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他的心在荒原(1/2)

    在英格兰西南部都彻斯特博物馆中,有一个小房间,参观者只能从窗口往里看。我们因为是中国作家代表团,破例获准入内。

    这是托马斯·哈代(一八四○--一九二八)的书房,是照他在麦克斯门的家中书房复制的。据说一切摆设都尽量照原样。四壁图书,一张书桌,数张圈椅。圈椅上搭着他的大衣,靠着他的手杖。哈代的像挂在墙上,默默地俯视着自己的书房,和不断的来访者。

    他在这样一间房间里,就在这张桌上,写出许多小说、诗和一部诗剧,桌上摆着一些文具还有一个小日历。日历上是三月七日。据说这是哈代第一次见到他夫人的日子,夫人去世以后,哈代把日历又掀到这一天,让这一天永远留着。馆长拿起三枝象牙管蘸水笔,说就是用它们写出《林中人》、《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

    书架上有他的手稿,有作品,还有很多札记,记下各种材料,厚厚的一册册,装订得很好。据说这一博物馆收藏哈代手稿最为丰富。馆长打开一本,是《卡斯特桥市长》,整齐的小字,涂改不多。我忽然想现在有了打字机,以后的博物馆不必再有收藏原稿的业务,人们也没有看手稿的乐趣了。这手稿中夹有一封信,是哈代写给当时博物馆负责人的。大意说:谢谢你要我的手稿,特送上。只是不一定值得保存。何不收藏威廉·巴恩斯的手稿?那是值得的!这最后的惊叹号给我印象很深。时间过了快一百年,证明了哈代自己的作品是值得的!值得读,值得研究,值得在博物馆特辟一间--也许这还不够,值得我们远涉重洋,来看一看他笔下的威塞克斯、艾登荒原和卡斯特桥。

    威廉·巴恩斯是都彻斯特人,是这一带的乡土诗人。街上有他的立像。哈代很看重他。一九○八年为他编辑出版了一本诗集。哈代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乡土作家。可是他和巴恩斯很不同。巴恩斯"从时代和世界中撤退出来,把自己包裹在不实际的泡沫中",而哈代的意识"是永远向着时代和世界开放的"①。一九一二年哈代自己在威塞克斯小说总序中说:"虽然小说中大部分人所处的环境限于泰晤士之北,英吉利海峡之南,从黑令岛到温莎森林是东边的极限,西边则是考尼海岸,我却是想把他们写成典型的,并且在本质上属于任何地方,在那里'思想是生活的奴隶,生活是时间的弄人'。这些人物的心智中,明显的地方性应该是真正的世界性。"哈代把他的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十四部长篇小说、四部短篇小说集总称为威塞克斯小说,但是这些小说反映的是社会,是人生,远远不只是反映那一地区的生活。小说总有个环境,环境总是局限的,而真正的好作品,总是超出那环境,感动全世界。

    哈代的四大悲剧小说,《还乡》、《德伯家的苔丝》、《卡斯特桥市长》和《无名的裘德》,就是这样的小说。我在四十年代初读《还乡》时,深为艾登荒原所吸引。后来知道,对自然环境的运用是哈代小说的一大特色,《还乡》便是这一特色的代表作。哈代笔下的荒原是有生命的,它有表情,会嚷会叫,还操纵人物的活动。它是背景,也是角色,而且是贯穿在每个角色中的角色。英国文学鸟瞰一类的选本常选《还乡》开篇的一段描写:

    天上悬的既是这样灰白的帐幕,地上铺的又是那种最苍郁的灌莽,所以天边上天地交接的线道,划分得清清楚楚。……荒原的表面,仅仅由于颜色这一端,就给暮夜增加了半点钟。它能在同样的情形下,使曙色迟延,使正午惨淡;狂风暴雨,几乎还没踪影,它就预先现出风暴的阴沉面目了;三更半夜,没有月亮,它更加深那种咫尺难辨的昏暗,到了使人发抖、害怕的程度。

    今天看到道塞郡的旷野,已经很少那时一片苍茫、万古如斯的感觉了。英国朋友带我们驱车往荒原上,地下的植物显然不像书中描写的那样郁郁苍苍,和天空也就没有那样触目的对比。想不出哪一个小山头上是游苔莎站过的地方。远望一片绿色,开阔而平淡。哈代在一**五年写的《还乡》小序中说,他写的是一八四○--一八五○年间的荒原,他写序时荒原已经或耕种或植林,不大像了。我们在一九八四年去,当然变化更大。印象中的荒原气氛浓烈如酒,这酒是愈来愈多地掺了水了。也许因为原来那描写太成功,便总觉得不像。不过我并不遗憾。我们还获准到一个不向外国人开放的高地,一览荒原景色。天上地下只觉得灰蒙蒙的,像里面衬着黯淡,黯淡中又透着宏伟,还显得出这不是个轻松的地方。我毕竟看到有哈代的心在跳动着的艾登荒原了。

    我们还到哈代出生地参观。经过一片高大的树林,到一座茅屋。这种英国茅屋很好看,总让人想起童话来。有一位英国女士的博士论文是北京四合院,也该有人研究这种英国茅屋。里面可是很不舒适,屋顶低矮,相当潮湿。这房屋和弥尔顿故居一样,有房客居住,同时负责管理。从出生地又去小村的教堂和墓地--斯丁斯福墓地。哈代的父母和妻子都葬在这里。

    葬在这里的还有哈代自己的心。

    墓地很小,不像有些墓地那样拥挤。在一棵大树下,三个石棺一样的坟墓并排,中间一个写着"哈代的心葬此"。这也是他第一个妻子的坟墓。

    据说哈代生前曾有遗嘱,死后要葬在家乡,但人们认为他应享有葬在西敏寺的荣耀。于是,经过商议,决定把他的心留在荒原。可是他的心有着很不寻常的可怕的遭遇。如果哈代自己知道,可能要为自己的心写出一篇悲愤的、也许是嘲讽的名作来。

    没有人能说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但是英国朋友说这是真的--我倒希望不是真的。哈代的遗体运走后,心脏留下来由一个农夫看守。他把它放在窗台上,准备次日下葬。次日一看,心不见了,旁边坐着一只吃得饱饱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