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粗饮茶(2/2)

在和谐的伴奏中,发育着丰满的情调。

    视野中又不仅仅是单调草海,而是美不胜收的天山。蓝松,白雪,无论沉重或者欢快总悄然存在的美感--所谓良辰美景对应心事,所谓"四美",好像差一丁点就会齐备。

    那时禁不住赞叹。茶后人们都觉得应该捧起双手,感谢给予的创造者。我的慨叹还多着一层,我反复地联想起蒙古草原,想着我该怎样回答这样的经历。

    最后是个砖茶的输入问题。砖茶是农耕中华和游牧民族之间的联系。古语有"茶马交易",一句千钧。确实,惟有这句概括本质。其余比如"绢马交易"就未必影响远及牧区奥深;宋与西夏之间的"青白盐之争"更是地理决定历史。一个游牧社会,尤其是一个纯粹的游牧社会,它可以不依存农耕世界繁衍和生存下去,只要给它茶。

    不穿绢布可以有皮衣。不食粟米可以"以肉为食酪为浆"。茫茫草海虽然缺乏、但并非没有盐池。草原蕴藏复杂;自远古就盛行黄金饰具和冶铁术。

    --只是,生理的平衡要求着茶。要浓茶,要劲大味足易于搬送的茶。多多益善,粗末不拘。于是,川茶、湖茶、湘茶应召而至,从不知多么久远的古代就被制成硬硬的砖头状,运向长城各口,销往整个欧亚内大陆的牧人世界。

    唉,砖茶,包括湖北四川的茶场工人在内,有谁知道砖茶对牧民的重要呢?

    同样的青黑砖茶,在蒙哈两大地域里,又受到了不同的鉴赏。

    哈萨克人把色极黑、极坚硬的砖茶,描写式地称做tasˇcai即"石头茶"。对另外几种压制松紧和色泽不同的砖茶,不作过分严格的区分和好恶。据我看,他们饮用更多的是蒙古人称之"黄茶"的黄绿色、近两寸厚、质地比较松软的砖茶--而这种黄茶被蒙古牧民视为性凉、不暖、比"石头茶"差得多的劣等货。乌珠穆沁牧民坚持认为石头般的haraˇ〖〗cai(黑茶)性热、补人、甚至能够入药。

    三

    成人之后又走进第三块大地,在肃杀荒凉的黄土高原度世。我在数不清的砖房、厦子房、土夯院、窑洞和卵石屋里,结交农户,攀谈掌故,吃面片,饮粗茶,一眨眼十数年。

    在河州四乡,人们喝的是春尖茶。产地多是云南,铺子里都是大簸箩散装。摊铺主人经营茶叶买卖多是几辈子历史,用两张粗草纸,把一斤春尖包成两个梯形的方块锭子。再罩上一张红艳的土印经字都哇纸,绳儿转过几转,提上这么两锭茶,就是最入俗的礼性。

    春尖茶也大多含些土,沏水前要把茶叶先扑抖一番。渐渐泡开的茶原来都是大叶,仿佛没有打砖压型的茯茶一般。我心里有时琢磨,春尖茶和蒙疆两地使用的砖茶,味道不同,源头不一,只一个粗字概括着它们的共性。粗茶对着穷日月。慢慢地,我几乎要立志饮遍天下的穷人茶,为这一类不上茶经的饮品做个科学研究。

    不过在甘宁青,黄土高原的茶饮多用盖碗子。这种碗用着麻烦,其中诀窍是--有一个伺候茶的人,在一旁时时掀开碗盖续水。做客的不必过谦,尽管放下便聊天扯磨,由着那侍者提着滚开的壶添水。确实那仅仅是添一口水;盖碗子里面,民俗礼节要求碗口溢满。

    在清真寺里闲谈最方便: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满拉,永远一头津津有味地听,一头微倾开壶,注上那一口水。若是话题重大,他添水时更加庄重,注水时不易察觉地嘴角一动,轻轻地自语一声"比斯民俩西"。

    在农民家炕头上也没有两样,大都是晚辈的家儿子或者侄儿子斟水。女人不露面。似我一来再来的客,日久熟识了,女人不再规避,也只是立在门口听。她若倒茶,要先递给自家男人,再转给客。贫穷封闭僻壤,民风粗砺。一旦有缘和那些农民交了朋友,便觉得揪面片子喷香诱人,春尖粗茶深有三味。老人们立在屋角,过意不去地说:"山里,寻不上个细茶,怕是喝不惯?"而我却发觉,就像内蒙新疆一样,所谓xiar、hara和tas,所谓春尖和粗细的种种命名分类,其实都是后来人比附。在茶叶和茶砖的产地,一定另有名称和茶农、茶工的职业见解。南北千里之隔,人们径自各按各的方式看待这些茶,其中观念差之千里。若说还有什么相通之处,也许只在一个粗字。

    粗茶的极致,是西海固的罐罐茶。

    我是在久闻其名之后,才喝到了它的。当然我完全没有料到,这种茶居然与我发生了那么深刻的关系。我还懂了:其实贫瘠甲天下的排名,未必就一定数得上西海固。若以罐罐茶为标志划分,就我陋见,甘肃的岷县也许才是第一。

    满掌裂茧的粗黑大手,小心翼翼地撮来一束枯干的细枝。不是树枝,是草丛中或者能算木本的、一些豆细的蓬蓬干枝。架起的火苗只有一股。这火苗轻轻舐着一个细筒(约一尺高、寸半粗细、熏烧得焦黑的铁直筒)的底儿,而关节粗壮的手指又捏起一撮柴,颤颤抖抖地添在火上。铁筒有个把子,焊在顶沿。煮的水,并不是满罐,而是一盅。茶是砸碎的末,而且,是蒙古人称做"黑"、哈萨克称为"石头"的砖茶末子。

    令人拍案惊奇的是,如同一握之草的那几撮细枯枝,居然把罐罐煮开了!我判定是因为那寸半的底面积:火虽细,攻一点。惊叹间,火熄了,主人殷勤地立起身,恭敬地给客人斟上。果然只有一盅,罐筒里不剩一滴。

    客人推辞不过,持盏慢饮,茶味苦中微甜,呷着觉得那么金贵。火已经又燃起,头一罐罐是客人的--主人解释着。而炕上有三四人围坐,都微笑,欢喜这罐罐茶给客人添了个新鲜。煮滚的第二罐又不是主人家的,炕上一个老汉半推着接过杯盏。三一罐罐,四一罐罐,最后的一罐才轮到主人家--又称奇的是:头一罐敬客的茶还没有饮完。

    于是大家娓娓而谈。水早已注上,火苗还在舐着罐底。很快新一轮的头一罐,又斟进了客人的杯盏里;怪的是,如此久熬,茶依然酽酽的。我十余年横断半个大西北,住过数不尽的村庄,后来饮这种罐罐茶上瘾忘情,伴着这茶听够了农民的心事也和农民一起经了不少世事--我没有见过有谁换茶叶或者添茶叶。

    茶是无望岁月里惟一的奢侈。若是有段经文禁茶,人们早把这残存的**戒了,或者说把这一撮茶钱省了。而罐罐茶,它确实奇异,千炖百熬,它不单不褪茶色而且愈熬愈浓,愈炖愈香!

    在西海固的三百大山里,条条沟里的村庄都睡了。出门小解,夜空无月,深蓝的天穹繁星满布。四顾漆黑,只有我们一户亮着灯火。爬回炕上,连说睡睡,话题却又挑出一个要紧故事。人兴奋了,支起半个身子说得绘声绘色。"娃!快起!架火熬些茶!"于是乖巧的儿子蹦下炕,捅着了炉子。年年我一来,他们就弄些煤炭,支起炉火。罐罐茶用煤火炖,多少是浪费了些。

    半夜三更,趴在炕上盖着被,手里端着一碗滚烫的罐罐茶。小口喝着,心里不仅热乎而且觉得神奇。茶不显得多么浓,只是有一丝微涩的甜味留在舌尖。我们有时压低声音,好像怕隔墙的妇人女子的耳朵听了去。有时禁不住嗓高声大,一抖擞,掀翻了被子。旋即又自己不好意思,赶紧侧着卧下。人啊人,生在世上行走一遭,如此的情义和亲密,究竟能得着几分呢?想着,仰脖咽下一大口,苦苦的甜味一直沁穿了肚肠。

    不只是居城,即便乡下和草原,新的饮茶潮流也在萌动。

    也许是因为砖茶产自南方,毕竟不够清真;或者是由于品尝口味的提高,--近年来又是由操突厥语的奶茶民族领先,开始了使用红茶煮奶茶的革命。蒙古人同步地迎合了改革,内蒙出现了工业生产的奶茶粉。

    我用一个保守分子的眼光,分别对上述新事物怀疑过。但是,红茶熬出的奶茶,澄不出一点泥渣;伊利牌的速溶奶茶粉与乌珠穆沁女人们烧出来的茶相比,不只惟妙惟肖,甚至凝着同样的一薄层奶皮。

    不管民众怎样依旧痛苦,不管他们就在今年也可能颗粒不收,从山里到川里,从青海到甘肃,黑白电视,简易沙发,已经慢腾腾地出现在农民的庄户里。"细茶"一词,正在愈来愈多地挂上他们嘴头,就像"haohua"(豪华)成了一个蒙语借词一样。

    --历史真的就要合上最后的一页,悄然而生硬。

    一个银闪闪的考究托盘递了过来,上面满刻着波斯的细密画图案。盘中有一只杯,半盏棕黄色的、喷香细腻的奶茶,在静静地望着我。红茶煮透后的苦涩,被雪白的牛奶中和了,轻轻啜了一口,这新世纪的奶茶口感很正,香而细,没有杂味。

    我沉吟着,端着茶杯心中怅然。那么多的情景奔来眼底。东不拉伴奏的和平,嫂子铜勺下的瀑布,黄土大山里的星夜,都一一浮现出来。那时我不是在做"诗人的流浪",那时我和他们一起流汗劳累。那时我是一个孩子,不引人注意,在辽阔的秘境自由出入。如今饮着纯正红茶和全脂牛奶煮成的香茶,却觉得关山次第远去,人在别离。

    我随着时间的大潮,既然连他们都放弃了黑黄砖茶,也就改用了红茶鲜奶过冬。暑季则喝完全是凉性的绿茶、甚至是日本茶消夏。只是,一端起茶我就感到若有所动。我虽然不多说出来,但总爱在一斟一饮之间回味。

    199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