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乡村杂景(1/2)

    人到了乡下便像压紧的弹簧骤然放松了似的。

    从矮小的窗洞望出去,天是好像大了许多,松啧啧的白云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轻轻飘着;大地伸展着无边的”夏绿”,好像更加平坦;远处有一簇树,矮矮地蹲在绿野中,却并不显得孤独;反射着太阳光的小河,靠着那些树旁边弯弯地去了。有一座小石桥,桥下泊着一条”赤膊船”。

    在乡下,人就觉得”大自然”像老朋友似的嘻开着笑嘴老在你门外徘徊——不,老实是”排闼直入”,蹲在你案头了。

    住在都市的时候到公园里去走走,你也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绿树,你也会暂时觉得这天,这云,这树,比起三层楼窗洞里所见的天的一角,云的一抹,树的尖顶确实是更近于”自然”;那时候,你也会暂时感到”大自然”张开了两臂在拥抱你了。但不知怎地,总也时时会感得这都市公园内所见的”大自然”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且好像是”人工的”,——比方说,就像《红楼梦》大观园里”稻香村”的田园风光是”人工的”一般。

    生长在农村,但在都市里长大,并且在都市里饱尝了”人间味”,我自信我染着若干都市人的气质;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气质是一个弱点,总想摆脱,却怎地也摆脱不下;然而到了乡村住下,静思默念,我又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原来还保留着乡村的”泥土气息”。

    可以说有点爱乡村罢?

    不错,有一点。并不是把乡村当作不动不变的”世外桃源”所以我爱。也不是因为都市”丑恶”。都市美和机械美我都赞美的。我爱的,是乡村的浓郁的”泥土气息”。不像都市那样歇斯底列,神经衰弱,乡村是沉着的,执拗的,起步虽慢可是坚定的,——而这,我称之为”泥土气息”。

    让我们再回到农村的风景罢——

    这里,绿油油的田野中间又有发亮的铁轨,从东方天边来,笔直的向西去,远得很,远得很;就好像是巨灵神在绿野里划的一条墨线。每天早晚两次,机关车拖着一长列的车厢,像爬虫似的在这里走过。说像爬虫,可一点也不过分冤枉了这家伙。你在大都市车站的月台上,听得”喈”——的一声歇斯底列的口笛,立刻满月台的人像鬼迷了似的乱推乱撞,而于是,在隆隆的震响中,“这家伙”喘着大片冲来了,那时你觉得它快得很,又莽撞得很,可不是?然而在辽阔的田野中,起着短窗远远地看去,它就像爬虫,怪妩媚的爬着,爬着,直到天边看不见,混失在绿野中。

    晚间,这家伙按着钟点经过时,在夏夜的薄光下,就像是一条身上有磷光的黑虫,爬得更慢了,你会代替它心焦。

    还有那天空的”铁鸟”,一天也有一次飞过。像一个尖嘴姑娘似的,还没见她的身影儿就听得她那吵闹的骚音,飞的不很高,翅膀和尾巴看去都很分明。它来的时候总在上午,乡下人的莆屋顶刚刚袅起了白色的炊烟。戴着大箬笠穿了铁甲似的“蒲包衣”,在田里工作的乡下人偶然也翘头望一会儿,一点①表情都没有。他们当然不会领受那”铁鸟”的好处,而且他们现在也还没吃过这”铁鸟”的亏。他们对于它淡漠得很,正像他们对于那”爬虫”。

    他们憎恨的,倒是那小河里的实在可怜相的小火轮。这应该说是一”伙”了,因为有烧煤的小火轮,也有柴油轮,——乡下人叫做”洋油轮船”,每天经过这小河,相隔二三小时就听得那小石桥边有吱吱的汽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