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把我扼杀。
……
呵,我的灵魂飞走了,随着歌声;在梦中我也没有这样昏迷,竟忘了是怎样穿过了人流;当我的自我意识恢复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公社小饭铺的院子里。
歌手在人丛中旋转,他似乎捧着一只大海碗,舞动时,就变成了一道道飞逝的白虹。
他终于停下来,行了个西亚人的抚心礼。当他抬起身,我才真正看清了他。他个子颇高,蓬头垢面,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眉眼很重,如果不是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一定黑得怕人。我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吉卜赛人”似乎证明了我的猜想,他竟还穿着一件灰不灰、褐不褐的西装,虽然肩头、袖肘多处开线,但毕竟是一件翻领西装呵!(在一九七零年的中国大地上,有谁穿着西装呢!)接着我又发现他鼻子很直,像岩石凿出来的,眼睛……但中国何曾有过吉卜赛呀
他是什么人
他向人们微笑了。
蹲在地上、台阶上、凳子上,甚至桌子上吃饭的老乡,和专门看热闹的人,这时都喊起来:
“再唱!”
“再来一个!”
歌手躬了躬身,用极为清晰、在这里很少听到过的北京话说:“唱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吧”
老乡们不满了:
“不,要唱那个,那个稀罕的!”
歌手犹豫一下,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捧起那个大海碗,又开始歌唱了。
尽管我离他并不远,但那惊人的歌声却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是呵,它不是这个世界的歌唱,它是幻梦的回音。我听见了,听见了死神割刈的拍节,听见了爱神箭翎的风鸣,听见了地府崩坍的轰响,听见了银河荡桨的波声……它溶化了我,解放了我,使我脱离了物质的重枷,脱离了万恶的引力,飞上高高的天庭……
在破晓前,
我踏上路程,
沿着铺满秋霜的堤埂,
向前走呵——
穿过草滩、越过坟冢
漫漫的黑夜呵,
你怎能湮没
我这渺小的生命。
我像启明星,
等待着红日东升……
在黎明前,
我踏上路程,
沿着布满积水的小径,
向前走呵——
越过洪流、穿过阴云……
凶恶的雷电呵,
你怎能阻挡
我这忠贞的爱情。
我像啄木鸟,
叩响春天的家门……
正当我乘着歌的旋律,在天宇间自由沉浮的时候,却突然遭遇到一阵粗野的、破裂的噪音,漫空闪耀的冰晶霎时被搅得粉碎;我一惊,坠落下来,落回到地球上,我清醒过来。
我看见歌手恭顺地、无言地站着,而那可恶的噪音却仍在不停地发射。我定神看了看,终于找到了那个噪音发射器,那是一个属于干部范畴的人,帽檐有点卷,袖口有点白,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
“你胡嗷嗷什么放啥毒呃呃你个富农坯子,你啥态度啥立场啥思想你说呃!为啥不唱样板戏呃呃!”
歌手终于回答了,回答得很谦虚:“我没有资格。”
这时老乡们却不平起来了,怎么能让他一人受过呢:
“唱啥不是唱!”
“听个新嘛,这个歌中听!”
“听戏啥的,匣子里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