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月亮背面(2/2)

  永颜讶异,“那多好,你手头上居然有一笔钱了,这等于强逼节蓄,你这人,好比光棍,平日一毛余钱也无,现在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培贞低声说:“怕什么,我有一双手。”

    “小姐,手有做不动的时候。”

    “起码还能做十多廿年吧。”

    “打算把钱买房子?”

    “这是王志添用来替自己赎身的钱,可是,他才毕业,一无所有,因此可知,这笔数目由他爱妻代支,你说他是不是糊涂,还清一个女人的债,又欠下另一个女人的钱,利叠利,一辈子还不清。”

    “咄!”永颜说:“那是他的事,你何用替他担心,这种小白脸,有的是办法。”

    永颜说得对。

    一步一步,他跳上去,爬上去,一下子就到达青云路。

    “今天晚上大伙儿到老张家玩,你要不要来?”

    培贞摇摇头,“乏味。”

    “这些年来,王志添也把你宠坏了,挖空、心思陪你到处玩,什么新鲜地方都去遍,现在,你才不屑与我们开同乐会。”

    培贞辩白:“不,我心情欠佳才真。”

    永颜笑,“得了。”

    下了班,培贞忽忽赶到李医生诊所。

    “躺下来她便说:“我做了一个梦,在法庭上向王志添索偿。”

    “你觉得他欠你?”

    培贞答不上来。

    “你们在一起,也有过快乐的时刻吧。”

    培贞坦白答:“有,数之不尽。”

    “说来听听。”

    “他是一个极之懂得生活的人,与他一起,不愁无聊寂寞,即使坐在小咖啡馆,他也使我觉得尊重。”

    “呵,太难得了。”

    “是,我深爱他。”

    “曾经深爱过,总比没爱过好。”

    培贞苦笑,“都这么说。”

    “有得必有失,培贞。”

    “我知道。”

    “如果可能,你想问王志添要什么?”

    培贞杲住了。

    “你想他同你结婚?”

    “不不不,医生,”培贞把手乱摇,“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拾到都要哭三声,我才不要同他结婚,谁知道什么时候,他看到所谓更好的,立刻抛弃身边人。”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没有问题。”

    “是,我心里渐渐清楚了。”

    “那么,你问他索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在你、心底,你的确认为他欠你一些什么吧?”

    “也许是时间。”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的。”

    “没有他,我可以把时间用在别人身上。”

    “培贞,当时你不是没有选择的。”

    培贞说:“是,你讲得对,我只爱他一个人。”

    “对,别人虽然比他忠厚,可是你不喜欢。”

    “呵,原来是我自己的选择,并非命运安排。”

    “所以,分析下来,他其实并不欠你什么。”

    “我的感情,我的心血……”

    “培贞,但当其时,你是快乐的。”

    培贞黯澹地笑了,“是,你说得对,我非常快乐,他们说我脸上发散着一层晶光……所以我不甘心,我想那样的快乐永远持续下去。”

    “培贞,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是,医生。”

    医生吁出一口气,这个病人聪明,一下子就大澈大悟。

    “我明天再来。”

    李医生微笑,“也许,你已不需要覆诊。”

    培贞说:“我喜欢这里。”

    她离开了医务所,觉得心头十分空虚,夜未央,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不如往老张家去。

    他新搬的家在郊外,请一班同事去玩。

    培贞知道地址,她先买了一篮水果,再打电话通知老张她在途中,然后驾车直赴张宅。

    真没想到是那么好的地方。

    小小泳池,正规网球场,张太太做了丰富的自助餐,客人边吃边谈,有些唱歌,有的下棋,有人打球,无拘无束。

    培贞见有酒,自顾自喝起来。

    见到楼梯底下有一架绳床,躺上去,荡漾一番。

    她闭上双目。

    是,她与王志添曾经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刻。

    不过,此刻已完全过去了。

    张太太走过来,“培贞,疏于招呼,人太多了,对不起。”

    “不不,我这样很舒服。”

    “你累?要不要到我房去休息一下?”

    “不用,唉,真失礼,永远像睡不醒。”

    张太太怪同情,“看你们也真可怜,娇滴滴女流之辈,统统得披挂上阵,难怪累,来,我替你斟多一杯。”

    张太太体贴地走开。

    培贞干掉手上那杯酒。

    她没有看见永颜,永颜不知混到什么地方去了。

    绳床轻轻里着她,使她觉得舒服安全。

    说也奇怪,培贞竟堕入梦乡。

    啊,又是那条走廊,又是那两道大门。

    大门打开之后,培贞又置身在法庭之上。

    原来审判还没有结束,她是原诉人,王志添是被告。

    不知后地,培贞已不愿在这所法庭内出现,她想离去。

    可是法官大声说:“继续盘问被告。”

    培贞走到王志添面前,忽然、心平气和,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已经无话可说,“法官,我没有进一步问题。”

    可是法官笑了,“问他他是否爱你。”

    培贞看着王志添,“曾经一度,你总算爱过我吧。”

    王志添的表情软化,“是,”他勇于承认,“我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遇见你,你鼓励我,支持我,彼时我深爱你。”

    “谢谢你,”培贞说:“法官大人,我再也没有问题。”

    这时培贞的律师站出来说:“传证人刘思敏。”

    现场一阵骚动。

    刘思敏,她便是王志添的新婚妻子,培贞不禁伸长了脖子,她与群众一般好奇。

    只见一个子小小的年轻女子走向证人席。

    她穿戴着最考究的衣饰,面容秀丽,化敉精致,可是,全身给人一种紧绷绷的感觉,且一丝笑容也无。

    丘培贞仔细打量她。

    忽然之间她笑了。

    何需自卑,无论外型内涵修养学识成就,她丘培贞都丝毫不差,刘思敏唯一占优势的,不过是她的家庭背境。

    培贞忽然发觉,损失的人是王志添。

    他舍却并肩作战的伙伴,去迁就一副丰富的妆奁。

    培贞觉得可惜,其实只要王志添稍候三五载,她就可以赚到这份身家。

    不过,也许他等不及了,也许,他爱上了刘思敏。

    意外的是,培贞发觉她在微微笑。

    培贞低下头,真的过去了。

    律师问:“刘思敏,你知道你丈夫的过去吗?”

    辩方律师站起来说:“我反对,法律上妻子不可顶证丈夫。”

    法官喝道:“反对无效,这是一个梦,梦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刘思敏,回答问题。”

    旁听席哄然大笑。

    刘思敏板着一张脸,轻轻答:“我全知道。”

    “由他亲口告诉你?”

    “不,好事之徒纷纷向我报告。”

    “你不介意?”

    “每个人都有过去。”

    “那是极不光彩的过去,你不怕他利用你,像他利用丘培贞那样?”

    刘思敏忽然仰起头笑了,“丘培贞有能力,她有利用价值,我名下不具分文,每月由家父拨出有限生活费用,我毫无利用价值。”

    这番话叫法庭之内每个人都呆住了。

    丘培贞张大了嘴。

    律师继续问:“你的意思是,王志添做出错误选择?”

    刘思敏回答:“那倒不见得,他仗我刘氏威势,出去走,威风好多,十年八载之后,如表现良好,家父许会委以重任,他终于会得到他想要的。”

    培贞听到陪审团的叹息声。

    这个时候,培贞忍不住站起来。

    “法官大人。”

    “什么事?”

    培贞鼓起勇气,“法官大人,我撤消控诉。”

    此言一出,当场引起议论纷纷。

    法官惊讶地说:“丘培贞,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案件亦将审结,你会得到赔偿,为何放弃。”

    “法官大人,我发觉王志添不欠我什么。”

    法官笑着颔首,容貌慈祥,“你终于明白了。”

    “是,王志添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生活会对他作出裁判,而我,我决定开始新生。”

    法官笑,“丘培贞,我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我判王志添当庭释放。”

    丘培贞松口气,法官释放的其实是丘培贞。

    她睁开双目。

    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微笑俯视她。

    “睡醒了?”

    培贞点点头,一骨碌自绳床爬起。

    “睡得好不香甜。”

    培贞只得笑,“我做了个好梦。”

    “我叫张志谋,你是丘培贞吧,、水颜叫我过来陪你。”

    “永显是你什么人?”

    “我的表姐。”

    “你好,张志某,很高兴认识你。”

    这句话说得没错。

    半年后丘培贞与张志谋合伙开了一间小小出入口公司,创业后生意蒸蒸日上,营业额同他们两人的感情一样,突飞猛进。

    再过一年,他们决定结婚。

    看新房的时候选中一幢背山面海的大厦。

    房屋经纪悄悄笑道:“这幢大厦属于地产商刘威仪,他是大业主。”

    培贞忽然想起,这刘某正是刘思敏的父亲,王志添的丈人。

    经纪又说:“刘威仪的女儿女婿住在二楼,老人家挺会打算盘,二楼没有海景,售价最便宜。”

    培贞脱口问:“刘小姐不是住多伦多吗?”

    “回流了,据说嫌外国生活寂寞,回来搞搞慈善舞会之类,够热闹嘛。”

    “为什么不干脆把款项捐给有需要的人呢。”

    经纪笑,“那么,富贵闲人们玩什么?”

    培贞转身,“关于这公寓,日后我再答覆你。”

    培贞终于没有买这一幢,她不想在电梯里碰到王志添。

    她买了另外一层,十二楼,风景极佳。

    凡事要自己争气,生活得更好,不是要给谁看,而是自己舒服。

    丘培贞有一双手,努力工作,努力享乐,终可达到理想。

    丘培贞补偿丘培贞,何用问他人索偿,谁离开她,真是那个人的损失。

    他在这里:

    “我们去看看秀珊吧。”

    “就我同你,还是约多几个人?”

    “我问过其他同事,都说抽不出空来,雪玲比较坦白,她说见到秀珊,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余我同你了。”

    “怎么安慰一个年轻的寡妇呢?”

    “只要关、心就好。”

    “几时上门去?”

    “我拨过电话到她家,她说每天下午都方便,我约了她明天四时。”

    “她没有工作?”

    “据说精神不大好。”

    “已经好几个月了。”

    “到底是丧夫之痛。”

    “志祥,你是一向关怀她的。”

    那个叫志祥的年轻人不语。

    “真是难得,患难见真情。”

    “影思,明天下午提早一小时下班。”

    “一言为定。”

    影思看着志祥的背影,忽然想起同事间的传言,彼时他热烈追求秀珊,不过秀珊却比较喜欢郭永年,志祥败下阵来。

    但他一直维持好风度,真正难得。

    对秀珊也一直尊重,影思最佩服这样的男子。

    小男人见多了,才懂得欣赏程志祥。

    第二天,影思买了蛋糕及鲜花。

    她问志祥:“你最近见过秀珊没有?”

    “两个月前我去探望过她,以后只通过电话。”

    “她情况如何?”影思想作个心理准备。

    “外表倒还平静。”志祥有点犹疑。

    影思追问:“你看出什么端疑来?”

    志祥过半晌才答:“她说,他在那里。”

    影思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她说什么?”

    志祥清清喉咙,“她说,‘他在这里’。”

    “谁,谁是他,在什么地方?”无限讶异。

    “秀珊说的是永年,她的意思是,永年仍在她家里。”

    影思张大了嘴。

    志祥苦笑。

    终于,影思呼出一口气,“我们的确要抽些时间出来陪伴秀珊。”

    “我想劝她去看心理医生。”

    “对,今天我们就同她说。”

    两个年轻人心里均戚戚然。

    他在这里。

    此话怎说,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能还在身边,想必是想念过度,以致精神受创,造成幻觉,可怜的秀珊。

    他们准时到。

    秀珊立刻前来开门。

    志祥一见她无恙,略为放心,秀珊明显清瘦许多,精神却还不错,穿着套白衣裙,头发扎成马尾,一贯秀丽可人。

    她已预早做好咖啡,从容招呼客人。

    影思本来最怕见到一个萎靡颓丧不堪的秀珊,此刻也十分满意。

    他们发觉几上放善打开的照相簿。

    志祥一看,原来是秀珊当年度蜜月时与永年合照的俪影。

    志祥劝说:“秀珊,有没有想过重出江湖?”

    秀珊笑笑,“你是指找份工作?”

    “是呀,整日闷在家中不是办法。”

    秀珊沉吟。

    “秀珊,你可以应付得来,已经休息了五个月,够了。”

    秀珊缓缓抬起头。

    志祥发觉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故转头向居后看了一看。

    什么都没有。

    这时志祥才发觉小客厅的装修略有更改,从前花墙纸此刻改了纯色,沙发套子也换过,全体乳白,看上去更加雅致素净。

    秀珊轻轻说:“两位是熟朋友了。”

    影思连忙道:“有事尽管提出来商量。”

    “两位不知可相信我。”

    “你请说。”

    秀珊笑笑,“其实,永年就站在你们身后。”

    影思一听,只是一楞,并无往后看,也丝毫没有害怕,她一声不响。

    志祥的反应比较强烈,他深深悲哀,好友因丧夫精神恍惚,他却未能帮她。

    秀珊见他俩不出声,继续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疯了吧。”

    影思清清喉咙,“怎么会。”

    “你们未来之前,我们正在看照片簿,永年希望我陪着他,他不想我去上班。”

    影思忽然问:“白天你也看得见他?”

    秀珊答:“没问题。”

    志祥问:“他是几时回来的?”

    秀珊缓缓说:“他一直在家等我,我回来看见他,给弄糊涂了,后来才知道,为着思念我,他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影思,志祥,他在这里。”

    志祥内心恻然。

    影思过半晌才说:“秀珊,我们一起出去吃顿饭可好?”

    秀珊的目光这次落在影思身边。

    影思十分幽默,看一看身边,问道:“批不批准?”

    秀珊垂头,看样子她不想出去。

    过一刻,影思与志祥就告辞了。

    两人默然。

    半晌影思才说:“这种创伤要很久才会痊愈。”

    “我们得设法帮她。”

    “一三五你每天抽三十分钟陪她,二四六我去,行吗?”

    “连车程来回每天起码两小时。”

    “没问题,”影思笑笑,“我独身,无牵挂。”

    “你不怕?”

    “怕,怕什么?”影思失笑,“那不过是秀珊逃避现实的借口而已,你以为郭永年真的仍住在家里?”

    志祥不语。

    “即使是,我与永年一向谈得来,也无甚可怕。”

    “你很勇敢,影思。”

    “我好想拉秀珊”把。”

    “从明天开始。”

    秀珊却婉拒她的好意,“我不寂寞,我没事,你们别把我当病人看待。”

    影思笑,“我想找个伴,那行了吧?”

    “我知道你出于好心,可是我不需要你们怜悯,你们天天来坐着,简直是骚扰我,请容许我安静地与永年相处。”

    影思忽然问:“永年希望你伴他一辈子?”

    秀珊用手掩住面孔。

    影思扬声:“永年,你我朋友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你真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吗?”

    秀珊连忙说:“不,不,他是好人,他时常鼓励我外出,是我自动弃权。”

    秀珊哭了。

    影思借出一边肩膀,“秀珊,永年才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来,振作起来。”

    秀珊呜咽,“影思,他真的在这里,我不舍得离开他,他需要我。”

    “他站在什么地方?”

    “门角。”

    “把他形容给我听。”

    “他穿看深色衣服,脸色苍白,神情忧郁。”

    “说什么?”

    “他不说话,他只会摇头及点头,但我可以自他眼神猜到他想说什么。”

    “来,我陪你逛街,秀珊,相信我,永年不会反对,只是我同你二人,去一下就回。”

    秀珊带询问的神情看着门角,忽然笑了,“他说好。”

    影思松口气。

    趁秀珊更衣之际,影思忽然心血来潮,抬起头来,“永年,你在这里吗?大家都很想念你,心情也不好过,只是,你想,秀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她爱你,你也爱她,因此你更加要为她着想,鼓励她面对现实吧,她不能闭关自守,她必需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不幸我们都有一副肉身需要侍候,真不够潇洒,”影思苦笑,“来,永年,帮帮忙。”

    说完了,影思坐下来,突觉心平气和。

    过一会儿,秀珊出来了。

    她一抬头,“咦,影思,你说过些什么?”

    影思吃惊。

    “永年泪盈于睫,垂头站在墙角,动也不动。”

    影思”听,混身汗毛全部站了起来,心中闪过寒意,她双手颤抖。

    “影思,”秀珊转过头来,“我不出去了,我要陪着永年。”

    影思这时也觉得气氛太过怪异,故不予勉强,立刻忽忽离去。

    她在停车场上了车,凝一凝神,才发觉双手均是冷汗。

    刚想发动引擎,听见秀珊的声音叫:“影思,等一等。”

    影思连忙推开车门。

    “影思,”秀珊说:“我还是决定同你出去逛逛。”

    在阳光下,秀珊面孔更显得一点血色也无。

    “上车来。”

    车子驶到市中心,影思才恢复镇定。

    “缘何改变主意?”

    秀珊低下头,“永年叫我出来散心。”

    “啊,那么,他一个人在家,又做些什么?”

    “他说他想休息。”

    “他不是一直想你陪他吗?”

    “他觉得他是太自私了。”

    影思沉默。

    秀珊长长地太息。

    那一个下午,秀珊玩得很高兴,买了新的化妆品,“没想到开始流行金黄色系”添了新装,“小腰身服饰比较适合我”,最后去喝茶,蓦然发觉天色已晚,急急要去。

    “我送你。”

    “我自己叫车得了。”

    “提着大包小包,要等好久,多累,别客气。”

    影思极之周到,”直送到门口。

    秀珊用锁匙开了门,“我希望还有机会同你逛街。”

    影思摊摊手,“欢迎之至。”

    秀珊这时才犹疑地问:“影思,你不怕?”

    “怕,”影思笑了,“怕谁?永年也是我的朋友。”

    秀珊慨叹,“时穷节乃现,幸亏我还有你同志祥这样的知己。”

    “是,所以你要为我们振作起来。”

    她们在门口道别。

    影思转身下楼,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谢谢你。”

    影思抬头,“谁?”

    电梯口一个人也没有。

    谁,谁向她道谢?

    她脱口道:“朋友,应该的。”

    影思吁出一口气,现在连她都受秀珊影响,认为永年仍在这里。

    过两日,志祥同影思说:“我见过秀珊,她说她打算找工作做。”

    “太好了!”影思由衷地高兴。

    “我已着手替她联络。”

    “最主要是她主动愿意出关。”

    “她的**有些不同。”

    影思笑,“我知道,她说是、水年的意思。”

    志祥说:“她恐怕还要好长的一段日子才能克服这一关。”

    影思又笑,“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妨再稍候,会有结果的。”

    志祥涨红了面孔,讪讪问:“我是否很傻?”

    影思收敛笑容,“有些人重感情,有些人不,谁敢诽议你,我第一个站出来替你辩护。”

    志祥松口气,“影思,你真够朋友。”

    “是吗,”影思却十分遗憾,“我妈老说我家女张飞。”

    每个周末她都约会秀珊。

    有时在秀珊处吃饺子,有时她带了材料到会做罗宋汤,说是说陪秀珊,其实她自己也有个消遣。

    秀珊心情好转,倒过来劝她:“影思,你怎么还没有男朋友?”

    “在挑选中。”

    秀珊提到永年的次数没以前多,可是也绝对不少。

    “永年永年,却天不假年,你说多讽刺。”

    “我下个礼拜要去上新工了,永年说,他会保佑我。”

    “我会永远爱永年。”

    真是,谁说、水年不是在她身边呢。

    “永年最近怎么样?”

    秀珊黯然,“出现次数比从前减少了。”

    “他此刻在客厅吗?”

    “不,他不在。”

    “他到何处去了?”

    “他有地方存身。”

    “我猜想是。”

    “他的能量逐渐减弱,我担心──哎呀,蛋糕烤焦掉,影思,你没调时间掣?”她撇下棋子奔进厨房。

    影思站起来,躺到沙发上。

    焦了的蛋糕香闻十里,别有风味,可是影思忽然觉得客厅里有人。

    她觉得那人就坐在她对面。

    她停睛凝视,却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淡淡影子也无。

    可是她却轻轻说:“多谢你放开秀珊,那是很伟大的一种行为。”

    是叹息声吗,抑或是幻觉?

    “能否进一步请求你完全释放她?”

    这时秀珊捧着蛋糕出来,“只剩这些了。”

    影思连忙说:“客厅有人吗?”

    秀珊四周围一看,“没有呀,只得我同你罢了。”

    影思不出声。

    “我们出去吃吧,来,影思,喂,你在想什么?”

    过没多久,秀珊便习惯她的新工作,生活忙碌起来。

    这时,影思结识了一个很有趣的年轻人,约会频频,故与秀珊见面次数锐减。

    月初却一定吃顿饭。

    “影思,志祥向我求婚。”

    “你怎么说?”

    “咦,你并无意外。”

    “大家都知道他深爱你。”

    “他需给我时间。”

    “别叫他等太久。”

    秀珊低下头,“我不愿意搬家,我怕永年认不得地方。”

    影思终于忍不住说:“永年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里比我们这里好得多,没有病痛疾苦,人人平等喜乐,他不会念念不忘这个世界,他会渐渐淡出。”

    秀珊哭泣。

    “问题是,秀珊,你肯让他走吗?”

    秀珊点点头。

    “那么,他可以安息了。”

    秀珊哭个不停。

    影思轻轻说:“过去一年,你真的吃了不少苦。”

    秀珊不语。

    “你算是坚强的了,秀珊,我们都为你骄傲。”

    秀珊与影思紧紧拥抱。

    影思松口气,知道她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

    不久,同事们便传志祥有了对象。

    几个年轻的同事口没遮拦,议论纷纷。

    ──“是个寡妇。”

    “一定有过人之处吧,不然怎么会──”

    “若是影思、雪玲那样的人物,倒也罢了,真替他不值。”

    “他却不知多高兴。”

    “有一日我也走这样的运就好了:对象条件比我高百倍,多放心。”

    “你不会觉得是”项负担?”

    “咄,只要他爱我,我就坦然承受,怕什么?”

    “说得好。”

    影思当然没有听到这番话。

    即使听到了她也不会学给志祥听。

    她这个人,一向报喜不报忧。

    假如有人问:“告诉我,影思,老张同小李有无说我坏话?”

    她一定答:“没有没有,你别多心,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事实上,谁不说谁的闲话,知来无益,不如不知。

    那种闲话,当事人说完算数,何必搬弄是非,小事化大。

    这是影思做人处世一贯态度。

    秀珊生日。

    影思并无声张,只是选购了精致的礼物,说是上门坐一会即走。

    秀珊来开门。

    小公寓里放满白色鲜花。

    秀珊笑问:“影思,是你送的吗?”

    影思摇头,“明知故问,当然是志祥做的好事。”

    “我头一个问他,他说不是他。”

    “啊,”影思诧异,“送了多久?”

    “第七天了。”

    “照说,志祥不会不承认。”

    影思留意一下花束,全是白色的香花,一盆小小的栀子更是香气动人。

    会是谁?这样有心。

    花盆贴着小小标签,注明花店电话地址。

    反正有空,影思打电话去询问。

    秀珊正忙着在厨房做茶点。

    花店售货态度很好:“是由郭永年先生送出。”

    “你说什么!。”影思大惊。

    “郭先生一直有个户口在我们这里,他吩咐过我们,逢三月十五就送花,一连七日,白色香花。”

    “你上次见郭先生是几时?”

    “好像是一年多之前。”

    “他户口还有多少钱剩?”

    “没有余款了,事实上还欠我们五百多。”

    “我明天来付清。”

    “谢谢你,小姐。”

    秀珊这时出来,“花是谁送的?”

    “查不到,大概是志祥吧。”

    “这个人。”

    “秀珊,你以往生日有无收过白色的花?”

    “有是有,永年只送一束。”

    “是栀子或玉簪吗?”

    “白玫瑰罢了。”

    影思沉默。

    电话铃响了,秀珊去听。

    她笑着与影思说:“志祥叫我到楼下去看生日礼物。”

    影思诧异,“什么礼物?不能拿上楼来吗?”

    “哎呀,不会是一辆车吧。”秀珊掩住嘴。

    “快下去吧。”

    “十分钟,失陪一会儿。”

    秀珊下楼去。

    客厅只剩下影思一个人。

    不,影思又有那种室内不止我一人的感觉。

    她抬起头来。

    目光落到窗帘旁。

    她轻轻问:“永年,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答。

    “谢谢你的花。”

    窗帘拂动一下,多半是风。

    “虽然不是送给我的,相信秀珊可以感觉到你的情意,”影思站起来,“你看她,生活得多好,相信你也为她庆幸。”

    窗帘静下来,风止了。

    “不日,她也许会搬家。”

    影思轻轻叹口气。

    地凝视窗角,“你会祝福她的吧。”

    不多久,那种有人在的感觉渐渐淡却,终于,影思知道公寓里只剩她一个人。

    会不会由始至终,其实都是只得她一个人?

    秀珊与志祥上来了。

    志祥果然送了一辆小轿车给秀珊上班用,秀珊高兴之余,又抱怨志祥太过花费。

    扰攘一阵子才静下来。

    志祥双手插在裤袋里但笑不语。

    他有点事,先去办了再说,稍后再来同她们吃饭,那好人忽忽又出去了。

    秀珊斟出香茗,与影思说:“我真幸运。”

    是,他们都对她好。

    “快了吧。”影思指婚事。

    “安排在秋季。”

    影思点点头,忽然问:“永年还在这里吗,你还看得见他吗?”

    秀珊颓然,“人死不能复生,他何尝在这里,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罢了。”

    什么?

    “我去看过心理医生,那大夫很好,向我详细解释我那时失常的心理状况。”

    “可是,你说你明明白白看见他。”

    “医生说那只是我的幻觉。”

    影思不语。

    “生活正常,哀思稍退,我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换句话说,幻觉经已消失。”

    不不不,影思心里嚷,不是这样的。

    秀珊低声道:“我总是爱他的。”

    影思点点头。

    “永年会祝福我。”

    影思也很肯定,“是,他一定会。”

    “下个月我就搬家了,这间公寓将会卖出去,过去生活告一段落。”

    “人总得往前看。”

    秀珊颔首,“我内心有一部分死亡,可是又有一部分复苏,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她们出去吃饭,大门关上之前,影思向公寓张望一眼。

    不,郭永年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此刻已可以完全放心,故此不必在这里徘徊。

    一百万元本票:

    吴志深上班时间一向比别的同事早,他八时正就到办公室了。

    吴志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老板习惯早到,所以他跟老板上早课。

    与他一般早的有莲达,她是老板的秘书。

    对,差点忘了说,他们的老板,是地产界鼎鼎大名的霍永培。

    吴志深有试过老板在七时四十五分传他去说话的记录。

    今日天色比较阴暗,他正站在落地长窗前,观望三十五层以下的交通情况,莲达进来了。

    “吴先生,老板请你。”

    莲达就是这点可爱,从不端架子,总是亲自过来说一声,秘书有何架子?呵,有些老板的秘书派头比经理大,狐假虎威嘛。

    吴志深立刻走到老板办公厅去。

    只见秘书室一行四人已开始工作。

    老板在房里看报纸。

    吴志深静候一旁。

    片刻霍永培放下报纸,“咖啡?”

    “喝过了。”

    “志深,有一件事。”

    “是。”吴志深的好处是永远不动声色,永远不多话。

    “这件事嘛──”

    吴志深心中诧异,霍永培为何踌躇?

    要买什么,只管下命令好了,有什么目的是不可以达到的呢?连长生不老都几乎不成问题了。

    但是霍永培咳嗽一声,好似略见为难。

    吴志深只是不出声。

    终于,霍永培开口了:“这个女子,一个周末,请她开价。”

    霍永培把桌子上一份文件推向吴志深。

    吴志深只答了一声“是”。

    这间办公室里,天天进行无数交易,成功率百分百,没有难事。

    文件信封上打着“机密”二字。

    霍永培偌大的办公室一片静寂,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

    吴志深取过文件退出。

    回到自己房间,他关上门,取出文件内容。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及资料。

    吴志深先看照片。

    她约十**年纪,五官非常端正明艳,头发束在脑后,因是泳装,身段清楚玲珑,胸部与大腿稍微胖了一点,可是这才显得难得,都会女性实在太瘦了。

    吴志深看照片的态度与看某幅将拍卖的商业用官地完全相同。

    他在考虑该出什么价。

    既然老板志在必得,何用同他省,就一百万吧,一个周末作两天半算,共六十小时,连二十巴仙小费在内,每小时服务费是二十万,不算太差了。

    千万不要替老板省,花得起才是面子。

    他再看资料。

    刘玉芙,二十岁,独女,理工学院公司秘书课程二年生,父,刘君才,退休公务员,母,杨淑贤,已故,无亲密男友。

    背境清白简单,应该容易下手。

    老板亲口吩咐他,吴志深当然要亲自去接洽。

    跟着霍永培五年,年薪已几达三百万,吴志深承担过比这更猥琐艰难十倍的任务。

    他从不问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问自己做不做得到老板的吩咐。

    换句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取过外套,立刻出门去。

    理工学院并不是那么大,他查过时间表,又问过几个人,便找到了课室,铃声一响,学生下课出来,他一眼便看见刘玉芙本人。

    这时他有点明白为何霍永培会把她当公事来办了。

    真人比照片亮丽百倍。

    她高大健硕,有只宝光流丽的大眼睛,皮肤细结,神情活泼,白衬衫,蓝布裙,已经明媚动人。

    吴志深冷静地上前,“刘小姐,我能与你说几句话吗?”

    刘玉芙一怔,停下脚步,打量吴志深。

    吴志深机械式地微笑。

    “你是谁?”

    吴志深不想有名片落她手中,故说:“我姓吴,我代表霍永培先生。”

    “霍永培?”

    “我相信你认识霍永培先生。”

    刘玉芙笑了,雪白牙齿,深深梨涡,“谁不认识!不!我没见过他,上个月有位同学说他同霍家三小姐有交情,我曾扯衫尾到霍家游泳,那泳池是奥林匹克水准,但是我们连霍小姐也没见到,由管家照呼我们。”

    霍永培不知怎地看到了刘玉芙,自此把她放在心里。

    “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吗?”

    “到饭堂去如何?”

    “那里太吵了。”

    刘玉芙慧黠地看着他,“图书馆呢?”

    “又太静了,我知道个好地方。”

    “何处?”

    刘玉芙大胆活泼,这是意外之喜。

    “永培地产的私人会所。”

    “听说是个好地方,我有位师姐在永培做,她说会所每星期五开放给所有工作人员,任吃任喝,只收取成本,一味蒸龙虾甚为美味。”

    “我可以载你去。”

    “不,我不坐陌生人车子。”

    吴志深忽然笑了,“应该的。”

    “我自己去,可是,你们要与我谈什么呢?”

    吴志深答:“刘小姐,你快毕业了,我们永培想与你谈谈前途问题。”

    刘玉芙把一只食指放在饱满的嘴唇上,“我并不是高材生。”

    “不要紧,条件慢慢谈。”

    刘玉芙看着腕上的学生表,“半小时后在永培大厦楼下见。”

    真好。

    那么聪明,那么机智,那么成熟,谈起生意来,一定有商有量,非常顺利。

    吴志深上车,回头一看,刘玉芙已叫了一部计程车,尾随而来。

    好有趣的一个女孩子。

    朝气勃勃,活泼可爱,无时不刻不在欢笑。

    不,她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个类型,但是他十分愿意亲近她,沾染一点欢乐。

    他下车,她也下车。

    两人并肩乘电梯到顶楼。

    会所领班朝吴志深欠身,领他到靠窗的位子。

    吴志深一反常态,忽然说了一句笑话,“看,我不是假冒。”

    刘玉芙也笑,“我从来不曾怀疑,吴先生,我在报上多次见过你的照片。”

    厉害。

    “龙虾?”

    “我只需一客希腊沙律与一杯矿泉水,吴先生,我们谈什么?”

    “希腊沙律,我一定要记住这个,吃它便成为美女。”

    “谢谢你。”

    刘玉芙微笑看着他。

    “明年暑假你就要毕业了?”

    “是。”

    “打算出来做事吧。”

    “是。”

    “你猜,一般年薪会有多少?”

    “新丁,哪里配谈年薪,大抵一月一万吧。”

    “是的,那么说,一百万,就得做上十年了。”

    刘玉芙看着吴志深,吴志深也看着她。

    “吴先生,你算帐不甚高明,起薪点是一月一万,稍后升级加薪,情况就不一样了,吴先生,你此刻年薪可不低哇。”

    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吴志深立刻说:“对不起,我低估了你。”

    “吴先生,你提及一百万。”

    “是,我的确提过这个数目字。”

    “为什么?”

    正在此刻,吴志深发觉他老板霍永培一个人走进会所,在不远之处坐下。

    好极了,正要霍某知道他办事的效率。

    只见霍某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那个见惯无数大场面的大商人居然一震。

    吴志深讶异到极点,呵,他竟这样渴望见到她!真是始料未及。

    只听得刘玉芙又再问:“为什么?”

    吴志深刚想回答,谁知他老板竟急不及待的走了过来。

    坏事!吴志深在心中叫。

    霍永培微笑,“志深,这位是刘小姐吧,让我自我介绍,我是霍永培。”

    吴志深瞪大了眼睛。

    只见霍永培自己先把手伸了出来。

    刘玉芙只得与他握手。

    幸亏,幸亏随即有人过来请走了霍永培,他的人客到了。

    桌子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刘玉芙忽然明白了。

    “一百万,同霍某有关吧。”

    吴志深点点头。

    “他找算怎么样?”

    吴志深说:“刘小姐,明人跟前不打暗语,一个周末,一百万。”

    刘玉芙怔住,大眼睛闪闪生光,忽然之间笑了,“我一直奇怪这种交易是怎么完成的!原来自有皮条客出头。”

    吴志深到底还年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好比霓虹灯。

    过一会儿他才冷冷说:“我不错是中间人。”

    刘玉芙也镇定下来,很肯定地答:“不,我的周末不出售,我不等钱用。”

    头一回合,吴志深碰了钉子。

    刘玉芙又说:“我不会取笑他人,我知道这种交易是存在的,但不是我,如果永培企业愿意出年薪廿万,我毕业后立即来报到。”她站起来。

    “慢着,刘小姐,你可以提出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刘玉芙又坐下来。

    “尽管说。”

    刘玉芙展开一个恣意的微笑。

    “我的条件是,希望他会跳得一脚好舞,我爱煞探戈,新近学会,想找人演出,除此之外,他还需有生活情趣,有幽默感,有上进心,还有,他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八岁,呵,还希望他懂得接吻。”

    吴志深这个时候才晓得什么叫做啼笑皆非。

    刘玉芙接着问:“你可认识那样的人?高大英俊,兼有爱心,夏天潮热的晚上,吹奏色士风给我听,冬季寒夜,煮火锅给我吃,如果有那样的人,通知我,周末我马上来。”

    吴志深沉默。

    过一会儿,他说:“你如果有一百万,说不定可以找到那样的人才。”

    “一百万,那样的人只值一百万?”

    吴志深精神一振,“说多少。”

    刘玉芙又笑,“我不是买方,我怎么知道价目。”

    她站起来。

    “我派人送你。”

    “我接受,二时正我还有课。”

    刘玉芙走了。

    白衬衫,蓝布裙,强烈的性格,芙蓉般粉嫩。

    霍永培在吴志深办公室等。

    一见小吴,便说:“这房间不好,我已给你调到廿二楼去,那边面海,有风有水。”

    吴志深道谢。

    “她怎么说?”霍永培急急问。

    “她说,那样的人才,怎么只值一百万。”

    霍永培一怔,“你建议一百万?”

    吴志深摊摊手。

    “告诉她,那是一百万美金。”

    疯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掌握了一定的名同利,兼有点权势,就会开始专横。

    吴志深咳嗽一声,“一个周末一百万美金。”

    “是。”

    事后她可以退休了。

    “给我送套首饰过去。”

    吴志深不语。

    “挑欧洲款式,少女不喜大钻石。”

    吴志深职责所在,不得不向老板提出忠告,“此女十分懂得拿腔作势。”

    霍永培不在乎,“应该的,像她那般条件,应该的。”

    吴志深不作声。

    “志深,”霍永培叹口气,“我已经六十四岁了。”

    吴志深留神聆听。

    “志深,此刻我所有,以及最多的,不过是钱,用钱来换取一点乐趣,对方又有得益,有何不可?”

    吴志深想说些什么,又住了口。

    他是老板,他的世界里只有买同卖,他又一直成功,爬到巅峰,吴志深是什么人,岂可同他说有人不想做他的生意。

    “再试一次,志深。”

    “是。”

    “本票交易,可存到外国户口。”

    “是。”

    “她如果真的聪明,就应该接受,这样的数目不是天天赚得到,女孩子有私蓄傍身,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爱嫁谁可以嫁谁。”

    吴志深忽然问:“霍先生,你可会跳探戈?”

    霍永培一怔,苦笑,“我是苦出身,不会跳任何交际舞,一直找不到时间学习,缘何问起?”

    吴志深不出声。

    “你呢,志深,你可会?”

    “霍先生,我家庭环境欠佳,十四岁便替小学补习,我哪里懂这些。”

    霍永培哈哈大笑。

    吴志深却笑不出来。

    第二天,他又去等刘玉芙。

    这次,刘玉芙对他不客气了,“又是你?我告诉过你,我的周末不出售,别再来打扰我。”

    吴志深也不再委屈自己,“霍先生愿意付美金。”

    “一百万美元?”

    “是。”

    “那是很多钱很多钱。”

    “他有诚意。”

    但是刘玉芙仍然摇头,“有些女孩子会需要它,我不,我生活不错,我安于现状。”

    “那么,我会告诉他,你拒绝了他的要求。”

    “对,就那样说好了。”

    “这是他的见面礼。”吴志深递过一只锦盒。

    刘玉芙打开来看,“哗,一套蒲昔拉蒂,我一直想要这样的──你们怎么知道,真美是不是?”她连忙把手镯戴上,“这是可以戴的艺术品。”

    吴志深笑了,“你看,有钱多好,可以买到这样美的工艺品。”

    刘玉芙当然听得出言下之意。

    吴志深这个中间人发挥了作用,“先吃一顿饭好不好?”

    “他真的不是我喜欢那类型。”

    “他也知道。”吴志深很幽默。

    “你会在场吗?”

    “你要我做陪客吗?”

    “我恳请。”

    “好,明天,八时正,我来接你。”

    刘玉芙把首饰脱下归还。

    吴志深意外,“这是无条件送你的见面礼。”

    刘玉芙笑笑,“一定有条件,怎么会无条件,明日八时见。”

    吴志深真正困惑了。

    若即若离,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愿意,还是不愿意?

    抑或,一时会不过意来,要先回家用计算机算一算,一百万美金到底有多少个零,然后,再作打算?

    可能她看准了霍永培的弱点,预备更进一步提出更辣的条件?

    她若不自量力,想与霍永培斗智斗力,可能博得一鼻子灰。

    慢着,说不定霍永培这次遇到煞星,身不由己,打算无限度付出。

    吴志深嘴角忽然露出笑意。

    噫!大都会世纪末,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就当是看场好戏吧,虽然他也有份演出,而且角色猥琐。

    小吴回到公司,向老板报告。

    霍永培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吴志深答:“想展示野心。”

    霍永培笑了,“我喜欢那女郎!”

    她不是他对手。

    不过他会让她,因他简直已似爱上了她。

    霍永培忽然叹息,“志深,你见过我那两个女儿。”

    吴志深不出声。

    “近三十岁的人了,还似一团泥,不可塑造。”

    吴志深不敢发意见。

    “怎么同人家比!”

    吴志深只是陪笑。

    “你查过我约会部,知我明晚无事?”

    “八点有一个会议,不是不可以推却的。”

    “嗯,叫史提芬区出席吧,还有,明晚你陪我去。”

    “是。”

    两个人都怕,要吴志深在一边陪伴,好笑?是有点可笑,讨价还价之际,有个中间人,方便许多。

    吴志深简直希望时间快快过,他期待这一顿晚饭。

    他八时正到刘玉芙家接她。

    刘玉芙已经准备好了。

    一件式样简单的黑色晚装,露背。

    呵,那是怎么样的肩同背,雪白粉嫩,丰硕动人,吴志深不敢逼视。

    “请,刘小姐。”

    刘玉芙笑笑上车。

    既然无心交易,她为何肯出来陪客?

    连见面礼都不收,完全免费,究竟有何居心?

    她没有戴首饰,年轻女孩子也不需要额外装饰,自然派,天生丽质,双目即系宝石,贝齿等于珍珠,那青春美是炫目的。

    车子驶到霍公馆,管家延他们入内。

    霍永培迎出来。

    刘玉芙笑道:“我来过府上一次。”

    霍氏道:“我知道。”

    他就在那次看见她。

    “刘小姐,喝些什么?”

    “有香槟吗?”十分可爱馋嘴的样子。

    霍永培笑说:“刘小姐可以天天喝香槟。”

    刘玉芙也笑眯眯,“少喝多滋味。”

    一对一答,都十分得礼。

    刘玉芙又问:“今晚吃什么?”

    “法国菜,主盘是龙虾。”

    “啊,”刘玉芙一合掌,“没话讲。”

    她眯起大眼睛,十分陶醉,非常明显,她酷爱享受,即不受巨额金钱引诱,何故?

    霍永培斟香槟给她,“刘小姐,你值得享用世上最好的物质。”

    “但是,我会快乐吗?”她慧黠地看住霍永培。

    吴志深心中绝倒,他对这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霍永培问:“因此,你拒绝了我的要求?”

    谁知刘玉芙仰起头笑了,“我拒绝了你?是吗,我拒绝了你?不,我不是来了吗,我打算好好享用晚餐。”

    霍永培这样的老江湖都一怔,且先噤声,且听下回分解。

    “霍先生,世上每个人见了你,都是钱钱钱,你见了世上每一个人,也都是钱钱钱,累不累,厌不厌,腻不腻?今晚,我们不提价目,不讲数字,我们吃,我们喝,我们聊天,如果霍先生不喜欢,我可以立刻走,霍先生,你说怎么样?”

    两个男人都呆住了。

    过一刻,霍永培说:“我总得付你酬劳。”

    刘玉芙立刻回答:“我是一个学生,你是大商人,一席谈话,我必获益良多,何必曰利?”

    霍永培沉默,不知是感动是惭愧还是有其他感受。

    吴志深在心中叹息一下,入壳了,霍永培入壳了。

    他一直奇怪这种老狐猩怎么会栽在女子手中,言听计从,付出绝大代价,现在他明白了,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们缓缓吃这一顿奇突的晚餐,刘玉芙与霍永培说到她的功课,她的生活,她的过去,她的盼望,她的将来,银铃似声线,纯真的语气,似乎一点企图也没有。

    ──没有企图?她为什么单刀赴会,独入虎穴?

    吴志深只觉紧张刺激。

    甜品碟子端上来,有小小银罩子,刘玉芙一打开,看到晶光灿烂的一条钻石项链,她诧异说:“这会砸掉大牙。”

    “刘小姐,试戴戴。”

    刘玉芙取起在脖子上比一比,“美极了。”

    “我帮你系上。”

    “不,霍先生,我前来吃饭,不是来收礼。”

    霍永培忽然问:“你到底来干什么?”脸色一沉,似欲发作。

    噫!写到这里,没有篇幅了,这个故事结局如何,读者就得凭自己的想像了,刘玉芙到底会不会接受巨额金钱,出卖她的周末?霍永培能否得偿所愿,抑或要付出更多,且需稍候片刻?而吴志深这个永远服从的职员,在永培机构,又是否继续步步高升?

    你希望刘玉芙吃完一顿饭就走,还是接受霍永培的照顾?你怎么想?

    别忘记这是一个功利至上的大都会,也别忘记刘玉芙与众不同,不等钱用。

    作者要收笔了,就此打住,哈哈哈哈哈。

    一本小说:

    那日,陈朝光下班回来,发觉家里有客人。

    他的妻子李宇恒自书房探头出来说:“朝光,借用你的工作间,十分钟就好。”

    陈朝光一边脱外套一边答:“没问题。”

    然后他的脚步迟疑一下。

    终于他问老佣人王妈:“是什么客人?”

    王妈笑答:“是记者。”

    陈朝光真正纳罕,“记者,记者怎么会到我们家来?”

    “访问太太呀。”

    陈朝光本来正往台上卧室及休息室走去,听到这么新鲜的新闻,忍不住又走下来。

    只见书房门打开,宇恒正把人客送出门,不错,来人的确是一名年轻的女记者。

    记者有记者的打扮,英姿勃勃,穿着淡色外套长裤,配矿工靴,看到陈朝光,立刻笑,“你是李女士的丈夫吗?请问,你对李女士的著作有什么感想?”

    陈朝光一头雾水,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他不惯被人叫李宇恒的丈夫,第二,著作,什么著作?

    他竟在自己家里被蒙在鼓中,感觉太坏了。

    幸亏女记者赶时间,忽忽离去。

    陈家大门总算关阖上。

    陈朝光摊摊手,“这是怎么一回事?”声音已经不悦。

    李宇恒也收敛了笑容。

    她淡淡地答:“我写了一本书。”

    “你什么?”

    李宇恒提高声线:“我写了一本小说,交给出版社,上个月月底出版,到了今月中,已经印到第五版,共销了三万册,所以记者来访问我。”

    陈朝光“喔唷”一声,挪揄地说:“有这种事,编辑与读者可找到宝藏了。”

    宇恒不理,自顾自拉开门。

    “咦,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出版社开会。”宇恒穿外套。

    “你什么时候写的小说?”

    “写了有一年了。”

    “我怎么不知道?”

    这时候,宇恒辛酸地笑笑,“陈朝光,这一年来,你回家的次数不多,很多事,也难怪你都不知道。”

    她出门去了。

    变成陈朝光一个人在家里。

    他真没想到世事会轮流转。

    他向书房走去。

    王妈问:“先生,可在家吃晚饭?”

    “不,我在外头吃,”一想起来又问,“太太可回来吃?”

    “电视台访问太太,她没空。”

    “什么?”

    “电视节目‘闺秀专集’访问她。”

    陈朝光推开书房门,发觉书桌上放着一叠袋装书,走过去一看,发觉书名叫“一本小说”,取过,在手里秤一秤,颇具份量。

    李宇恒三个字,以宋体字端端正芷印封面上,忽然之间,陈朝光对这三个字有点陌生。

    这真是宇恒吗?

    他把书翻了翻,里边密密麻麻是字。

    陈朝光很少看书,尤其是小说,他用的,全是电脑磁碟资料。

    对他来讲,小说作家是神秘的,小说是高深莫测的。

    李宇恒写小说?

    真是不可思议。

    宇恒自大学出来就同他结婚,至今已是五周年纪念,她的正职是陪伴丈夫,副业是逛街吃茶,怎么会写起小说来。

    陈君把那本小说放下。

    宇恒一直是毫无主见,性格温和的女孩子,他就是喜欢她那样。

    陈朝光唯一的遗憾是婚后没有孩子,看过医生,做过多种检查,两人都没有毛病,可是膝下犹虚。

    不过,这同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陈朝光站起来对王妈说:“给我做碗面,我不出去了。”

    那一天,宇恒要到十一点才回来。

    她意外地看到灯光,“咦,你没出去?”

    陈朝光反问:“你想我出去?”

    “我没那样说过。”

    宇恒往楼上走。

    “宇恒。”

    “什么事?”

    “宇恒,你为什么不同我吵架?”

    宇恒答:“那是我的家教,我母亲说过,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以与人吵架。”

    陈朝光沉默。

    宇恒忽然问:“你有没有看那本小说?”

    陈朝光答:“那么厚,不知从何看起。”

    宇恒呵一声回房去关上门。

    他们分房而睡已有两年多,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实则上是宇恒一个人住在这幢小洋房里,陈君很少回来,宇恒从不过问,那是她娘家的教养,故此他从来不需要说谎瞒骗妻子。

    那夜,他自书房打出一通电话:“珍妮,我不来了。”

    对方唔地一声。

    “你在干什么?”

    “请你猜。”

    “听音乐。”

    “不,我在看小说,据说是近期最畅销的一本书,作者叫李宇恒,书名怪别致,就叫一本小说,我老觉得李宇恒这三个字有点热,你说呢?”

    “珍妮,你为何讽刺我?”

    “我怎么会那样做?”对方愣然。

    “明天再讲。”他啪一声放下话筒。

    然后,他因实在无事可做,终于取过外套,又出去了。

    第二天上班,陈朝光只见秘书迎上来,满脸笑容。

    “陈先生,陈太太写了那么一本好书,都不推荐给我们,还要我们自己买,真是!”

    陈朝光不出声,过了一刻才问:“写得好吗?”

    “好,当然好,最畅销呢,”秘书咕咕笑,“真没想到陈太太会写小说,而且部分描写大胆。”

    “大胆?”

    “是啊,陈先生,你不觉得太胆吗?”

    陈朝光不语。

    “陈先生,你一定看过多次吧,是不是你鼓励陈太太创作?”

    “今天早上,有几个会议?”

    秘书立刻识趣退下。

    中午,他到附近会所去午饭,一贯碰到许多熟人。

    “老陈,真没想到你太太是名才女。”

    “这本书是宇恒写的吧,几时叫她签个名。”

    “照片拍得不错。”

    “哪里有照片?”

    朋友把一张报纸递过来。

    呵,一定是那日那个女记者写的那篇访问,图文并茂,背景正是陈宅书房,照片的确拍得很好,捕捉到宇恒秀美敏感的神情。

    陈朝光讶异了,原来字恒这些年来一直那么美,难得的是她双目中仍然有一丝小女孩似的腼腆。

    朋友抱怨:“都瞒看我们,几时开个庆祝会,叫我们也高兴一下。”

    “是是是。”

    陈朝光没把那顿饭吃完。

    他跑到书店去。

    “我想买李宇恒着的一本小说。”

    店员笑,“每个人都想买,新书明天到,我替你留一本吧。”

    “什么,都卖光了?”

    “先生,供不应求,洛阳纸贵呢。”

    “那本书说些什么?”

    “是篇爱情小说。”

    “你认为写得好不好?”

    “笔触十分细腻,感情丰富真实,十分难得。”

    “一定有个故事,故事大纲说些什么?”

    “先生,你不想自己看吗?”

    “请率先告诉我。”

    “故事说一个少妇遭丈夫冷落,另结新欢。”

    “什么?”

    “对不起,我要去招呼那边的客人,你明天来取书便可看到那精彩的故事。”

    陈朝光的胃部像是被塞进一块石头。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小说?

    难怪亲友的笑容如此古怪,原来他们都在讪笑他。

    陈朝光涨红了面孔,淑女李宇恒终于发作了,她终于找到叫他好看的方法,她也是人,她当然会想到报复,他把她冷落了那么些年,把她搁家中当件家具,他活该受到这个恶果。

    可是,她不该在公众面前数落他,不该当着千万读者暴露家事。

    陈朝光不欲再回办公室,一迳赴珍妮家。

    珍妮住在市中心酒店式豪华公寓一个单位里,她刚自泳池上来,尚未更衣,看见陈朝光,有点意外,“陈老板,你好,不是突击检查吧。”

    陈朝光哪里有心情与她说笑。

    “咦,怎么了?”珍妮斟杯拔兰地给他,“有话慢慢说。”

    “你看完那本小说没有?”

    “哪本小说?”珍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朝光心中有气,连她也落井下石,乘机来奚落他。

    但是他不得不说:“李宇恒写的那本。”

    “呵陈太太的大作,城内每个人都是陈太太读者。”

    “你觉得放事怎么样,是否自传?”

    珍妮看着他,“你没读过?”

    “没有空!”

    “啧啧啧,你应该对她多关注些,给她多一点时间,她现在不好欺侮了,女人有了名气,等于有了武器,女作家、才女、女名人……陈朝光,你要当心呵。”珍妮哈哈哈笑起来。

    陈朝光瞪着她?他不相信珍妮会宰灾乐祸,这些年他供养她,负责她的生活,把她自半红不黑的歌坛打救出来,可是她感激他吗?她不。

    珍妮感喟地说下去:“陈老板,你对人没有尊重,陈太太在小说中形容得对:‘他觉得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附属品,好比棋子,任由摆布,却没有足够的智慧令旁人信服’,那是你吧,陈老板,她写得真好。”

    陈朝光霍一声站起来,打开门就走。

    珍妮并没有叫住他。

    他们俩不知谁已经受够了谁。

    陈朝光发誓他再也不会踏足这幢公寓,当然亦会即时止付所有经济上援助。

    她竟敢挪揄他,她以为她是谁?他来买笑,她负责卖笑,她居然嘲笑他。

    陈朝光气冲冲回家,车子连冲了三盏黄灯。

    用锁匙开了门,王妈迎出来。

    “先生,快看太太上电视。”

    陈朝光忍不住坐下来,“太太呢?”

    “太太出去开记者招待会,这是昨天录映的节目,你看太太多么漂亮。”

    怪不得黄妈赞叹,萤幕上的李宇恒穿一袭简单的珠灰色衣裙,雍容秀丽,忽然像是听到一个不该听到的问题,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陈朝光不由得吩咐:“声音扭高些。”

    王妈开大了电视声线。

    陈朝光听见宇恒答节目主持人:“小说当然纯属虚构。”

    “有意再接再厉吗?”

    “第二部小说已在构思中。”

    “太好了,我会等看看那精彩的故事。”

    “谢谢你。”

    那真是宇恒吗,陈朝光迷糊了,他对她开始产生敬畏,噫,没想到她有这般能耐,叫万千读者为她着迷,现在传播媒介把她视作宠儿,而他,他是最接近这颗新星的人。

    陈朝光略觉飘飘然。

    这时访问已经结束,王妈听见声响,站起来说:“太太回来了。”

    陈朝光不由得也向大门迎出去。

    只见宇恒精神焕发地开门进来,她换了个新发型,配着副新耳环,端的神采飞扬,看得陈朝光发兽。

    她笑着说:“正在赶印第七版。”

    王妈接过她的外套手袋,“我去斟茶。”

    陈朝光双手插裤袋里,闲闲地说:“要好好庆祝。”

    宇恒一呆,“庆祝?”

    “是呀,亲友们都说值得庆祝。”

    宇恒淡淡说:“太夸张了,我不喜欢高调。”

    多年来陈朝光第一次尝试讨好妻子,却被她一口拒绝。

    他有点手足无措。

    夫妻间永远占上风的地发觉自己已败下阵来。

    “明日出版社有个酒会,你要来吗?”

    “酒会?”

    “为我举行的一个小小私人酒会,你若有空──”

    “不,我没有兴趣。”

    宇恒耸耸肩,并没有再恳求,回房间去了。

    陈朝光呆了一会儿,才问自己,你怎么会在家里,外边有的是红的灯,绿的酒,你怎么会被一本小说打乱了阵脚?

    半晌他问王妈:“开饭没有?”

    “先生,你在家里吃?”王妈一惊,“我没备菜。”

    “太太怎么吃?”

    “太太在房里吃碗鸡粥即行。”

    “我也吃粥吧。”

    好不容易两夫妻都在家,又不愿一起吃饭。

    连王妈都不知道该如何侍候他,也难怪,他有时一星期也不回来一次。

    李宇恒已经出名了。

    对她,他不能再掉以轻心。

    第二天早上,他问她,“你那个酒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在四季酒店春雨轩,下午五时。”

    陈朝光嗯地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宇恒早已习惯,信不信由你,她同他,有时十天八天也不交换意见。

    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吗?”

    “是,你还记得。”

    “怎么忘得了,不知挑多久,不是嫌钻石大小不对,就是颜色不好。”

    宇恒不语,真不能置信,他俩曾经深爱过。

    “预备在酒会中佩戴?”

    “是,出版社的形象指导吩咐我打扮得隆重些。”

    陈朝光点点头,“应该的。”

    真没想到还有专人负责女作家的形象,社会真的进步了。

    那日,他在公司坐到五点,终于忍不住,往四季酒店走过去。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这几天行动如此失常,才不致于影响饭碗。

    陈朝光满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私人酒会,廿来三十人,可是到了现场,发觉人头涌涌,起码已有百来人聚集,且陆续有来。

    他张大了嘴,这样隆重的场面。

    而李宇恒是今晚的主角!

    接待员问他要请帖。

    “我没有请帖。”

    “先生,我们的规矩是凭请帖入场。”

    “我是李宇恒的丈夫。”

    到此,他不得不把李宇恒三个字抛出去,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陈朝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会借宇恒的牌头。

    那接待员”听,马上挂出笑脸,“原来是陈先生,为什么不早说,李小姐一早吩咐过了。”

    什么,她知道他会来?

    现在,她又在什么地方?

    这种场合在都会中并不少见,每间大酒店的宴会厅都座无虚设,不过陈朝光没想到居然有出版社为宇恒举行这样的盛会。

    他取过一杯香槟,喝了一口。

    他看到宇恒了。

    她那含蓄的品味终于派到用场,宇恒穿着一件毫无装饰的黑色吊带裙,简单大方,头发挽上去,化妆亮丽,脖子上戴着那串钻石项链,此外,就是左手无名指上订婚与结婚指环。

    陈朝光从一个距离看过去,哗,真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这些年来,他怎么会冷落了她?

    比起她,他只不过是个庸俗的小生意人。

    去年,听了某医院某总理劝导,捐了笔七位数字款子,名字也不过只在报尾巴上出现过一次,现在,李宇恒不费分文,不不,还有大笔版税可收,已经名扬全城。

    只见记者上前去替宇恒拍照。

    宇恒接受得真好,一点也没有对镜头矫揉做作,搔首弄姿,一贯大大方方,拍完照后还说声谢谢。

    陈朝光身后站着两位客人,议论纷纷。

    “长得真美。”

    “没想到文笔好,相貌更好。”

    “可见上天有时颇为偏心。”

    “出版社这次可掘到金矿了,如今肯执笔的人少,借写作出锋头的人多。”

    “听说她第二本小说已经动笔,出版社派了一名秘书及一名资料理集员给她用,怕她分心。”

    陈朝光听在耳朵里,啧啧称奇。

    他们把她当明星一样。

    或许,宇恒已经是一颗明星。

    陈朝光又见到几位男女演员跟着进场。

    “小说要改编电影了。”

    “意料中事耳。”

    李宇恒的社交圈子,一夜之间扩大了千万倍。

    陈朝光没有上前与妻子打招呼,他悄悄退出去。

    缓缓地走回停车场,取过车子,静静驶回家。

    他坐在书房沉思。

    土别三日,刮目相看,宇恒已非吴下阿蒙。

    下一步她会怎么做?

    陈朝光有点不安。

    她会不会报复这些日子来他对她的冷淡?

    她会不会同他离婚?

    陈朝光从来没想过离婚,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理想的妻子?妆奁丰盛,给他绝对自由,通情达理,现在,又有名气。

    他得留住她。

    可是,又不能做得太露痕迹。

    怕只怕她发觉他在乎她,会得刻意为难。

    他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一直坐到宇恒回家。

    宇恒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想必是出版社工作人员,与她在客厅里又议了一会事,才道别出门。

    这时陈朝光才出来。

    他说:“酒会很热闹。”

    宇恒看他一眼,诧异地问:“你来过了?”

    “我没打扰你。”

    “太见外了,他们都很随和。”

    “累不累?”

    “还好,我的鞋子舒服。”

    宇恒一向不愿穿高跟鞋,陈朝光曾多次不耐烦地告诉她,女人的鞋跟越高越漂亮,今日,他可不敢再吭声。

    这时宇恒也发觉了,“最近公司生意如何,不需要应酬日本客人?”

    “说实在的,我也累了,”陈朝光咳嗽一声,“我打算叫亨利欧多做些。”欧是他的排档伙伴。

    “那也好。”

    语气平淡,可见并不关心。

    陈朝光说:“公司里──”

    宇恒索性打断他,“下了班就别再挂住公司了,你说对不对?”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上门。

    陈朝光低低骂一声,不,他骂的是他自己。

    亡羊补牢,这个牢恐怕不容易补。

    不过,宇恒对他,也没有比往日更不耐烦,这已经是好现象。

    陈朝光讪笑,什么,阁下在试图挽救这段婚姻?

    那夜,他在书房逗留到天亮。

    一早起来,意外地发觉宇恒在厨房里喝咖啡看报纸。

    两夫妻异床异梦已有多年。

    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交谈。

    “昨天酒会的消息全登出来了?”

    宇恒笑道:“报尾巴上一点点。”

    “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

    宇恒意外,“你不反对?”

    “我支持你,”不支持也不行,落得大方,“你应该有自己的兴趣。”

    “我已经觉得压力了。”

    “工作当然有台压力,放、心去做,别把销路放心中,自由自在,才会写得好。”

    宇恒颔首,“谢谢你的忠告。”

    陈朝光看看钟,“我要上班了,对,中午有空吗,一起吃顿饭如何?”

    “中午我约了新光日报编辑见面。”

    “在什么地方,或许,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宇恒讲了地点时间。

    “中午见。”

    从现在开始,他要谨慎地做李宇恒的丈夫。

    列扭公案之前,他先到书店去,买了那本小说,打算尽快把它看完。

    陈朝光,瞧你的了。

    秘书见到他,立刻说:“陈先生,珍妮小姐找。”

    陈朝光想一想,“说我出了埠。”

    秘书笑,“多久才回来?”

    陈朝光答:“半年吧。”

    “她会相信吗?”

    “替她多付一年房租好了。”

    “是陈先生。”

    陈朝光忽忽掩上办公室门,打开那本小说,读将起来。

    小说一开头这样写:“我结婚已经五年了,时常觉得寂寞,时常渴望被爱护的感觉……”

    月亮背面:

    都几乎深秋了,天气仍然那般燠热。

    李少强用手帕抹了抹汗,叹口气,继续等下去。

    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仿佛越来越重,他摸摸自己酸轻的肩膀,噫,这简直是非人生活嘛,直在这里守候了三日三夜,猎物尚未出现。

    不不,李少强不是私家侦探,他替一本杂志做娱乐新闻记者,那种职务,简称娱记。

    他这次出击目的是徐思薇。

    徐思薇是谁?她当然是此刻银幕上最红的一张面孔,否则李少强怎么夙夜匪懈地守在这里。

    前些日子,在会议室中,总编辑一进来,就朝李少强开炮。

    “少强兄,你不是最著名会泡制独家新闻吗?怎么跳槽到了我们这边,久无新猷,变得人云亦云呢?太令人失望了。”

    李少强喉咙发痒,可是说不出话。

    各同事多多少少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老编又说:“少强兄,加把力好不好,大家都看你的了,也给我们立一个榜样呀。”

    李少强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人类的一张嘴,才是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老编似笑非笑,“怎么样,少强兄,有什么好主意?”

    李少强清清喉咙,“我在想──”

    不知是谁,落井下石,嗤一声笑出来。

    大家跟看也笑了。

    李少强此刻反而心平气和,大不了知难而退,辞工不做,反正寡母尚余些许节蓄,不需他供奉。

    他轻轻说:“我想做一个专辑,大约十三集左右,每周一次,登三个月,反应好,大可再来一辑,专辑叫做月亮的背面。”

    老编点点头,“说下去。”

    “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在地球上看月亮,永远只能看到正面,背面是何情况,完全陌生,科学家要放出资料卫星绕到背后去拍摄照片,传返地球,才获得些少端倪。”

    老编不住颔首,“你打算做那只资料卫星?”

    “是。”

    “很好,谁是月亮?”

    “当然是广大读者最有兴趣的人物。”

    同事们听到这里,对李少强又发生了新的兴趣,议论纷纷。

    老编笑吟吟,“好,你去办吧,我们翘首以待。”

    散会。

    这就是李少强守在徐思薇家门口的原因。

    月亮背面已经写到第五辑了,反应不错,口碑甚佳,最近老编走过李少强的桌子,会顺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少强图文并茂地介绍名人生活另一面,其实事先得到他们允许,所谓背面,不过是另一角度看正面,谁真会把、心底最黑暗的私事告诉一个陌生的记者。

    不过今人讲话比前人坦率,少强颇得到了些独家资料。

    访问了半退休身家丰厚的名歌星罗碧珊,谈到她的财产,她笑道:“何必提到钱,不过,已经是九位数字了。”

    又首次说到两段失败的婚姻,一点都不介怀,笑吟吟地说:“都嫌我不够好,我受到变相鼓励,不得不努力做得更好,不负所望。”

    妙人妙言。

    连挑剔的老编都说:“罗碧珊真出尽一口乌气,甩掉她的人此刻在小餐厅里做龙套。”

    成功是最佳报复。

    李少强去拍摄了那两个人的生活近况,登在同一期,不知怎地,只见罗碧珊艳光四射,那两位先生万分憔悴。

    玩笑开大了,少强收到恐吓电话。

    “你当、心你那只右手!”

    可是杂志社有录音设备,马上通知警方依法处理。

    李少强一洗颓气,变为公司新宠儿。

    可是要求访问徐思薇之际,却遭受滑铁卢。

    一次又一次,她拒绝与记者接触,只托经理人推工作忙。经理人笑道:“少强,她怕你那支笔。”

    “她是公众人物,不能干涉人家怎么写她,太过份,大可诉之公堂,我不会令任何人下不了台。”

    “访问可否让她先过目才刊登?”

    李少强嘿一声,“不可以,我不是替她宣传的公关主任,我是一个记者。”

    “那,少强兄,改天我请喝酒。”

    记者都有点蜡烛脾气,你越是不给,他越是想要。

    于是便出现了这种三更半夜守门口的现象。

    徐思薇的住宅在近郊,雪白的一幢小洋房,她收入虽丰,据说还不是自己买的,李少强又累又渴,气馁中不禁想,做女人真好,尤其是年轻漂亮会点手段的女人,十七岁出道,廿五岁好退休了。

    男人,男人可真得捱足一辈子,贱拘一样。

    守了三夜,徐思薇终于驾著名贵跑车回来了。

    李少强看到车头灯,连忙迎上去。

    车里只得徐小姐一个人,一见到生面人,立刻绷紧了脸,俏丽浓妆的面孔隐隐现着煞气。

    “你是谁?”她喝问。

    “皇牌杂志记者李少强。”

    徐思薇一听,立刻说:“我没空,你杯葛我好了。”

    李少强说:“徐小姐,我们之间,是否有某些误会存在?”

    徐思薇冷笑一声,“没有误会,贵杂志的作风下流,我十分不齿,无商量余地。”

    她按响车号。

    护卫员闻声赶来。

    李少强不甘心,“我们作风正派,并无不当。”

    徐思薇哼一声,“不择手段,揭人**,至为卑鄙,你这种记者,为虎作伥,是为烂脚,毫无人格。”

    李少强一生从来没被人这样毒骂过,不禁呆在当地,作不得声。

    此时护卫员也赶至,“徐小姐,什么事?”

    她大声说:“报警!说有来历不明人物鬼头鬼脑作彩盘状。”

    李少强这下子可真生气了,拿起照相机,咔嚓卡噤,拍了多张照片。

    护卫员把他拉到一边,徐思薇的跑车呼啸而过。

    “先生,你快点走吧,徐小姐的脾气不好。”

    “唏我的脾气也不好。”

    那护卫员笑说:“可是先生你不是大明星。”

    真的,同人不同命。

    “屋子有什么人进出?”

    护卫员笑道:“记者先生你想打烂我的饭碗不成?”

    李少强锻羽而归。

    他愤而把徐思薇粗鲁对付记者的照片公开。

    谁知第二天,她的经理人即召开招待会:“思薇最近正拍摄一套有关问题少女影片,剧本太过精彩,以致入了戏走不出来,精神倍感困扰,正在看心理科医生,以致有该宗意外发生,我们深感歉意。”

    反而替她做了免费宣传。

    李少强被老编嘲笑,“碰到定头货了。”

    李少强悻悻然,“我同此女耗上了。”

    “那敢情好,读者有福矣。”

    真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少强努力搜集资料,发誓要把徐思薇整个底掀出来。

    怒火遮眼,他并不觉得无聊。

    他很快得到资料:徐小姐出身贫困,自幼在姨母家长大,母亲系化粉品公司售货员,父亲有葡萄牙血统……

    李少强抬起头,英雄不论出身,巾帼亦不论身世,他有点佩服这个女孩子,她少女时期所欠缺的,此刻几乎已全部得到了。

    李少强试图自她身边的人下手,他去走访徐父。

    徐父并不姓徐,他另外有个葡萄牙姓名叫罗郎格斯,见是记者不允开门,挥挥手,揉揉黄色的眼睛,“她有照顾我,我无话可说。”随即关上门。

    守口如瓶,李少强无奈又找另外一条线索。

    摸到她姨母家,姨母客气地招呼记者,“看,这幢公寓是思薇替我置的,又出资金给表兄们做生意,我有点羞愧,俗称无功不受碌,思薇真是好孩子。”

    李少强又失望了。

    不行,她经已收买了所有亲人。

    但是一个人,总有敌人吧。

    要在她敌人身上下手。

    可是敌人们早已讲遍他们可以讲的风言风语,全然没有新鲜话题,真令李少强头痛。

    一日,他正在忙另外一篇访问,电话来了。

    李少强去接听,那是徐思薇的经理人。

    “李兄,”他开门见山,“思薇想与你说几句话。”

    奇怪,他们都与他称兄道弟,可是事实上,一点也不尊重他。

    徐小姐严峻的声音来了,“李先生,假如你再骚扰我的家人,我会通知警方。”

    李少强说:“徐小姐在警方好像有很多熟人。”

    徐思薇的声音更冷,“李先生,请问一个识字的人是如何堕落到你这种地步的?爱写字,大可写小说、散文、政论、专题,是怎么样的虫豕,专门揭人**为乐?”

    李少强看了看话筒,放下,默不作声。

    他抬起头。

    其他的同事正在忙他们份内的工作,挥着汗,互相有商有量,偶然也会笑起来,气氛非常融洽,真叫人羡慕。

    他们都不喜欢他,李少强叹口气,并且看不起他。

    会不会到了检讨自我的时候了?

    电话铃又响,李少强喂一声。

    “对不起,思薇、心情不大好。”仍是她的经理人。

    李少强不出声。

    “李兄,薪水与稿费有限,何必为区区几文钱如此精忠报国,得罪天下苍生?”他停一停,“将来离开这份职业这个岗位,你也总得见人呀,是不是?”

    李少强再次挂断电话。

    他们都说得对。

    李少强是被人利用了。

    写这种题目,写得越好,作者越是吃亏,臭名四播,以后谁还敢同他多说一句话。

    得益的只是杂志社。

    李少强沉默。

    那个星期,他那篇访问稿笔下留情。

    老编马上看出来了,召他入编辑室。

    他把原稿扔还给他,“少强兄,头几篇写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软了下来?”

    李少强不语。

    “拿回去改一改。”

    “这正是改过后的新风格。”

    老编也不客气,“编辑部不喜欢这种风格。”

    “我不能做得更好。”

    “少强兄,不必谦虚了,谁不知道你那一支笔最厉害。”

    李少强辛酸地涨红面孔。

    已经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当初高价控角请你过来,也是为着这支笔,真是,谁的功力都不及你。”

    李少强站起来,悄悄离开编辑室。

    他告了半日假,驾着车一直往郊外驶去。

    他想喝杯啤酒散散心。

    他走进郊区酒店的酒吧。

    在黝暗的走廊里,他看到一个熟人。

    李少强连忙闲至一角。

    那个头上包着丝巾,戴着墨镜的竟是徐思薇,他化了灰都认得她。

    她在这里等谁?

    李少强心里想,得来全不费工夫,新闻送上门来了。

    他一声不响躲在一角。

    幸亏照相机就在身边,他打开了镜头。

    徐思薇好像有点焦急,忽然她抬起头,向前看去,呵,她等的人来了。

    李少强吸一口气。

    头条新闻。

    那是城里著名的大导演,已婚,妻子非常能干,他到这里来私会她?

    李少强立刻按动照相机,拍下一连串精彩镜头。

    她与他走进酒店电梯,电梯门关上,电梯升上去,一直到十二楼停止。

    李少强立刻回杂志社去冲晒底片。

    第一时间把成叠照片放在老编桌子上。

    “哗,精彩绝伦!你真是徐思薇专家。”

    李少强的、心一动,谁说不是,他花太多时间在这个女子身上。

    隔一天这辑照片便在杂志上披露,十分哄动,销路之好,几乎破了纪录。

    可是为什么,李少强却觉得有点茫然?

    他比往日沉默许多。

    三日之后,徐思薇反击了。

    她联同导演、导演夫人、以及酒店公关经理一起招待记者,证明那一日是导演生日,大家为他在酒店房间举行生日会,她特地在楼下迎接他。

    徐思薇并且派发大量照片,生日会中起码有十多位客人,位位都是人证,还有,酒店工作人员证实生日会的确是在李少强拍照的同一日。

    这是颇为轰动的一宗娱乐新闻,配合了新片上演,为导演与徐思薇做了极大的免费宣传。

    接着一连串的电视台访问,徐思薇都针对李少强:“某些记者是害群之马”,“我不是说所有记者,大部分记者都是我的朋友,历年来帮了我许多忙,可是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心态可耻。”

    李少强一声不响地辞了职。

    老编大惑不解。

    “老李,你的事业如日方中,为何请辞?这样吧,你且放两个星期假,我找人替你,这段期间,我同老板商量,加你薪水,你看如何?”

    李少强不作声。

    他澈头澈尾被人利用了。

    整个徐思薇事件是个圈套。

    那天在酒店,他们专程等他去拍那辑照片。

    怎么知道李少强会在该郊区酒店出入?那还不容易,雇一个私家侦探即行。

    徐思薇知道正面惯性宣传已经达不到效果,故此利用一个娱乐记者的好奇心及职业上的缺憾来做成这件新闻。

    她先激起他的愤怒,使他有报复心理,怒火之下,不及深思,为什么新闻会凑巧在等他。

    然后,以被害人身分尽量侮辱这个指定的记者,博取同情。

    她成功了。

    李少强觉得自己真正像只虫豕。

    他躲在家中检讨自己,十天八天没上过街,心情颓丧,忽然一日起床,思想变得通明,他看透了整件事,搔播头皮,一笑置之。

    接着他去报名攻读硕士班,整个肩膀都好像轻松了。

    不知不觉已经工作了七年多,是该暂时告一段落,休养生息,乘机加油充实自己。

    他决定淡出娱乐新闻版。

    编辑部终于接受他辞职。

    他意外的收到徐思薇经理人的电话。

    “喝杯茶好吗?”

    “我已退出,别浪费弹药了。”

    “叙叙旧而已。”

    “我也被你们利用得够了。”李少强苦笑。

    “李兄,这个功利世界,不是我用你,就是你用我,互相利用最好不过,等到没有利用价值之际,谁来彩你,李兄此刻因徐思薇缘故声名大噪,难道没有好处?待机复出,当非吴下阿蒙矣。”

    李少强无言。

    “出来喝杯茶吧。”

    每个人都像他的师傅,李少强服贴了。

    他们约好在某咖啡室等,李少强准时到,等了二十分钟不见人,刚想去拨电话,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李先生,别来无恙乎。”

    一看,有点意外,来人却是徐思薇。

    她今晚淡妆,白毛衣,灰长裤,平底鞋,头发束在脑后,李少强停睛一看,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可人儿。

    “呵,怎么是你。”

    “正是我。”

    “请坐。”

    “李先生,”她拿起咖啡杯,“我敬你。”

    “敬我?为什么敬一个瘪三?”

    徐思薇一怔,“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

    “你不止一次骂我卑鄙。”

    “李先生,那不过是在观众面前做的一出戏。”

    “我不是演员。”

    “偶而帮忙,客串演出,成绩斐然。”

    “今晚是你约我出来?”

    “是。”

    李少强站起来,“失陪。”

    “李先生,请你坐下来。”

    “还有什么事?”

    “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

    “什么?”

    “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

    李少强这才知道他没听错,不由得又坐了下来,多么讽刺,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造成那么大的误会,结果,徐思薇愿意坐下来接受他的访问。

    徐小姐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月亮背面的故事吗?”

    李少强想了一会儿,“不,我已不感兴趣。”

    可是徐思薇着急了,“我一定详尽和盘托出。”

    “请你找别人写吧。”

    “别人哪有你写得好。”

    “算了吧你,”李少强笑,“你的记者朋友多的是,徐小姐,我已转行。”

    “你转了行?”

    “正是,你启发了我,你看我,好端端一个记者,什么题目不去写,偏偏追综一个女演员的私生活,受到百般刁难,侮辱,最后还被人家利用,徐小姐,世上有许多大事在发生中:波兹尼亚战火不停,索马利亚饥荒并无太大改进,资料卫星已去到冥王星……我为何坚持做这样无聊的访问?你的财富从何而来,关公众什么事?徐小姐,你找别人吧。”

    “可是,你最了解我!”

    什么。

    李少强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徐思薇,我相信只有你自己才最了解自己。”

    徐思薇十分尴尬。

    李少强喝干了杯里的咖啡,“没想到我也有自尊心吧,不,我对访问演员没有偏见,大家平起平坐,心平气和地做一个访问,必定精彩,我有许多演员朋友,他们都不端架子,他们当记者是朋友,徐思薇,你,你是害群之马。”

    他说完了,掏出钞票,放桌子上,离去。

    不,他并无痛快的感觉,他只觉得无奈。

    是他自己不好,降格到这种地步去追求一段访问。

    李少强在路上踯躅。

    等到他不要写这段访问了,她却倒过头来求他。

    演艺界没有娱记如何生存?但是若干气焰高涨的明星竟把话倒过来说,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正要过马路,李少强听见身后有人说:“我十五岁就出来工作了:“

    他大奇,转过头去,只见徐思薇与经理人站在他身后。

    李少强骇笑,“大明星,你有无搞错,你缠着我干什么?”

    经理人说:“老李,帮个忙。”

    “笑话,”李少强拱手求饶,“我怎么帮你们忙?我已退出这个行业,打明日起,我的专访将包括本市医疗设施严重不足及老人问题需要救亡等,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李少强叫了部计程车忽忽离开是非之地。

    回到家,他一声不响埋头大睡。

    过了两日,打开某报娱乐新闻版,突然看到一则小小启事。

    “我徐思薇从前对李少强君的诸多意见纯属误会,特此致歉。”

    李少强放下报纸,这无异又是另一套宣传手法。

    老编的电话跟着来了,“老李,你若不追这条新闻,你就是个白痴,我把你薪水加倍,请你回巢,老李,你那口气到此刻也该消了。”

    李少强不语。

    “老李,我给你三分钟考虑。”

    李少强呆呆看着窗外。

    三分钟后,电话又来了,李少强取起话筒便问:“加倍?”

    “是,加倍,闲时还拨篇幅让你写本市青少年与毒品问题,好不好?”

    “为何这样客气?”

    “因为你此刻已是本市至红的娱记。”

    “我半小时后上班。”

    老编松口气放下电话。

    是,一点也不错,这是一个互相利用的社会。

    傍晚,徐思薇特地到杂志社来,与名记者李少强合照,握手言欢,冰释误会。

    她的访问,由李少强执笔,将于下期刊出。

    “我将源源本本,把往事和盘托出。”

    “你同某小生的事会不会解释一下?”

    “会,请阅访问。”

    李少强不禁飘飘然。

    待徐思薇走了之后,老编洋洋得意地教训诸同事:“看到没有?聪明女对聪明仔,不分胜负,各有得益。”

    同事们只得唯唯喏喏,各自去进行该天工作。

    李少强摊开稿纸,开始写他的访问稿。

    怎么又回来重操故业?不是说要退出去读硕士班吗?

    他笑了。

    手段比手段,机智斗机智,人生路走得久了,谁还同谁讲真话论真情意。

    李少强捏着一把汗,这次,真是险胜。

    一千五百日后:

    王俭持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他尝试移动双手,忽然听到一具仪器密切的警号声嘟嘟嘟地响起来,一定由他的手所引发。

    接著有人走进来,“醒了,病人醒了。”

    王俭持挣扎。

    有人轻轻按住他,“不要动,我是陈医生,”有电筒的光芒集中在他的眼前,医生在照他的瞳孔,“你终于醒来了。”

    王俭持本能地闭上双目。

    “能说话吗?”

    王俭持声线沙哑,“我为什么在医院里。”

    “你为什么在医院里?”医生像是听到一个最不易解答的问题,“据我所知,你在这里已经躺了三年多,你是本院昏迷时间最长的病人。”

    王俭持呆住了,他喉咙发出嘎嘎的声音来,颓然倒在枕上。

    接看医生与看护与他做一连串的测试,他均一言不发,三年了,他竟躺在这里一千五百多个日子。

    看护年轻而秀丽,笑容可掬,“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

    “告诉我,”王俭持问:“我因何入院?”

    “你不记得了?”

    “请你提点。”

    “你在家做木工,电锯的插头没正式接驳好,接触到金属,你触电昏迷。”

    王俭持想起来了。

    那不是他的家,那是美宽的家。

    美宽!他的亲密女朋友。

    他认为美宽的新居少了一张屏风,由他帮她设计,于是在小小露台上开工。

    他记起来,屏风已做了一半,他这个艺术系学生正洋洋得意,就在那个上午,他的电锯误搭在铁栏杆上,他只觉得浑身一震,就失去知觉。

    “那,那只是昨天的事!”

    “不,王先生,三年已经过去。”

    “美宽,我要去找美宽。”

    “王先生,你如有电话号码,我大可帮你联络,你此刻不便走动。”

    王俭持立刻报上号码:“施美宽,六○四二一三一。”

    “我尽快帮你去打。”

    “还有,公司是九二二一八八八。”

    王俭持松口气。

    幸亏父母早已故世,不然的话,他们不知多么伤心。

    此刻,他心里只有美宽一人。

    半晌,看护回来了。

    “怎么样?”

    “家里号码不对,接电话的人说是间教会。”

    王俭持焦急万分,“公司呢?”

    “施美宽两年前经已离职。”

    “什么!”

    “王先生,别担心,先处理身体再说,你要经过一连串严格的物理治疗方能出院,本市那么小,找一个人并不难,明查暗访,你一定会得到答案。”

    “她──有没有来看过我?”

    看护歉意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调到这里工作不过五个月。”

    王俭持沉默下来。

    “有一位区先生,倒是每星期日下午总来看你。”

    区阳,是区阳,他的老同学。

    过了几天,他情况略好,便拨电话给区阳。

    他仍在宇宙广告公司做事,好家伙,一定升了级了,有秘书莺声呖呖替他问明客人姓名及原委。

    半晌,区阳的声音传过来,“你说你是谁?”有点不客气。

    可是王俭持一听到老朋友的声音几乎落下泪来,“老区,我是王俭持,我醒了。”

    老区一怔,随即斥责道:“你这人好无聊,拿这种事开玩笑,王俭持是我好友,此刻躺医院里,你竟拿这种题目挖苦我?”

    “老区,我真是俭持,老区,请告诉我,美宽在何处?”

    那一头沉默良久,然后老区说:“谢谢天,真是你,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就到了。

    三年不见,老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不用说,他在事业上一定春风得意。

    这个热情的好人泪盈于睫,握住老友的肩膊一直摇。

    王俭持比他小几岁,他是他的师兄,可是现在看上去,俭持比他老多了。

    躺病床上三年,肌肉萎缩,液体食物营养太好,体内脂肪大大增加,再加上头发长久没有修理,衣衫不整,简直是个疲懒汉。

    王俭持开口便问:“美宽呢?”

    老区反问:“你几时出院?”

    “出院也没地方好去。”

    “回家呀,别忘了你有家,我一直替你交差饷,每隔一头半个月叫人去打扫灰尘只是有时也会利用它招呼客户。”

    是,那幢在市郊的小洋房是王俭持父亲的遗产。

    原来这些日子来一直看顾他的竟是老区。

    “老区,你真是好人。”

    “我知道你很快会醒来。”他大力拍他的肩滂。

    “美宽呢?”

    “准备好没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王俭持马上答:“她结婚了。”

    老区讶异地说:“你怎么会那样说?你对施美宽没有了解,她才不会结婚,她调到纽约去大展宏图已有两年,忙得六亲不认,十分过份,谁要素挡住她的去路,格杀勿不论。”

    有这样的事?

    王俭持呆住,美宽在短短三年间变成那样?

    老区叹口气,“你再见到她来也不会认识她,俭持,我已与她绝交。”

    王俭持强笑日:“看样子我对时事需要恶补,否则就是一个过时的人。”

    “你会恢复的,我绝对有信心,年轻力壮,三个月后你就是一条好汉。”

    区阳说得很对。

    三个月后王俭持已经一身古铜太阳棕皮肤身壮力健那样回到家中。

    家里一切陈设像他离开那朝一模一样,连工具箱都依旧堆在门口动也没动过。

    王俭持感慨万千,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千多个日子。

    这是他生命中至珍贵至难得的青春岁月阿。

    不过他知道能够醒来已是上天的恩典。

    老区为他举行了一个庆祝会。

    把新旧朋友都叫来,有男有女,最令俭持诧异的是“你没见过你嫂子吧,本来要等你做伴郎,可是孩子急着要出生,等不及了”。

    什么,老区已经结婚生子?

    由此可知,真要做一番事业的话,三年当中,确可成绩斐然。

    “婴儿呢?”

    “都快读幼儿班了,会走会说的一个小女孩,已非奶娃,改天到舍下介绍给你认识。”

    “几岁?”

    “两岁半。”

    哗,王俭持绝倒,一边看区太递过来的照片。

    朋友纷纷发问。

    “有没有见到天使或上帝?”

    “昏迷时可听到声响,抑或,什么知觉也无?”

    “有做梦吗?”

    “有没有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

    “会不会灵魂出窍,看到自身**躺在病床上?”

    王俭持发觉自己比从前更受欢迎。

    客人散后,老区与他谈到将来。

    “到宇宙广告来上工。”

    “几时?”

    “已同你讲妥条件,就明天吧。”

    “老区,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朋友,朋友要来何用?”

    王俭持与他紧紧拥抱。

    “老区,我有一个心愿。”

    “我知道,去见施美宽。”

    “你一定有她的住址。”

    “很多人知道她在何处。”

    “你说我应否往纽约一行?”

    “你问我,我说不必,第二这早晚她应该知道你已无恙,第二,她时常回来开会,第三,我认为道义上她该来看你。”

    俭持不语。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能忘记最好,俭持,当是一场梦算了,向前看,改天你安顿下来,我替你介绍淑女,你睡了三年,行情差些了,此刻的女孩子十分出色……”

    俭持微笑,他有点心酸。

    可是,他爱的是美宽呀。

    别人有多好,他不在乎。

    过两天,他正式上班。

    看外表,他真不像大病初愈的人,他机智、聪明、幽默,工作投入,与同事相处和洽,最重要的是,一两件设计拿出来,已经艺惊全场,王俭持证明他有才华。

    不到一个月,上头知道非留住他不可。

    与现实生活阔别三年,俭持的感觉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不过他适应得很快。

    比较令他困惑的是,他入院前当红的明星歌星此刻泰半已经销声匿迹,由此可知该行的变迁与风险是多么大。

    幸亏他喜欢的作家还在写,在书店买到他们的书,拿在手中,恍如隔世。

    王俭持仍然热爱生活。─

    他过去热衷水上活动,如今一件一件恢复过来:风帆、滑水、游泳……

    他还喜欢到区家逗留。

    与区家小小姐混得烂熟,有说有笑。

    那两岁多的小女孩长着天生发发,模特儿同小天使一样,可是异常顽皮,没一刻停下来,王俭持客串担任褓母,区氏夫妇无任欢迎。

    一日,一大一小游泳回来,俭持宣布:“囡囡已学会蛙式。”

    区太太笑道:“我不相信。”

    “可以当场表演。”

    区太太打量俭持,“小王,你总得把精神力气用在年龄较相配的小姐身上呀。”

    俭持低下头。

    “出院已经半年了。”

    “是,时间过得飞快。”

    “医生怎么说?”

    “机能全部恢复正常,我是他们的奇迹病人。”

    “感情功能可以运作没有?”

    王俭持笑了,“大嫂口气像我妈。”

    “错,现代母亲才不为子女婚事劳心。”

    “请告诉我,这半年里,美宽有没有回来过。”

    “有,”区太太很坦白,“回来过两次。”

    这么频密。

    “她有无问起我?”

    “没有。”

    “你们见过她?”

    “也没有,我们与施美宽已不来往。”

    “为什么?”

    区太太迟疑一下才答:“我们道不同,我嫌她凉薄,出事后她只来看过你一次。”

    “她也许有苦衷。”

    “什么苦衷!搭不到车子吗?”区太太气恼。

    俭持沉默,区氏夫妇真是难得,现代人统共已不流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他俩却依然照老规矩行侠仗义。

    俭持不由得微微笑。

    “还笑呢,我们为你同施美宽狠狠吵过一场。”

    到现在才说出来。

    区太太记得她说:“美宽,医生说如果你可以每天抽十分钟与俭持说话,会对他苏醒有帮助。”

    美宽却冷冷道:“我怎么样用我的时间,是我的事。”

    老区忍不住,“施美宽,真没想到你如此无情无义。”

    施美宽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一边拉开大门,说:“请。”

    区太太回忆到这里,忍不住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俭持见她如此激动,知道她与施美宽之间有不可冰释的成见,因此决定不再提此事。

    可是他、心底下却同自己说,无论怎么样,都必需见一见美宽,把话说清楚。

    要打听一个人,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旁敲侧击,俭持在半个月内,已经打听到美宽在纽约曼赫顿公司的住址电话。

    一个中午,约十二点三刻,他拨到她公寓里去,那边应该是凌晨。

    电话响了五六下,才有人来接。

    声音很清醒,不像自睡梦中惊醒,俭持放心了。

    他并不觉得尴尬,因为对他来说,他并没有与美宽分手,他上几个月才见过她。

    “美宽?”

    “哪一位?”

    “美宽,我是俭持。”

    对方怔住了,静默数分钟,俭持可以听见那边警车呜呜,那是纽约的特色。

    “啊,好吗?”非常淡漠陌生。

    “托赖,我不错,你呢?”

    “也还好,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谈。”她不愿讲下去。

    俭持很容忍,“下次到我们这边来,与我联络一下,可以吗?”他报上电话号码。

    但他知道她没有写下来,因为她太快回答:“好,改天见。”立刻挂断。

    俭持心死了。

    她完全不给他机会。

    过去就是过去,她不想再回头。

    他尊重她的选择,他亦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夜,俭持没睡好。

    不过第二天,他却与区太太说:“寂寞呢,盲约也好,我愿意结识异性朋友。”他的勇气回来了。

    区太太讶异,“啊,决定自茧里爬出来了。”

    但立刻帮他约人。

    第一次第二次,以至三次四次都不对。

    第五次王俭持看对了眼。

    那女孩子叫文结仪,浓眉大眼,白衬衫卡其裤加双矿工靴,职业是硬照摄影师,父母已移民澳洲,她一个人住,说起来,离王俭持的家只有三条街。

    区太太满心欢喜,“接送方便。”

    文结仪是个徒手潜水好手。

    可是他俩第一次约会,却是与区家三口一起到郊外放风筝。

    区太太宽慰地说:“俭持终于痊愈了。”

    “可不是,文小姐胜施小姐百倍。”

    “嗯,塞翁失马。”

    老区忽然问妻子:“你也是我失去的马吗?”

    区太太白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一日─俭持送女友回家,她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俭持愿意更进一步发展,“好。”

    一进门,就呆住了。

    整洁美观的小客厅以白色为主,近窗处摆着一架屏风,叫王俭持发愣的便是它。

    那座四扇的木屏风,其中两扇已经雕花磨光,其余两扇却尚未完工,木上绘着铅笔线条,这正是王俭持为施美宽做的劳作。

    她走过去,缓缓抚摸他自己的杰作。

    它怎么会在这里!

    屏风右边第一扇右下角还有他的签名W字样。

    “你自何处得到它?”王俭持忍不住问。

    “它很美是不是?三年前我表哥的同事移民,家里杂物送的送,卖的卖,我刚好搬出来住,经济情况不那么好,想找些便宜家具,一进门,便看到了它,立刻抬回来。”

    俭持悲喜交集。

    呵一切都是注定的。

    “你看,屏风上是花与鸟,十分土朴,使人想起高更在大溪地的作品,我一直奇怪这是谁的作品。”

    俭持清清喉咙,“我。”

    “什么?”

    “我。”

    文结仪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来龙去脉全部不对,讲解释。”

    “看到签名式吗,还有,设计初稿还在我书房里,我带你到我家看。”

    文结仪即时二话不说,跟着王俭持回家。

    俭持有证有据,立刻取出草图,一摊出来,文小姐便呆住。

    她又笑又叹,“这……怎么可能,太凑巧了,我完全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只是喜欢那具作品,它一直陪了我三年,我对于它的花纹熟悉万分,我就是属意它尚未完工,有一度认为是故意的。”

    王俭持微笑。

    文结仪也笑了,“真没想到屏风先来,人后来。”

    俭持抬起头,“都一样啦。”

    事情就那样定下来了。

    俭持特别珍惜这一段感情,志在必得,故尽心尽意,他的回报也十分理想。

    生活纳入正轨。

    俭持唏嘘,噫,再过几年,肯定连他自己都不复记忆他曾是个昏迷的病人呢。

    然后,在一个明媚的五月天,他接到一个电话。

    “俭持吗?”

    俭持只觉得这把女声很熟,“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不记得了,我是美宽。”

    噫,这是一个上一世纪的名字,怎么会在今天出现!

    “有时间见个面吗?”

    俭持清清喉咙,“当然。”

    “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你说好了。”

    “你还住在老地方?今天六时我过来。”

    电话挂断后,俭持仍然认为那声音是通过时光隧道传过来的。

    都过去了。

    现在应酬她,是因为礼貌。

    好好好,也有好奇成分。

    四年不见,施美宽到底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她来找他,又有什么特别的事?

    那天他准时下班,回到家里,做好一壶咖啡招待客人。

    门铃一响,他便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女子,一身血红衣裳,犹自不心足,还要衬红鞋红手袋。

    俭持急急看她的脸。

    这是美宽吗?

    他都不认得她了,只见她双目有点呆滞,嘴角干涩,面部僵硬,明艳的化妆遮不住那股刚强。

    “请进来。”

    俭持记忆中的美宽活泼轻俏可爱,这不是施美宽。

    只见她走进来,四处打量,又转头看住王俭持,忽然说:“你气色很好。”

    俭持只得笑,“喝杯咖啡吧。”

    她讶异,“你不记得了?我从来不喝咖啡,我是茶的信徒。”

    俭持一怔,茫然,忘了,全忘了。

    “我替你做茶。”

    “不必了。”

    俭持坐下来,“你有事找我?”

    “来看看你。”

    “谢谢你。”

    “身体完全康复了吧?”

    “是,托赖。”

    美宽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有没有怪我?”

    “没有,全没有,为什么要怪你?”

    “我没守在你身旁。”

    俭持笑,“你守着我也不会知道。”是真话。

    “你的朋友不原谅我。”

    “你才不在乎他们想什么。”

    施美宽也觉得他陌生,这样通情达理,一点都不计较,可见是全无感情了。

    “这次来,有事吗?”俭持又再重复。

    “没有,”美宽摇头,“老朋友,见个面而已。”

    “听说你做得很好。”

    “自宇宙抢了几宗大生意过来,区阳很讨厌我。”

    “树大招风啸。”真是空洞的安慰,俭持有点羞愧。

    可是美宽却觉得受用,“可不是。”

    “步步高升就好。”

    “很辛苦很琐碎的一份工作,”美宽叹口气,“机械化操作,四年了,孤身在纽约,很吃了一点苦。”

    俭持没有回答。

    他完全不认识她,她的苦乐、得失、成败,全与他无关。

    美宽缓缓吸完那支烟,按熄它,“我还以为你有话要同我说。”

    俭持说:“没有特别的话。”

    美宽站起来,一那么,我们保持联络吧。”

    俭持立刻站起来送客,如释重负。

    美宽婀娜地出门去。

    一辆车在门外等她,俭持目送车子离去才关上大门。

    那架未完成的屏风就放在大门边,美宽却没有看见它。

    俭持与结仪已决定结婚,她正把家具衣物往男家这边挪。

    屏风又回到王家来。

    不过美宽不记得它了。

    不要紧,她不珍惜,自有人珍惜。

    稍后结仪来了。

    她诧异,“咦,怎么有股烟味?”

    “有位朋友来小坐。”

    “这个年代还抽烟?”

    “不好意思说他。”

    “俭持,”结仪兴致勃勃,“我打算把工人房转为冲晒间,你说如何?”

    “好,我都说好。”

    王俭持舒舒服服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