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看着,战栗起来,忽然抓出所有的钱,塞进他的破口袋,也不管那满地滚动的钢镚儿,便跑开了。我感到深深的羞愧——这是对人、对艺术的侮辱。
我在沙尘飞扬的集市中盲目地穿行着,喧嚷的人流通过我的身边,他们是那么高兴,好像从不曾遇到过痛苦和疑惑。我凝视着一棵巨大的、被电火烧黑的老树,心中发问: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的骄傲,自豪吗——我的祖国!!
在有些时候,疑惑反而比痛苦更难忍受,生活既是一杯苦酒,就不必慢慢品尝,而应把它一饮而尽;我狠了狠心,又回到公社饭铺。
我失望而又轻松地发现,人已散了,歌手和土筐也踪影全无,小院变得普普通通。我嘘了一口气,像卸下一副担子。
但谁知就在我正想乘风离去的时候,却听到一段关于歌手的议论,那是蹲在桌旁的一个红脸老农跟对酌者的酒中真言:
“他唱的味儿是真不赖。”
“你说的,人家北京的大学生,学的就是这艺术。他的娘还是个洋人来,他生在外国哩!”
“外国咋地上咱这来啦”
“咳,他爷爷可是咱这富农,可他爹那是八路,牺牲了,他的娘就回娘家国了,可怜哩,生下就没爹哩。”
“就为这呀”
“不全是为出身啥的,他(低声)还反对京城里五个还是几个大人物哩。”
“噢,看着倒是挺和气。”
“和气好悬啦,厉害哩!把他那么吊了三天三宿,也不觉悟。”
…………
尽管在集上我什么也没买,什么也没卖,但我却感到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当我踏上归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迷蒙的暮气从大地上升起来;冻红了的西天,滑过一只只孤雁……
走着,走着,我又站住了,在苍茫的村影里,传来了歌声;尽管风把它吹得支离破碎,但我还是听出来了,是他唱的——
我像启明星,
等待着红日东升;
我像布谷鸟,
叩响春天的家门,
……
我听了许久,许久,终于转过头,顺着大路向海滨走去。
伟大的天地被夜幕隔绝了,但歌声,东冢的歌声,却穿过黑暗在天地间飞扬,荡漾……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