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高贵的精神(1/2)

    一

    这确实不易描述。困难不仅在于因缺乏体验导致的倾听困难,而在于人的气质离得太远。从取道到语言,传递是困难的。

    是关于高贵的话题么?也可能它更接近"尊严"。反正这个范畴包含着一批汉语词汇,但是似乎个个都语感不足。

    汉语特殊而丰富。或许是由于词汇富足得溢出,反而导致了分量的减弱?不知道。我经常体会到汉语的美感;但我也时时觉察到,似乎它存在着一种分量的平均化。

    我需要一个--它处用则不宜、此处一字如钉的语词。哪个汉语单词最能传达这些含义呢?

    是高贵?尊严?贵族气度?上品的资质?是不可冒犯的习惯?是一种天性中的优越感?

    我选不出。没准,在这一类语词里,外语的选择会比中文好些。就像街上的老外,无论黑白,他们大步走来,表情明朗,眼睛直视。一般说来,比起东方来,他们不那么费猜和暧昧。

    是愤怒的权利么?

    不,最醒目的、穷国小民和列强国民的区别,往往是愤怒的表现权。我们经常看到列强的公民在签证处、在宾馆和飞机场、在一切服务业的前沿地带,大发雷霆大光其火。

    而穷人不能那样。除非秩序崩溃天下大乱,穷人轮上浩劫也过上节日,那时可以表达愤怒,甚至可以恣情发泄。但是在平日里,穷人总是考虑退路,考虑不成之后的次之、再次之和最恶的可能。穷人不发怒。

    是拒绝的勇气么?

    在这个文化里,我们有拒绝的古典,罗列着一个个绝对的例子。许由对王位禅让的拒绝,陶渊明对五斗米俸禄的拒绝,关云长对上马金下马银的拒绝……只是,拒绝的人早已牺牲。面对不洁的利益,安享的人青春不误,购车置屋,成了人们艳羡的标的。--民族的精神,就是如此地分裂着。

    或者,是歧视和自尊的矛盾么?满街的外省工人潮水般涌入城市,就如外籍打工者涌入美国和日本。北京话本来粗糙;居然还让"谢绝河南人"等标语贴满电杆。在白纸黑字的证明之下,歧视的癌,正在蔓延。

    但我观察的,只是河南或哪里的打工者。

    **的权贵不足为训。对我来说,惟底层如蚁的小民,惟他们的自尊与否,才有巨大的意义。

    谁会为我们解说?饱暖或餍足是不够的,富裕或财富是不够的--确实还存在更高的形式。确实还存在这样的问题:在活下去的同时,怎样做才能保住生的尊严;微渺的流水日子,怎样过才算有过生的高贵。

    这是很暧昧的事;人的生存可以奢富至极,也可能穷窘潦倒,但在形容不出可是看得见的地方,有着一条不容侵犯的界限。

    依然是一个精神的,关于人的气质的话题。

    仍然是争论各方都无视的、民族精神的高贵与否的问题。是的,就是它,它比经济大势、比是非成败,更影响着我们的未来。

    二

    如今议论这些使人害臊。喘息挣扎在黏稠的人群,你自己先觉察到不合时宜。如今人只有在撒谎时才偶尔提及正义。如落后的标志、如墙上剥落的旧标语般的正义,正静静地被罚在一边。每一个路人瞟过的眼神,都含着一丝嘲意。时代已经改变,没有谁对它顶礼,也没有多少人为它守节。

    更高的标准在别处;传说在那儿,有社会进步的方向。

    从研究院到讨论会,从杂志到电视,从精英到蠹虫,从感觉到语言--这些地方都是当今智识阶级抢占的滩头。不仅在西方中心获得了理解,它们还正被渲染成第三世界的声音。

    F·法农说,殖民地奴才喜欢偷窥主人的街区,他们的梦想就是拥有。真是如此。翻翻书,若干年来,中国文人不过一直在絮叨着如此的奴才梦。他们反复地写:我仇恨因为我没拥有,我伟大地拥有了,我甚至拥有主子的老婆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承认奇迹?为什么还不给我诺贝尔奖?

    所谓高贵,就是不能忍受这种天一热就孳生的、苍蝇老鼠的道路。哪怕它接着轨,是全球化的道路。只要有一丝气在,人就不与苍蝇为伍。今天仍有这样的人,他们轻蔑地听着鼎沸人声,拒绝与这一边同路。

    不平比比皆是,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大家虽然都喊叫着看见了,可就是不做动作。由于油滑,更由于压力和民族传统的教育。偶尔跳到街头的抗议,往往是滑稽的。慢慢地,大家都毕了业,学会了看客的轻松姿势。

    所谓高贵的人,他们的怀里并没有多一把刀。他们的特殊之处,不过就是从卑鄙的旁观中愤怒地跳了出来,如电子街头的石秀。

    高贵不仅是天性,也是修养的结果。本质的行走,会督促途中愈来愈认真的求学。像刀刃的蘸钢和打磨,刀的质地,要求摒绝浮躁和单薄。

    这不是小说中伪造的贵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遇罗克启发的,是平民的尊严,是可能潜伏底层的高贵。同样,对遇罗克的忏悔,也决非干净的回想录,而是接续他与特权主义的对峙。我们对过去(文化大革命只是其一环而已)的最彻底反省,就是对歧视人权的血统论的永不媾和的宣战。

    高贵的精神所以难得,是因为在获得高贵认可的同时,人还必须承担责任。是的,在我们这个族群,在这个黄色的如巨流之浩荡的群众里,最难求的品格就是承担责任。

    正因此不避难的谭嗣同才被怀念不已。奢谈什么大任于斯,人不一定就命定着--哪怕一抔一握的事业。并非什么机遇难逢,多数人都回避了--该他完成的那一件事。只剩下了谭嗣同;他们是百年一现的高贵之化身,不避一己的流血流言。他们注定要为历史承担责任。于是历史为之剧化,时代的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