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论孔子(1/2)

    1、你提的,“一旦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而不是归周”,确实打中了孔子的要害。孔子梦想的是西周秩序——“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具体一点说,他梦想的是一个周天王在发号施令,这个周天王下面有等级森严的一套贵族、诸侯、卿、大夫。从天王到大夫,尊贵的等级有差别,然而他们都不同于庶人,是庶人之上的一个贵族阶级,他们的尊严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维持这套秩序的办法是正名,是教化。从孝悌开始的教化,使得庶人对贵族和贵族阶级上下相互之间都井然有序,贵贱有别,就像儿子对父亲,幼弟对长兄一样。问题在于,在春秋的大乱之世,礼乐崩坏,兼并盛行,犯上作乱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的时候,怎么办?孔子在《春秋》中虽然“天王”长“天王”短,晋文公召周王到河阳,他还要写成“天王狩于河阳”,但却肚里有数,这个天王不行了,“我其为东周乎”,要另起炉灶,弄出至尊的偶像,旁边有一个事实上至强的霸(主)。所以所谓东周,是把鲁弄成霸主,或者干脆称天王来代替周王朝了。公山不狃和佛肸(xi)见召,他跃跃欲试,无非是想以此为开端来建立这个霸业。当鲁司寇后杀少正卯,隳三都,无非是削平三桓(鲁的公族季孙、叔孙、孟孙三家),先尊公室,然后强鲁称霸。周游列国,到处留心政治,无非是想看看有什么机会“出售”他的一套政治主张。

    在这里,他的政治主张,和他达到这种主张的手段是矛盾的。手段是仁、恕,目的是霸业,你批评得很中肯,仁、恕一套谁也不会听他的,不过他若真的当起权来,他的做法其实和管仲、商鞅是一样的。杀少正卯,隳三都,已见端倪。他自己心里明白,仁、恕是讲给别人听的,是教化芸芸众生的,至于当权的人要成霸业,不心狠手辣,芟除异己是不行的。他对管仲的称道,已经为我们当代人的“大节小节论”做了榜样了。

    孔子对秦政的称道,和荀况的称道是一模一样的。虽然称道的对象,在孔子是大胆用了五羊大夫的缪公,在荀况是用了商鞅的孝公及其后诸王。

    后代史家,说中国几千年来的政治一直是内法(或荀)而外孔,以孔做羊肉,挂招牌,以荀或法做实际。这一套其实开始于孔子本人。

    这是孔子本人的言论与行动的矛盾及其必然的结论。中国历史正好符合于这个逻辑。

    比较起来,孟轲比孔子要“一以贯之”得多。孟轲强调仁义,不惜得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又次之”,以及“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若寇仇”的结论。这种结论,是孔子绝对不会达到的。这就是他的归宿必然是法家的道理。孔子的嫡传是荀况,荀孟对立其实就是孔孟对立。

    2、但是,根据以上矛盾,说孔子就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人,那不免把他过分小丑化了。在我看来,他对他自己的思想是忠实的,他栖栖遑遑过一生,悲叹自己没有机会行道,并不是“仅仅为了面包”。为了证实这一点,不妨把他和苏秦、张仪对比一下。

    他有许多庸俗的话,“学而优则士”,“耕馁,学禄”这类都是。但是这是**体制下官僚机构盛行的一般意识形态,孔子以前一千多年的古埃及的“文士”教训他的儿子,说的话,和孔子这些话,连措词都差不多。再说,他带那么一大帮学生,事实上靠他们吃饭,他能不为这个子曰店做做广告吗?

    要不落到这个陈套中去,在古代条件下,唯有个人主义盛行的政制才行。我现在动不动就说希腊。早期古希腊执政者是土地贵族,国家是蕞尔小邦的城邦,当官的是荣誉职不支薪饷,要发财,你去航海,你去开辟新殖民地,你去做买卖,别在现成的一锅饭中去跟别人争更大的份额。学问不是“货予帝王家”换口饭吃的玩意,而是一种个人的创造活动,这才能够产生或者放眼宇宙,或者注视自己内心世界的思想家。**政治不可能设想这种知识的出路,知识无非“求禄”,你能怪孔子吗?

    你用《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用语“禄蠹”来批评孔子。贾宝玉不做禄蠹,只好出家。我又要问,“娜拉走后怎样”——出家以后怎样?如果活下去,而且还要维持一种清高的生活,怎么办?

    要不做禄蠹,要有一种合适的社会条件。不同于古希腊的现在条件是,尊重每个人的事业,每个人的创造性活动。居里夫人的科学业绩,一个诗人的好诗,都受人尊重,政治家的地位不比科学家高。当然,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