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杭爱怀李陵(1/2)

    在草地放羊的时候,我总对把羊群放到北边大山上怀着一种含混的激动。那时中蒙国交恶劣,可是我总向往着国界--在我出牧最北的、白音呼布尔大队的薄叶山上,羊群吃着秋季里油脂肥嫩的明根勒草,遥遥摆在北方尽头的国界是蔚蓝色的。

    有一次,我们四名知识青年骑马去了边防站,吃边防军的大米饭(久违了不知多久),纵马追夜空中的一只火球(在阶级斗争严重的年代里草原上信号弹夜夜不绝),遛遍了塔勒根·敖包边防站一带的冬牧场。而真正的目的我是模糊知道的,那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北蒙古的大地。

    蒙语中的外蒙古,为什么不译成北蒙古呢,内蒙若译成南蒙或襟麓蒙古多好。

    那时我们地位低下,生计严酷,心中常常怆然响着苏武牧羊的音调。至于对降了匈奴的李陵,并没有过多地留意。

    二十年时光,如**诗词中写的一样,"弹指一挥间"。

    我没有想到自己混入中国作家代表团,来到了据说与中国已经近三十年不相往来的北蒙古。不仅越过了当年塔勒根·敖包一线的蓝色远山,而且越过了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一直向北,向北,进入了大名鼎鼎的杭爱山脉以北。

    好像两国之争,来使之命,于我都毫不相干。用不着社会主义特产的克格勃监视,用不着一种异化了的如朗诵社论的喀尔喀方言的导游,我用我的双眼,迎接着我熟悉的景色扑来。

    秋草原上明根勒的紫花球已经散了,节令使人遗憾地已经逼近初雪。大地一望千里金黄眩目。清澈的风吹得挺拔抖擞的金叶透明如箔。杭爱,北蒙古的北屏,原来也和乌珠穆沁的丘陵一样舒缓。

    我心中真的感到了怅惘。

    我知道:杭爱北麓,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阿拉杭爱省,是我人生旅途的北极了。

    我再不能更北一步了。

    恰似萎缩了的中国,我所能达到的,远远比不了那些人了。比如霍去病、卫青、苏武、卫律、中行说、李陵,他们的足迹都达到了贝加尔和叶尼塞流域,--即使站在杭爱之巅北眺,那里也是万里绝域。

    二十年来我也变了。我厌恶霍去病、卫青之类军人。我更厌恶苏武,他和孔老二一样使人压抑。在我的北方史观中,真正使我感动的人是李陵--在阿拉杭爱的省府其其格勒特(花城之意),看着一张张蒙古人的面孔,我总觉得他们藏着一些李陵的秘密。

    在一个严肃得过分的官方代表团里,站在杭爱北麓独自胡思乱想,是有点太不着边际了。

    我只能尽力地远眺北方。像二十年前在白音呼布尔的薄叶山上一样,杭爱以北依然是远山如线,金草如潮。遮断了我视线的一抹淡蓝,依然在天极地尽静静地一字摆开,继续着二十年前的那个默语。

    没有远托异乡的体验,没有怀着重归故乡时真正单纯的信念,没有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异乡的珍贵--是很难记住李陵的。不是我自己留心着、而是蒙方人员时时提醒着:你是文化交流断绝近三十年后的第一批中国代表团成员--这不知缘由地使我心中轰响着李陵的句子:

    子归受荣,我留受辱。

    不知为什么那样感慨击心。好像在判断着将来冥冥中的一个朦胧前途。杭爱北麓一片静寂,雪白的毡庐纯洁得难以置信。我吸着清冷醇浓的空气,总怀疑这宁静那么不稳定。静若处子,动则如虎,人在不测中遭逢这种前途并不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他无家可归,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韦毳幕,以御风雨。

    膻肉酪浆,以充饥渴。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侧耳远听。

    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