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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夫妇的悲剧(1/2)

    壬寅是虎年。这虎年对于像绵羊似的长寿及其新媳妇确是不利的。

    潘家从上年冬就托媒人传言:女儿大了(十八岁),不能再耽搁了,长寿的三年之丧也满起了,明年(壬寅)元月某日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潘家定于该日嫁女,陈家也该在前几天撤灵,并说潘家嫁妆早就准备起全。外祖母叫母亲去,问她怎么打算。母亲说:“长寿弟才满十六岁,身子清瘦,现在结婚,早了一点,但此事迟早总得办,潘家也是难缠的,只好照他们定的日子办罢。”

    于是母亲就到娘家,只带了还吃奶的小儿子去。外祖父撤灵,长寿结婚,都是母亲一手包办。

    新娘子相貌端正,身材苗条,言谈举止温柔文雅,看上去身体比长寿丰腴。过了三朝,母亲要回家了,她请外祖母,大姨,同到新房去。新房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母亲把事先同外祖母商量好的话,对弟妇说:“妈妈年纪大了,喜欢安静。家务事,以后要你们管了。妈妈要我代她对你们把家务交代一下。”

    于是母亲拿出一本帐簿,逐项告诉长寿和新娘子:本镇市房多少间,该收房租多少,每年该拨款若干以备修理市房;桑地多少亩,出叶约计多少,管理桑地该花多少人工(临时工);现金多少,分存哪几家钱庄,长年利息多少。母亲又取出几个存摺并印鉴,说:“都在这里了,你们收起来罢。”

    长寿怔了,还没开口;新娘子却笑着说:“姊姊教我们学管家,我们就学吧。可是这些存摺和印鉴还是放在婆婆那里妥当些。”

    母亲想了想,望着新娘子笑道:“也好。暂且放在妈妈那里。”

    新娘子又问市房收租、桑地壅土剪枝等等向来归谁管,母亲一一交待清楚,原来都是陆大叔(芮姑娘的丈夫)管理的。母亲料想新娘子还不知陆大叔一家的来历,就从头说了一遍。长寿也说自己是芮姑娘带大的。母亲又说,阿秀(芮姑娘的女儿)过几年也要出嫁的,该趁早留心找个接替她的小大姐,或买个丫头。

    谈的很热闹,母亲觉得新娘子做事把细,也不糊涂,心里很高兴。

    母亲本来打算当天就回家,但是长寿夫妇请求再留一天,他们要做几样菜谢谢母亲并大姨;大姨因长寿已成亲,新娘子为人很好,外祖母不再寂寞,所以也要回自己家里去。外祖母和长寿夫妻都留不住,母亲也留不住,只好放她回去。母亲见菜肴丰富精美,这才知道新娘子会烧几样菜。母亲很称赞了几句,又问能不能裁衣,却是不会。吃饭的时候,母亲看见新娘子吃法很娇,碰到菜里有什么老茎、焦叶、渣滓之类,她就吐在碟子里,不肯咽下。母亲心里想,这么个秀气、伶俐、有心眼儿的人却太娇气了,恐非有福有寿之兆。但是母亲这心思,没有对外祖母说,只在回家后对父亲说了。父亲以为这是习惯,会改好的。

    端阳一过,母亲就忙着给父亲准备考乡试的事情。父亲离家后,阿秀就来,请去歇夏(因为外祖母家房屋高大凉爽,外祖母每年夏天都要请我们全家去歇夏)。母亲便带了我和弟弟去了。

    只过了半年,长寿舅父好像又瘦了些,而且有干咳。母亲急问找医生看过没有。新娘子回答:他不肯,说小病,何必又花钱。母亲又问外祖母如何不管,言外之意抱怨她老人家不把儿子当一回事。外祖母却说长寿极固执,说不肯就是不肯。母亲生气了,立刻吩咐阿秀去请外祖父最得意的门生,现在镇上行医的姚圯塘。

    一会儿,阿秀回来了,说姚医生开头还摆架子,说要到晚上才能来;后来阿秀说是陈府大小姐请去给长寿少爷看病,姚医生立刻满面陪笑说,“你怎么不早说,我马上就去。”

    母亲吩咐芮姑娘准备茶点,刚摆好,陆大叔陪着姚医生进来了。新娘子回避到后堂去了。母亲却陪着外祖母,又叫长寿出厅房迎接。姚医生进来,先向外祖母请安,然后又称母亲为“师妹”,问好,又问我父亲好,还说此番乡试一定高中。寒暄已毕,姚医生凝神静起,为长寿把脉,然后又问了饮食情况,问干咳起了多少日子,每天何时咳得较多,何时有痰,痰中有没有血丝,等等。然后,拿起茶杯,沉吟一会,向母亲望了一眼。母亲会意,对长寿说:“没有你的事了,上楼去罢。”长寿走后,姚医生慢吞吞地说:“看脉象,听他干咳的声音,八成是痨病。幸而痰中没有血丝,可以治。我开个方子先服三剂再来复诊。平时饮食要多进滋补品,这在府上是容易办的。”

    医生走后,母亲叫取长寿每天记的零用帐本来,一看以后,母亲大为生气,叫阿秀请弟妇下来,指着帐本说:“怎么你们这样省俭,一个月只吃一两次荤?”长寿舅母低头回答:“婆婆喜欢吃素。长寿说,只我们两人,不好意思多花;还说,——”母亲苦笑道:“都是花自己的钱,什么不好意思。妈妈,老年人,吃素,清淡些,对身体有好处。你们年纪轻轻,不多吃点荤,不怕糟蹋了身体么?”长寿舅母叹口气道:“我也是这么说,可是长寿不听。还说,和尚吃素,婆婆身体很强壮。姊姊,长寿只听你的,你,姊姊,劝导劝导他罢。”

    母亲知道弟妇说的是实话,也就不再责备她,却拉着她的手,附耳低声说:“姚医生说,弟弟的病,八成是痨病,要服长药,平时饭食,要吃滋补的。你先瞒着弟弟,怕他担忧。你只说我在这里歇夏,妈妈吩咐每天弄点好的吃。”

    长寿舅母惊得心跳,脸色变白,半晌不出声。母亲安慰她道:“可以治好。不过,总得半年一年,才能说真真断根了。”

    长寿舅母这才低声说:“他要看药方,怎么办?况且,走了,他又不肯吃好的,怎么办?”

    母亲一想,这就不能不把真情告诉长寿,并且要他宽心,这可不容易,因为长寿固执,而且褊急。母亲说:“且服过三帖药,复诊时再告诉他罢。”

    母亲是希望吃过三帖药后病情会好转,然后告诉长寿,他就有信心了。

    然而外边却已传开长寿得了痨病,第二天,潘太太忽然到来,说是女婿得了这种病,怎么不通知她。母亲是第一次会见这亲家太太,心里想,怎么她亲生的女儿,一点不像她,要是像她,真倒楣了。

    潘太太口如剪刀,不容人插一句话,数说完了,便要上楼。母亲急忙说:“姻伯母,我们还瞒着长寿呢,怕他焦急。”潘太太望了我母亲一眼,讥讽地说:“大小姐,你是出名的能干人,可你到底是出嫁的人了,免操这份心罢!”

    母亲微微一笑,正想回敬一两句,外祖母却庄严地说:“亲家,话不能这样说。长寿从小是姊姊管大的,怎么教她不操心。长寿是你女婿,可也是我亲生儿子,是大小姐的同胞兄弟,我们都不该操心么?你叫我们少操心,那么,亲家,你能在这里天天守着他么?”

    这几句话,把潘太太气势汹汹的气焰煞了一下。长寿舅母来了半年了,从没见姊姊有这样好的辩才,又惊又喜。潘太太急中生智,可是也欠考虑,脱口说:“这病是要传染的,我女儿要是染上了,我可不答应。”母亲正待回答,长寿舅母早已安详地说:“妈妈放心,姊姊早已定下章法。女婿有专用的碗筷,他吐的痰有专用的痰盂,不让随地吐。我是陈家人,死也要陪着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有点哽咽。

    母亲于是说:“姻伯母,新娘子说得对,伯母要看看长寿,我陪你上去。可是你得先答应我,不跟他多拉扯。现在先瞒着他,等明天姚医生复诊过了,我们也打算详详细细告诉他,要他放心,病是可以治好的。”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潘太太吃过午饭就走了。

    姚医生复诊后,仍用前方,但加重药量,吩咐服五帖,能不干咳,见痰,便有转机。又是五天,果然见痰,色带黄。潘家却竟没有来人探询。母亲,外祖母,还有长寿舅母,都猜不透潘家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但母亲还是派阿秀去,并且亲自写了一封信(用的是外祖母名义),详细告诉他们复诊后病人情况。

    眨眼已是两个月,父亲乡试回来,也来诊视长寿的病,他和姚医生对病情看法一致。母亲便也回家。

    长寿已服长方,他已知犯的是痨病,但他相信姊姊及姊夫,竟不担忧。秋凉后,他脸上有点血色了,痰渐少,黄色渐淡。可是仍然那样瘦。不过大家认为他的病有好转,不料立冬后突然变卦。

    这是从感冒开始的。咳嗽,发烧。服药后烧稍退,可又突然增高,咳的更剧烈了。外祖母和长寿舅母这才着急了,派人告诉我母亲和父亲。母亲和父亲立刻到外祖母家。父亲给长寿切脉,问了发病经过,又看了姚医生开的方子,就派人去请姚医生,一面对外祖母说:“姚医生方子不错,为什么转了病?脉象不好。”母亲也悄悄问舅母:“如何不小心着了凉?”舅母答:“并没少穿衣服。”时令乍暖乍寒,身子虚弱的人,动辄感冒;母亲不再问了。姚医生来后,同父亲会诊,商量一个方子,抓药来,立刻煎服。父亲私下对母亲说:“这一帖要是不退烧,这病可就难说了。”

    母亲留在娘家,父亲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母亲写了条子,送往潘家。母亲这字条,语起相当重。不料潘家只派来个女仆,问了几句,就去了。

    会诊的方子吃了两帖,第二帖药量又加重,仍无转机。父亲只好去请教渭卿叔岳。老人家早不出诊了,但既是嫡堂侄儿的事,他还是来了。他看了这几天的方子,切过脉,又听了好久病人的痰喘声,摸了病人的炙手的额角,然后同父亲下楼。这时楼下聚集了外祖父从前所有门生,连同姚医生在内,都是父亲预先邀请来的。渭卿对大家说:“你们的方子不错。只是你们还胆小了些。要是我,开始就用猛药。如今晚了,尽人事而已。”他开了个方子。父亲和他的师兄师弟们看了都吐舌头。还是父亲下决心,立刻照方抓药煎服。头服下去,出了一身汗,似乎烧平了些,但二十小时后又烧上来了。渭卿老人家再来诊视,沉吟半晌,然后对父亲说:“只能仍用原方,加重也不济事。肺金火旺,舌苔厚而焦,世无灵药,树皮草根,只有这点力量。”

    父亲此时才把长寿病情之危急程度告诉了外祖母。又叫母亲向长寿舅母透口风,不要全说,防吓坏了她。

    外祖母初听时落下泪来,但随即拭干眼泪说:“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