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午夜的鞍子(1/2)

    北京苦夏,想想都心惊肉悸。默默盯着已经大敞的夜窗,心里好像在叨叨着:快来啦,慢慢熬吧。

    这样的方兴未艾的夏夜里,人容易忆起凉爽的草地。往事早不该再说了:包括山峦、营地、一张张熟悉的脸、几匹几头有名有姓的马和牛,都因为思念太过--而不是像别人那样忘得太净--而蒙混如水,闪烁不定了。往事,连同自己那非常值得怀疑是否存在过的十九岁,如今是真的遥遥地远了。

    活在莫名其妙的一片黑森林般的楼群里,在这种初夏季节,像一丛肮脏的错开的花。架上的书抽下又插上,看来看去还是只爱看自己爱看的那几本。脑中的事想起又忘掉,想来想去也没有个条理。

    近几个月,总是不嫌乏味地回忆马。

    清醒时我知道,对马的回忆,于我已经是一种印刷般的符号。开始能栩栩如生地忆起一匹匹的骨架长相,忠诚而消瘦的那黑特·海骝,美如希腊雕塑而又小又无能的"豪乌",一匹样子凶恶似紫似灰的杂色马崩薄勒,大名鼎鼎的马倌白音塔拉的竿子马切普德勒,然后是名声更大但年衰岁老的白马亚干,最后,还有一直没有到手没能真正属于我的哥哥的哈拉。但是很快它们就混乱了,旋转着,互相粘合隐现,我不能完成关于任何一匹的一个完整回忆。我猛地惊醒过来,窗外还是黑沉沉凝视着我的憧憧楼影。

    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些黑森森的影子矗立得很结实,它们好像永远不会裂开或粉碎。

    而我听见清晰的一个声音。

    像伤口一样,裂开着劈开着,像木柴被一柄无形的斧砍进。

    这是什么呢?

    我抽下一本书又放下。我摊开一沓纸写了几行又撕掉。我倒了一杯更浓的茶,卷起一支莫合烟。我看看表已是午夜了,我眼前又有走马灯--六匹和我情深似海的马儿旋转起来,最终使我晕眩了。那匹远星一般的马,那匹如同一个原则一条规矩般的马不再清楚。我盯它盯得眼酸,可是它渐渐褪着毛色,一年年地淡漠朦胧,我追寻般拼竭全力睁大眼睛,我觉得心里的感情已经爆发成怒气了。

    外面的黑夜目不转睛地和我对峙,对此我需要一个活鲜鲜的生命,而且是姣美的生命支撑自己。夜,已经深了。

    我也许是错把这种需要认成了一匹马。它先是漆黑绝美的黑色哈拉,后来变成雪白柔顺的白色亚干,先后充斥着我这一隅最偏僻的神经。

    惟在今夜,影像变了。

    我突然想到了鞍子。这个字按汉语规律究竟是该衍化成"鞍"子呢还是""子?

    其实它是木头制成的。

    我强忍着听那声清脆而细微的裂劈声响。它响得太逼真,撕扯着一种被自己一直压制的回忆。我仇恨地看看窗外的黑森林,它们不是树木的儿子。

    劈裂声持续着响了很久,深夜中只有它,像我们那些鞍子破碎时的声音一样。

    是这样,该写一写那些鞍子了。

    插队四年,我们有整整一本鞍经。就像我们忍着不去批评那些关于马的轻薄谈论一样,我们从不多说其实更珍惜的鞍子。而四年里听惯了摔人碎鞍的故事,好像知识青年的鞍子特别脆,有的人可能插了三年队碎过四五盘鞍子,奢侈得可憎;也有的人,一直到离开草原时那盘木鞍还完好无恙。

    全公社、也许全旗知识青年中最有福气的是蔡。他分得一盘银饰累累的旧鞍。银子的成色很高,马拴在哪里都被阳光照射得白灿烂漫。他早早摔碎了鞍子,后来知识青年独立出包(离开牧民家)时,给他买了一盘木架子,请两个有名的喇嘛鞍匠给他重新箍起。一直到我离开草原,那盘满是银霞的鞍子还在草地上银光灼灼,撩人心目。--蔡碎过一次鞍。

    唐趁蔡修鞍时,抢了他几枚银钉,安在笼头上三颗,然后称自己的马具为"三星"。他那半辈子一直渴盼当马倌,然而一直到离开草原也没能实现理想,只是置了一盘白铜镶边的、苏尼特式的元宝鞍,整天幻想着套住马后坐在鞍桥后头的滋味。他除了碎过自己一盘鞍外,还骑坏过别人一个鞍子。他那盘配着"三星"笼头的鞍子很舒服,收拾得干净利索。

    和一些老牧比起来,我们几个的鞍子齐整得多,可能是因为无家无宿的地位吧,生涯在马背的感觉比老牧还要强烈。我哥阿洛华在这么多年里只给我一个破鞍烂鞯的印象。他在我插队的几年里,不知被马踢碎了多少盘鞍子,我总是见他直到上马出门之前,才慌慌张张地翻出黄羊角、小刀和皮条,左绑一下,右补一块,勉强把吱扭响的鞍子扣在马背上。毡垫更是恶心,黑烂的毡絮片露出来,蹭得马腹脏脏的。

    --大多是摔下马来,又没能抓住马。空鞍的马疯跑一阵以后,背上的肚带就滑松了。只要鞍子翻转到马肚子下面,马就会惊。疯马一边窜跑,一边死命要踢掉肚子下面坠着的那个又是皮子又是铁的怪物,而落马骑手只能呆呆地看着。

    最后的善后事情是:没精打采地在草原上遛,在空旷的牧场上,东拣回一块破鞯皮,西寻回一只脚镫子,再试试能不能找回肚带、鞍钉。至于鞍子本身--那坚硬木头打成的木骨,已经像一具炸碎的死尸了。

    我的鞍子一直没碎。虽然也饱经踢摔,但它直到最后还是那老样子:不漂亮也不难看,白铜鞍条,白铜鞍钉。特殊的是两块鞯皮硬过生铁,怕是用牤牛皮做的。它大致能算多伦式,但后桥微翘一些,骑惯了觉得屁股被紧卡着,心里踏实而放松。

    像年轻人不能体味生命的蓄量一样,也像蒙古谚语"新马不懂长途"里描写的那种新四岁或新五岁骏马一样;我作为我那盘翘角多伦鞍子的主人,却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