有诸多家事须与你面谈。瓦纽沙,望你见信速归,不胜企盼之至。

    十分疼爱你的姨妈

    瓦西丽莎·楚普切芙西卡

    我们家的园子里长了一只奇妙的萝卜:不像是萝卜,倒像是土豆。又及。

    接到此信一个星期后,伊凡·费多罗维奇写了一封回信:

    仁慈的姨母大人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

    惠寄日用衣物,十分感激。尤其是我原有之短袜早已破旧,经勤务兵四次织补,变得又小又窄。您对我在军队服役表示的意见,我完全赞同,并于前日递上了辞呈。一俟获准,我当雇车返归故里。前嘱购买西伯利亚硬粒春小麦种籽一事,未能照办,因莫基列夫省境内均无此麦种。此地多半以家酿酒糟掺和少量发酵之啤酒喂猪。

    谨以至敬至诚之心即颂

    仁慈的姨母大人安康!

    愚外甥伊凡·什邦卡敬上

    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以少尉的官阶获允退伍,花了四十卢布雇了一个犹太车夫,乘坐一辆马车,从莫基列夫省返回加佳奇。其时树木已披上稀疏的嫩叶,整个大地绣上了一层青翠欲滴的绿茵,旷野里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二 旅 途 上

    一路上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事情。走了两个多星期。或许,伊凡·费多罗维奇本来可以早些抵家的,可是虔诚的犹太人每逢礼拜日要过安息日,他蒙上盖布,做一整天的祷告。不过呢,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伊凡·费多罗维奇是一个从不让自己闲得烦闷的人。这个时候他打开行李箱,翻出日用衣物,仔细瞧来瞧去:洗得是不是干净,叠得是不是整齐,小心翼翼拈去那已没有肩章的新制服上的一小片绒毛,然后又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放回箱子里。一般来说,他不大喜欢看书;如果说他有时也翻翻占卦用的书,那也只是喜欢再看看那些早已熟悉、读过好几遍的东西。就像城里的人每天都往俱乐部跑,不是想在那里听到什么新鲜事儿,只是去见见那些多年来早就习惯在俱乐部里一块闲聊的老朋友。要不就像政府官员每天津津有味地读着高官要员的职名录,一天要翻阅好几遍,可不是为了什么外交上的考虑,而是看着这些姓名印成了铅字而感到怡然自得。“啊!这就是伊凡·加夫里洛维奇呀!”他闷声闷气地念叨着。“啊!这里还有我哪!咳!……”下一次呢,他重新翻看职名录时又是一迭连声的惊叹声。

    经过两个星期的长途跋涉之后,伊凡·费多罗维奇抵达了离加佳奇一百俄里开外的一个小村庄。这一天是礼拜五。当他坐着马车和犹太人走进旅馆时,夕阳早已西沉了。

    这家旅店跟一路上小村庄里开设的旅店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平日里总是十分殷勤地给旅客提供干草和燕麦,宛如客人是一匹驿马似的。然而,你若想象正人君子那样吃一顿像样的早餐的话,那么你要想不倒胃口那就留待以后再吃吧。伊凡·费多罗维奇早就心里有数,事先带着两串面包圈和一根腊肠,要了一杯任何一家旅店都少不了的伏特加酒,在一张埋在泥地上搬不动的橡木桌子前面的长凳上坐下来,便吃起晚餐来了。

    这时,传来了一阵四轮轻便马车的辚辚声。大门嘎吱嘎歧地响个不停;可是,马车好一阵子也没有驶进院子里来。一个大嗓门跟开店的老太婆吵嚷起来。“我这车要进店里来,”一个声音传到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耳朵里,“但是,只要这屋里有一只臭虫咬了我,我就要把你这老妖婆狠狠揍一顿,非揍个半死不可!干草钱就一个子儿也不给”!

    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穿绿色常礼服的胖子走了进来,噢,不如说是挤了进来。他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安放在粗短的脖颈上,而那脖颈由于双下巴的缘故,看上去就更显得粗壮。从外表看,他似乎是那种从来不为生活琐事劳心费神而一生都顺顺当当的人。

    “您好啊,阎下!”他一见伊凡·费多罗维奇便招呼说。

    伊凡·费多罗维奇默默地鞠了一躬。

    “请问您尊姓大名?”初来乍到的胖子继续问道。

    伊凡·费多罗维奇听到这句问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挺直身子,一如上校问他什么事情时他习惯的做法那样。

    “退伍少尉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他答道。

    “请问,阁下前往何处?”

    “到自己的田庄维特列宾基去。”

    “维特列宾基!”这位紧追不舍的客人大声嚷了起来。“劳驾,阁下,劳驾!”他开始走近前去,挥动着胳膊,宛如有人不让他走过,或者说他是从人群中挤过去似的,一走到跟前,便把伊凡·费多罗维奇拥抱起来,先亲他的右脸颊,然后是左脸颊,又再亲右脸颊,一连吻了三次。伊凡·费多罗维奇居然觉得这样的亲吻挺舒服的,因为他的嘴唇触着这陌生人的胖脸颊简直就像是挨着软绵绵的枕头一样。

    “劳驾,阁下,咱们就认个亲吧!”胖子接着说道。“我也是加佳奇县的一个地主,是您的近邻。就住在离您的田庄维特列宾基不到五俄里远的霍尔狄希村,我叫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斯托尔钦柯。阁下,您一定,一定要来霍尔狄希村作客,要不然我就不认您啦。我眼下有件急事要办……这是怎么回事?”他用一种柔和的声调对进来的仆人说道,那是一个穿着肘部打了补丁的哥萨克长袍子的童仆,带着困惑不解的神色把一些包袱和箱子放在桌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嘛?”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的声音陡然变得越来越严厉了。“难道我吩咐你放在这儿的吗,亲爱的,难道我要你放在这儿的吗,下流胚?难道我预先没有告诉你要把这只鸡热一热吗,痞子?滚开!”他一跺脚,大声嚷开了。“等一等,丑鬼!那个装有酒瓶的食品箱在哪儿?伊凡·费多罗维奇!”他把浸酒倒在杯子里说道,“恭请您干一杯药用浸酒吧!”

    “真的,我不能再……我已经喝过……”伊凡·费多罗维奇有点结巴地说。

    “我不想听这话,阁下!”地主提高了嗓门说,“我不想听!

    您不喝这杯酒,我就不走啦……”

    伊凡·费多罗维奇看推辞不了,也就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

    “这是一只母鸡,阁下,”胖子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继续说道,一边用刀子在木箱子里把鸡切成块。“我得对您说,我家的女厨娘雅芙多哈平时喜欢喝两杯,所以常常把东西烤得太焦。喂,混小子!”这时他转过脸对着那个身穿哥萨克长袍的童仆说,这时他抱来了羽毛褥子和枕头。“给我把床铺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你用心点儿,把枕头底下的干草垫高点儿!到老娘们那儿扯一团麻绒来,我得塞上耳朵过夜。我得对您说,阁下,有一回我在俄罗斯佬开的小旅店里住下了,一只蟑螂竟钻进了我的左耳里,自从出了这么一件倒霉事之后,我就有了塞着耳朵过夜的习惯。我后来才知道,那些该死的俄罗斯佬还喝飘着蟑螂的菜汤呢。真是没法形容我那难受的劲儿:耳朵里一直痒痒的,痒痒的……唉,简直要痒得发狂了!倒是我们那地方的一个村婆子给我治好了。您猜用什么法子治好的?她就念了几句咒语。阁下,您对医生怎么看的?依我看哪,他们不过是哄弄人,把人当猴耍罢了。有的老婆子还比这些医生强二十倍呢。”

    “的确,您老说得一点不错。可不,有的老婆子……”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话头,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

    这里我不妨说明一下,伊凡·费多罗维奇平时就不擅辞令。这也许是因为他天性胆怯,也许是想要说得更为动听的缘故。

    “好好抖一抖,好好地把干草抖干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对仆人说。“这儿的干草糟透了,说不定还会夹有小树枝呢。阁下,请允许我向您道晚安吧。明天咱们就不能再碰面了:我得赶早上路。您雇的犹太人要过安息日,因为明儿是礼拜六,所以您用不着早早起来。可别忘了我请您的事儿:如果您不来霍尔狄希村作客,那我就不认您啦。”

    这时,侍仆已从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身上脱下了常礼服和长统靴子,换上睡袍,接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一头倒在床铺上,恰似一床大褥子压到另一床褥子上。

    “喂,混小子!你到哪儿去了,下流胚?到这儿来呀,给我把被子掖掖!喂,混小子,给我枕头下面再垫些干草!还有,给马饮水没有?再垫点干草!这儿,往这边!把被子掖好,下流胚!就这样,再掖掖!噢!……”

    随后,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还叹息了两声,发出一阵怕人的鼻啸声,满屋子都听见了,时而又鼾声如雷,弄得那睡在暖炕上的老太婆忽然惊醒过来,睁着大眼四面张望,看看没事儿,才又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伊凡·费多里维奇醒来时,那位胖地主已经早出门走了。这就是旅途上发生的唯一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此后的第三天,他就快要抵达自己的田庄了。

    当那座风磨抖动着翼片映入眼帘的时候,当犹太人把瘦马赶上山坡而悠然见到谷底那一行柳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在柳树的掩映中,池塘闪烁着耀眼的光点,散发着习习凉意。想当年他曾在这里游过水;在这口池塘里,他曾同小伙伴们一起下到齐脖子深的水里抓过蝦。马车走上了堤埂,伊凡·费多罗维奇一眼看见了那座盖着芦苇的老式房子,也看见了他当年偷偷爬过的苹果树和樱桃树。马车刚刚驶进院子,各式各样的狗——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花斑的——便从四面八方蹿了过来。好几只狗汪汪直叫着蹿到马的腿下,另外几只狗就追在车后在奔跑着,因为嗅出了车轴上涂的脂油味儿;一只狗站在厨房旁边,用一只爪子扑在一根骨头上,扯着嗓门狂吠着;还有一只狗从远处直叫着,跑前跑后,摇着尾巴,仿佛在唠叨说:“基督徒们,你们来瞧瞧,我多么年轻和漂亮啊!”衣着肮脏的男孩子们跑过来看热闹。一头母猪带着十六只猪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时端着一副审视的样子,抬起拱嘴,嗷嗷地叫得比平时更欢。院子的地上摆着许多粗麻布片儿,上面晾晒着小麦、谷子和大麦。屋顶上也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药草:有菊莴苣、车前草等等。

    伊凡·费多罗维奇专心致志地察看着这一切,直到一只花斑狗把从驭手台上爬下来的犹太车夫的小腿肚子咬了一口,才豁然回过神来。一群仆人,其中有女厨娘、一个婆子和两个穿着毛纺衬裙的姑娘跑了过来,一迭连声地喊道:“少爷回来了”!她们说,姨妈带着女仆帕拉什卡和兼做园丁和守夜人的马车夫奥麦利卡正在园子里栽种玉蜀黍。不过,姨妈远远望见盖着粗蓆的轻便马车驶来,早就跑过来了。姨妈几乎一下子便把他抱了起来,伊凡·费多罗维奇不由地感到惊讶,并且觉得难以置信的是,这就是一再写信给他诉说自己已经年迈和多病的姨妈。

    三 姨 妈

    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姨妈如今已五十开外。她从未嫁过人,所以她老挂在嘴上说,处女的生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珍贵。不过,据我所知,没有人向她求过婚。这是因为所有的男人在她面前都感到胆怯,不敢向她表白感情的缘故。年轻男子都说:“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太要强了!”这话一点不假,因为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总有办法把任何人都弄得俯首贴耳的。比如说酗酒成性的磨坊主人吧,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每天都伸出那不讲情面的手去揪他的额发,不用别的办法就把他调教成了金不换,变了个人样儿。她个子高大,身体粗壮,也就有一身好力气。仿佛是造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让她平日里老是穿一身带一圈小皱边的深褐色的长外衣,每逢复活节的礼拜日和命名日才又加一条红色开司米的披巾,其实,她要是长着两撇龙骑兵式的胡髭和穿着一双长长的高筒皮靴,那就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她喜欢干的事情跟她的外表却十分相称:她划船摇桨比任何一个渔夫都更在行;又常去射猎野禽;还形影不离地监管着刈草人;瓜田地里有多少香瓜和西瓜,她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有大车经过她的塘堤,五戈比的过路费是照收不误的;还会爬到树上,使劲摇落梨子,用她那令人生畏的手痛打好吃懒做的仆人,又用这可怕的手给应得奖赏的佣人递上一杯伏特加。几乎在同一时刻,她又骂人,又染线,又跑厨房,又制克瓦斯①,又熬蜜饯,一整天忙里忙外,事事都赶得上趟。所以,据最近一次稽核登记,伊凡·费多罗维奇只有十八个农奴的小小家业,居然兴旺发达起来了。而且她又十分疼爱自己的外甥,精打细算地为他积攒每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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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用麦芽和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

    伊凡·费多罗维奇一回到家里,生活便全然变了样,纳入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仿佛他天生就是来掌管这十八个农奴的家业的。姨妈本人也看出来了,他会是一个好当家人,虽然眼下并没有让他参与一切家政。“他还太嫩了,”她常常念叨说,虽然伊凡·费多罗维奇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他哪能全都弄得清楚!”

    然而,他也常常到地里去,寸步不离地守着割麦和刈草的人,而这样做可以给他的温厚的心灵带来莫名的愉悦。十几把闪亮的镰刀齐声合韵地挥动着;一排排牧草沙沙地倒下;刈草的姑娘有时唱起响亮的歌来,时而像迎接贵宾一般热烈欢快,时而像生离死别一样凄凉悲切;宁静、晴朗的黄昏,多么迷人的黄昏!旷野的空气多么的清新宜人!这时一切都活跃起来:草原时而发红,时而发蓝,一片繁花似锦;鹌鹑、地鵏、鸥鸟、螽斯和成千上万只昆虫或婉转啁啾,或嗡嗡营营,或唧唧而鸣,或高声啼叫,一刹那间汇成了一曲协调悦耳的合奏和鸣,而且一刻也不停歇。夕阳已经西垂,渐渐隐没。啊!多么心旷神怡!田野里四处燃起了堆堆篝火,架上了铁锅,周围坐着胡子拉碴的刈草人;面疙瘩的热气飘散开来。暮色沉沉,愈来愈浓……很难说伊凡·费多罗维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来到刈草人群里,忘记了品尝一下他非常爱吃的面疙瘩的味道,在一个地方呆立不动,眺望着一只渐渐消失在天边的鸥鸟,要不就在数着遍布田地里的收割下来的堆堆庄稼。

    事过不久,到处都有人说伊凡·费多罗维奇是一个了不起的当家人。姨妈听了欢喜得不得了,一有机会便大肆夸奖他一番。有一天,——那是庄稼收割完了,正好是六月末,——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带着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把伊凡·费多罗维奇拉到一边,她想跟他谈谈很久以来搁在心里的事儿。

    “亲爱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她开口说道,“你知道,你这田庄里有十八个农奴;但是,这是稽核登记的数字,其实呢,不止这些,要多些,大概有二十四个吧。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你知道咱们家庄园后的那片小树林,你也准知道那片树林后边有好大一块草场:有将近二十俄亩①大呢;那儿的牧草每年可以收入一百多卢布,要是像人家传说的那样,加佳奇还要驻防一个骑兵团,那就更能卖到好价钱啦。”

    “当然,姨妈,我知道:那儿的牧草很不错。”

    “那儿牧草好,这个我清楚;可是你知道那一大片土地真的是归你所有吗?你干吗把眼瞪得鼓鼓的?你听我说,伊凡·费多罗维奇!你记得斯杰潘·库兹米奇吗?我说什么来着:记不记得!那时你还小,连他的名字还说不全呢;哪能记得!我清楚记得,我是在圣菲利普斋期②之前来你们家的,刚把你抱在手上,你差一点把我的一身衣服尿脏了;幸亏我让奶妈玛特廖娜抱过去了。瞧你那个时候有多坏!……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咱们家庄园后面的那一大片地连同霍尔狄希村都是斯杰潘·库兹米奇的。我得向你说明,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他就经常来找你妈;当然,那都是趁你父亲不在家的当儿。话又说回来,我说这话可不是排揎她。愿天主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虽然她生前一直待我不好。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不管怎么说,我跟你说到的那块地,斯杰潘·库兹米奇是给你立下过赠与字据的。这话只是在咱娘儿俩之间说说,你那故世的妈妈脾气可古怪了。就是魔鬼——上帝宽恕我用了这个不吉利的字眼——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她把那字据塞到哪儿去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想,明摆着的是落到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斯托尔钦柯这个老光棍的手里了。这个大肚皮的骗子手把整个田庄都弄到手了。随便赌什么都行,准是他把字据瞒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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