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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裹寿衣的老小姐(1/2)

    月华洒入两扇又高又窄的窗,照亮一间宽敞的卧房,陈设华丽,古色古香。一扇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玻璃影子,另一扇的幽光抛到床上,落在厚厚的绸缎帘子之间,照亮了一个年轻人的面庞。可是,他睡得多么安宁!他五官多么苍白!裹着他身体的床单多像一条尸布啊!没错,这的确是具尸体,已穿好了尸衣。

    突然,尸体呆板的面容似为阴间的感情所动,古怪的想象!原来只是垂着流苏的帘子的阴影,在死者与月光之间晃动罢了。因为门开了,轻手轻脚溜进一个姑娘,走到床边。她朝苍白的尸体弯下腰去——尽管尸体苍白——把她鲜活的芳唇印到死者冰凉的唇上。此刻,是月光造成的幻觉,还是她的动作,她的月光,真的流露出一丝得意的闪光?从这个长吻中收回身时,她五官扭曲,似乎骄傲的心正与极大的痛苦争斗,而尸体的面容好像也再次感动,与她呼应。还是个幻觉!绸缎帘子第二次在死者面孔与月光之间晃动,因为另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关上了房门,幽灵般溜到床边。于是苍白英俊的死者两侧各站了一位姑娘,同样如花似玉。先进来的那位傲慢高贵,后进来的温柔纤弱。

    “走开!”傲慢的叫道,“他活着的时候归你!死了就是我的!”

    “你好!”另一位打个寒战,“说得倒好!死了就是你的!”

    高傲的姑娘突然跳起来,可怕的目光直逼她的脸。然而温柔的那位满脸狂乱哀痛,虚弱无奈,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头枕在死者脑袋旁边,头发也与死者的黑发相混。她原是个充满希望的快乐姑娘,现在悲伤的头一阵打击就使她不知所措。

    “伊迪丝!”她的对手喊道。

    伊迪丝发出呻吟,心儿突然紧缩。从死去青年的枕上挪开自己的脸。她站直身体,胆怯地迎上傲慢姑娘的目光。

    “你会出卖我么?”后者镇定地问。

    “我会保持沉默,除非死者命我开口。”伊迪丝回答,“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走吧,到外面去住上多年再回来。跟我说说你的生活。他,也会留在这儿!到那时,要是你所经受的痛苦胜过死亡,我们俩就会饶恕你。”

    “那以什么为证?”傲慢的姑娘又问,伤佛她的心还承认这番疯话中确有什么意义。

    “这绺头发。”伊迪丝撩起死者额上一绺沉甸甸的黑卷发。

    两个姑娘在死者胸膛上握住双手,约定了一个日子,一个时辰,在遥远遥远的将来,在这间卧房再会。高贵些的那位再深情地看一眼那纹丝不动的面容,动身离去——但关门之前又回过头,浑身发抖,简直以为她死去的情人在对她皱眉头。伊迪丝也一样!她白色的身影不是融入茫茫月色了么?嘲笑着自己的软弱,她向前走去,发现走廊上候着一名黑奴,擎着一支蜡烛。他把蜡烛举到她与自己脸中间,看了看她。她心想这张脸上快活的神情真丑陋。将蜡烛举得高高,黑奴照着她走下楼梯,拔开大门闩。城里年轻的牧师正好顺楼梯上到门口,朝小姐鞠个躬,一言未发,进门去了。

    流年,流年似水。世界似乎又新了。自那夜两位脸色苍白的姑娘在那具尸体胸前紧紧握手以来,世界实在老多啦。其间,一位孤零零的女子已从芳华正茂变为白发老妪。全城上下都知道她就是那个“裹寿衣的老小姐”。她一辈子都有点儿疯疯癫癫,可又那么安安静静,凄凄惨惨,温温柔柔,没有丁点儿狂暴,一味痛苦地追寻自己无害的幻想,不为世人所扰。而世人的事务与快乐也与她毫不相干。她单门独居,白天永远足不出户,除了跟随送葬的队伍之外。不论何时,不管天晴下雨还是下雪,只要有尸体抬上了街头;不论这尸体后面跟的是有钱有势者浩浩荡荡的壮观行列,还是寥寥数名地位卑贱的断肠人,他们后头总会跟着这位孤魂似的女子,身穿一件白色的长衣裳,人们都管这衣裳叫她的寿衣。她不会与死者的亲友站在一起,却独自立在门首,倾听葬礼祷告,然后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仿佛她现世的责任就是在哀悼的人家转来转去,与哀伤形影相吊,并目睹死者及时安葬。她这习惯年深月久,结果城里人都把她视为一切葬礼的组成部分,就跟装殓尸体的棺材一样,或跟尸体本身一样。而且除非“裹寿衣的老小姐”悄然而至,幽灵般地跟在队伍后头,人们就会认为死者的定数兆头不好。据说,有一回她把参加结婚喜筵的宾客吓得要命,惨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灯火辉煌的大厅。当时牧师正要给一位不诚实的姑娘和一位有钱人行婚礼,而这个姑娘的情人才死了不到一年。这场婚姻的兆头可太糟啦!有时,她趁月色溜出门,去造访正直可敬者、为爱情而结合的夫妇、纯洁无瑕的处女们的坟茔,探访一切善良忠诚者的遗骨正在发霉腐烂的地方。在这些得宠死者的坟丘上,她会伸出双臂,摆出姿势,仿佛在播撒种子。而且许多人认为,这种子是她从天国的花园中弄来的,因为她造访过的坟头,白雪下面却草儿青青,从四月直到十一月开满芳香的花朵。她的祝福比墓碑上圣诗的字句都好得多。就这样,她消磨着自己悠长而悲哀,宁静而奇特的生命,直到极少有人能活到她那把年纪,而下一代人则纳闷,要是缺了这位“裹寿衣的老小姐”,死者该如何下葬,丧主们又如何承受他们的悲伤。

    然而,光阴荏苒,她依旧跟随一次又一次葬礼,却仍未被召唤到她自己死亡的大喜日子。一天下午,城中一条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虽说日头此刻只能给教堂塔楼顶部镀上金光,重重屋顶,棵棵大树都已罩上了夜的暗影。街上喜气洋洋,生气勃勃,尽管砖结构的高房之间已暮色浓浓。这儿有炫耀自己的生意人,戴白色的假发,着镶花边的天鹅绒衣裳;古铜色皮肤的海员们;西班牙克里奥耳人异国情调的神态与装束;道地老英格兰人居高临下的作派;全都与一两位边民粗犷的相貌形成对比。人们在为木材讨价还价,而这些木材来自从未响过斧头声的原始森林。时而也有女士经过,神气活现,轻步疾行,系一条绣花裙子,平衡着蹬高跟鞋的脚步,并对恪守礼节鞠躬致敬的绅士们优雅而傲慢地回个屈膝礼。城里人的生活中心似乎离一座古老的大房子不远。这房子稍稍离开铺道,四周杂草丛生,一派奇怪的寂寞。这寂寞不但未被附近熙攘的人群减少,反而倍添几多。它的地点造一座堂而皇之的交易所,或堆放一大堆上面涂满记号的砖头倒满合适。这所房子本身也可用来开家旅店,门前飘一杆“国王纹章”的旗子,让每间屋子都住上旅客,而不似现在这般空守寂寞。然而,由于某些继承权方面的纠纷,它已久无人住,年复一年地破败下去,将它威严的暗影投在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就在此地,正当此时,一位与上文描述过的任何人都截然不同的身影从远处顺街走来。

    “俺瞧见一只怪帆,在那边,”有位利物浦水手道,“是那个穿白寿衣的女人!”

    水手被来人吓坏了,其他几位同时一望,也吓了一跳。一时间五花八门的谈话统统让位给窃窃私语,猜度着这不寻常的事。

    众人四下打量是否哪家门前有办丧事的迹象——教堂司事、灵车、着黑丧服的亲友——一切组成葬礼悲痛场面的东西。他们又抬头看看金色余晖照耀的教堂塔楼,纳闷怎么没听到它发出当当的钟声。平素只要这个女人大白天上街总能听到它敲打丧钟的啊。可这天下午谁也没听说有哪家要出丧,也不见任何办丧事的动静。除了“裹寿衣的老小姐”这个幽灵般的身影。

    “这是啥兆头?”众人各各相问。

    问时人人面带微笑,可眼里都有一种担扰,仿佛瘟疫或别的什么大祸就要临头,因为那个永远与死亡和悲痛相关的人不合时宜地闯入了活人们的世界。扫帚星对地球意味着什么,那哀戚戚的女人对全城人就意味着什么。然而,她还在朝前走。她一走近,众人的大惊小怪即刻鸦雀无声。傲慢的,卑贱的,一齐让路,深恐她白色的衣裳会飘起来挨到他们。这是件又长又松的袍子,洁白无瑕。穿它的人模样非常衰老苍白,憔悴虚弱,但悄然向前的脚步却丝毫不带老年人的摇晃不稳。走着走着,忽然谁家门里冲出个面颊红润的小男孩,张开双臂向这个幽灵般的女人跑过来,好像期待她毫无血色的双唇会亲他一吻。她略略收住脚步,眼睛盯住孩子,目光中无一丝凡人的亲切。结果孩子一个寒颤,没给吓跑却敬畏地呆了。老小姐接着朝前走,许是担心小孩子的触摸会弄脏她的白衣裳,许是害怕她的亲吻会在一年内就使可爱的小家伙丧失性命。

    “她就是个鬼魂,”迷信者悄声道,“那孩子伸出手去,竟没抓到她袍子!”

    老小姐一径走到那幢荒屋门廊下面,众人更是惊诧不已。她拾起铁门环叩了三下。人们只能猜想,这个可怜的女人脑筋乱了套,大约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便不由自主到这儿来看看年轻时的友人,而这些人早就离家,永远离家了,除非他们阴魂仍在这大宅里游荡不散——对这位“裹寿衣的老小姐”倒是合适的伙伴。一位上年纪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