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木石守密(2/2)

  "嘘--我听见了。你们听见了吗,亲爱的朋友们?印第安人的脚步远了。他们用脚步声奏着一支歌。"远远听见那戴草帽挎手枪的胖姑娘唱歌般地说着。

    "没听见。"我用中文大声说。

    不可能听见,我心里想。印第安人早已沉默了。后人可以随意评说,但是印第安人不说。为什么,难道印第安人认为,诉说是没有意义毫不需要的吗?

    两株犹它柳在一丛绿灌木中兀立着。雪白而光滑地裸着躯干,树尖像两柄锋利的矛,扭歪了但依然锐利。半腰以下,被风撕成碎片的缕缕树皮在飘动着。没有风,它们飘动是因为这灼烫熔浆般的绿色,MesaVerde的黏滞绿海上空燥热不安地鼓漾着一种强烈的气氛。

    日影斜了。

    高原又恢复了它的深重,现在颜色是有轮廓的,温度降低后的浓绿更加寂静。我乘车去看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在我的眼中这些印第安人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钝--不知他们自己感觉怎样,我觉得他们在举手投足的动作中总是有一丝丝迟疑、失措,或若有所失的滋味。

    我问:你们还种你们那有名的玉米吗?

    一位女诗人开始埋怨年轻人对传统的不珍惜。她指着身边一位漂亮而皮肤雪白的少女对我说,孩子们向往可口可乐加麦克唐纳链式店文化,今天因为要见中国客人,这件印第安披风是特意让她换上的。我又问,在像MesaVerde这样的地理环境中生活,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与常人不同的感觉呢?女诗人回答说,每块石头都和我有一桩秘密事;我经常和石头、树、路谈心。她还为我念了一首她的诗,讲她无处不在,她是风,她是爱。那诗非常感人。

    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你为什么要人说你想听的话呢?!

    我后来不再多问。告别时我觉得什么也没谈过。握住印第安人的手,想了半天也只有一个词:再见,而且是英语。

    我还是再去那条小道,去看那个狰狞可怖的如膏如火的绿海吧。

    告别MesaVerde那天,雷雨刚刚袭过,晴空骄阳下的绿色高原纹理清晰。一切都鲜明地显现了原貌;费解的弧线、惨烈的绿彩、撕开的灰树皮、挣扭的尖刺。我告别地最后望着眼帘之内的这怪秘自然,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明白纵使感到了靠近了--但秘密终归是秘密啊。

    它们明明谁也没有走,我凝望着想。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被那残酷的绿色灼伤了。

    它们是在一个瞬间哑掉的,从那以后辽阔的MesaVerde就沉默了。在那个瞬间击来之前,它们一定正在纵情、在暴怒、在狂吼、在拼杀,--所以万物都僵止在一个疯狂的姿态上。除非我是瞎子,我才能承认眼前是一片合理的景象。不,我愈来愈顽固地想道。我觉出自己走火入魔已入牛角;但我不能平静地对待这样惊心动魄的景观--这是一片大陆的生死啊。

    我不是过时地煽动印第安人对美国的民族主义仇恨。纵使曾经有过征服有过屠杀,美国已经自己消化了它大陆腹地的病灶。难道你没有看见印第安人只是强调他们不是"印度人"而是"本地美洲人";难道他们的眼神里不是隐显着一丝懒散的满足么?

    只是历史变成了谜语。

    在这片怪诡的MesaVerde,我知道不会有打破谜底的那一天了。

    然而这是一片万物有灵的土地。在这里的几天里,潜藏的无数眼睛每刻都从四周盯着你,一切大自然的不合理在这里都汇集了。那水平纹理的巨大岩缝怎么能裂开呢?然而岩石不裂开印第安人又怎样居住呢?那披头散发的撕开树皮的犹它柳松怎么能发芽生叶呢?然而树皮不撕成褴褛又从哪里获得纤维拧绳搓线呢……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大自然感到痛苦。蒙古草原,天山腹地,伊斯兰黄土高原--那里的景物是多么单纯、多么亲切啊。

    在伟大的美国民主出现以后,MesaVerde只剩下当旅游区这一条路。任何新的愤怒,任何造反异端,在星条旗下都变成了正统和体制。

    所以,这里的秘密将是永远的。

    我叹了口气。我又觉得叹气是不对的。

    在车飞快地沿着那裂开的峡谷,朝科罗拉多州府驶去时,我看见两侧的绿色在默默地目送着我。犹它柳松挥摇着撕碎的旗,有一条灰色树皮像棉絮一样缠住了我的车窗。公路像一道伸入海中的堤;堤左堤右,愤怒而流淌不动的绿色像熔岩一样缓缓喘息着,推挤着一株株断枪般的裸树的锐角。像密集的桅杆,像高举的锄头,像举礼的仪仗,像--像我那么熟悉的中国人的历史画面。当车子突然冲上了高原边缘,那道边缘简直是一条海边的岩岸,视野中突然一字摆开了美国西部的鳞鳞城镇时,不知是风声还是车声,我突然听见了一个沉重压抑的呼唤。

    那位印第安女诗人是对的:这里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翻开每一块石头都能发现一件秘密。然而MesaVerde用不着我这无缘的客人,对于我,MesaVerde只是给中国的一个注释。

    在中国,在我经常乘凉和踏踩的那些树木石头那儿,枝杈上和石块下的东西已被我发现。经历了MesaVerde以后,我对于这一点坚信不疑。我要快些回去。那些秘密是属于我的。

    MesaVerde已经沉默,它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刚才那声低低的呼唤来自大洋彼岸,我清楚地听见了:它发自我的大陆深处。

    198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