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五章(1/2)

    夜渐深了,主妇和她女儿回房去了,只留下利特医生和我两人。他探问我是否已有睡意,并说,如果我想去睡,床铺早已预备好了;倘若并无此意,他极愿同我作伴。“我自己也是个晚睡的家伙,”他说,“不怕你说我恭维,要想找到一位比你更有趣的朋友是不可能的。能有机会和一个十九世纪的人谈天,确实是很难得的。”

    整个晚上,我一直有点害怕,到该睡觉的时候,我孤零零地怎样度过这个长夜。在这些非常友好的陌生人当中,在他们富于同情的关切鼓舞和支持下,我倒还能保持精神正常。但是,即使当着他们,每当谈话停顿,想到自己无以排遣时所产生的那种对新奇环境的恐惧心理,就像跃然一闪的电光似的掠过我的心头。我明白,那个晚上自己是睡不着了。躺着不睡而只是思索,我是害怕的,我相信承认这一点并不表示自己是个懦夫。当我的主人问我时,我就坦白地说出这种想法。他说,我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并不足怪。他劝我不必为睡眠担忧,只要我想睡觉,他就会给我一种药吃,保证我一夜睡到天亮。等到第二天醒来,自然就不会有陌生的感觉了。

    “等一会儿我再向你要药,”我说,“现在,关于我醒来重新见到的波士顿的情形,我想更多地了解一些。我们在屋顶上的时候,你告诉我说,虽然从我入睡以来,只不过一个世纪,但是世界的变化却比以往几千年都大得多。从眼前这个城市来看,我完全相信这话,不过我很想知道,到底有了哪些变化。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随便提出一点来谈吧,你们究竟是怎样解决劳工问题的?在十九世纪,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斯芬克斯的一个谜。①当我离开时,斯芬克斯正威胁大家,要吞下整个社会哩,因为当时大家还没有找到谜底。如果你们现在真的已经找到谜底,能够让我知道圆满的答案,那么,我这样睡了一百年也是值得的。”

    ①斯芬克斯(sphinx)是希腊神话中一个狮身女面有翼的怪物。它常出谜语给过路人猜,猜不中的就被它吃掉。——译者

    “现在我们都不知道有劳工问题这回事了,”利特医生答道,“也不可能再发生这种问题了,我想可以说,这问题已经解决啦。如果一个社会对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无法解答,也确实应该被吞噬掉了。事实上,正确地说来,这个谜根本不必由社会来解答,可以说,它是自己解决的。这个解决是生产发展过程带来的必然结果。整个社会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这种发展趋势已经显而易见的情况下,来认识并顺势推动这种发展。”

    “我只能说,”我答道,“当我入睡那个时期,大家还认识不到这种发展哩。”

    “我记得,你说自己是在1887年睡着的。”

    “不错,是1887年5月30日。”

    我的伙伴沉思着,向我注视了一会儿,这才说道,“你说,直到你那个时代,人们对于社会面临着的危机的性质,还没有一般认识吗?当然,我完全相信你的话。你的同时代人对于当代的动向十分盲目无知,这种现象我们有许多历史学家曾经评论过。可是很少有历史事实比这种现象更使我们难以理解的,因为当我们现在回顾过去,对于即将到来的某种变化的征兆,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些征兆一定也曾经出现在你们面前的。韦斯特先生,请你更具体地谈谈当时你以及像你那样的知识分子对于1887年的社会状况及其远景所持的看法,我很愿意听听。至少你们必然已经意识到,当时普遍存在的生产上和社会上的骚动、各阶级对于社会不平等现象的不满以及人类一般的悲惨遭遇,都预示某些巨大变革的即将来临。”

    “我们确实充分意识到这一点,”我说。“我们感到整个社会正逐渐失去重心,有随波逐流的危险。谁也不知道它要漂到哪儿去,不过大家都怕它触礁。”

    “可是,”利特医生说道,“只要你们仔细观察,这股潮流的去向是完全可以看清的,它不是朝着礁岩流去,而是流向更深的航道。”

    “我们有一句流行的谚语,”我说,“‘先见不如后见’,毫无疑问,这句话的道理我现在比以往体会得更深刻了。我只能说,当我陷入这次长期睡眠的时候,我们对前途的展望并不乐观,如果我今天从你屋顶上望下去所看到的,不是这么一个辉煌的城市,而是一片焦土和满生藓苔的瓦砾,我也绝不会感到惊讶的。”

    利特医生十分注意地倾听着我的话,当我说完,他若有所感地点点头。“你刚才说的话,”他说道,“用来证明斯托里奥特的见解,却有极大的价值。人们总认为,他对你们那个时代的描绘,过分渲染了当时人们心理的忧郁和混乱方面。像那样一个过渡时期,免不了充满紧张和动荡,这原是人们预料得到的。但是,在清楚地看到当时各种动力的趋向以后,自然就会相信,在当时人们的心里占优势的不是恐惧,而是希望。”

    “你还没有说出你们找到的那个谜底哩,”我说。“我急于要知道,你们究竟使用了什么一种制止事物自然发展的办法,竟使我们当时那样一个社会产生出你们现在似乎在享受着的那种和平和繁荣。”

    “对不起,你吸烟吗?”我的主人问道。等我们把雪茄点燃,吸着以后,他才继续谈下去。“既然你像我一样爱谈天,不想睡觉,那么,我看最好让我把我们现代生产制度的情况向你说清楚。这样至少可以使你不再会觉得生产发展的过程有什么神秘了。你们那时代的波士顿人是以会提问题出名的,现在就让我来表现一下这种遗传的习性,先来问你一个问题吧。在你们当时的劳工纠纷中,最显著的特点是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罢工啰,”我回答。

    “对啦;但什么东西使得罢工有这么大的力量呢?”

    “那就是各种庞大的劳工组织。”

    “这些庞大的劳工组织的动力又是什么呢?”

    “工人们认为他们必需组织起来,向大公司争取他们的权利,”我回答。

    “问题就在这里,”利特医生说道,“劳工组织和罢工的出现,只不过是大量资本较前更为集中的结果。在这种集中发生以前,工商业并非由少数拥有巨额资本的大公司所垄断,而是由无数资本不大的小公司来经营的。那时候,每个工人对雇主来说,所处的地位还比较重要而有独立性。而且,当工人有了一点资本或有某种新的主意足以使自己独立经营的时候,工人也就经常变成了雇主,这两个阶级之间并不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限。因此就没有劳工组织的需要,也谈不到什么大罢工了。但是,当资本不大的小公司时代被大资本公司的时代所接替,一切情形就都变了。被小雇主雇用时还比较重要的个体劳动者,面对着大公司就变得微不足道,并且也无力与之抗衡,同时,上升为雇主的这条路也就断绝了。为了自卫,他们不得不和同伙团结起来。

    “从当时的记载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