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四章 危机二十年(2/2)

地一区成为一霸;不过到短促二十世纪之末,尚无一支新军,能够真正取代原有确立的旧型政治势力。至于其他群体获得的支持,则强弱不定波动甚大。然而,多数有影响力者,均放弃普遍性公民民主政治的标签,改投向某种个别群体性的认同,因此对于外国及外人,以及美法革命传统代表的全盘接收的民族国家体制,有着发自心底的敌意。我们在后面将讨论这类新“认同性政治”现象的兴起。

    然而,这些运动之所以重要,不光在其积极内容,而且在其对“旧政治”的驳斥。其中某些势力最庞大者的主要基础,便建立在这种否定性之上,如意大利主张分离主义的“北方联盟”(Northern

    League),以及1992年竟有两成的美国选民,在总统大选中将一票投给了一名党外怪胎的得克萨斯州富佬。1989年和1990年,巴西和秘鲁,甚至真的基于“此人名不见经传必然值得信任”的原因,分别选出了新的总统。而英国则全亏采取“非比例代表制”的选举制度(unrepresentativeelectoral

    system),才免于70年代以来不时有第三大党诞生的危机。英国的自由派人士,先后或是独立,或与由工党分出的社会民主派联合出击,或双方合并,一度获得足与其他两大党之一旗鼓相当的民众支持——甚或更胜一筹。自从30年代那前一个不景气的时期以来,发生于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初期。那种具有悠久执政记录的老政党却大量流失支持基础的崩散状况,可谓闻所未闻——如法国的社会党(1990年),加拿大的保守党(1993年),意大利政府党派(1993年)。简单地说,在危机20年里,资本主义民主国家固有的稳定政治结构开始分崩离析。更有甚者,很多新起的政治力量中,最有增长潜力的,往往属于以下成分的结合:民粹性质的煽动渲染,高度曝光的个人领导,以及对外人外国的敌意心理。面对这个光景,活过两战之间时期九死一生的幸存者,有几个能不感到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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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起,类似的危机其实也开始侵蚀属于“中央计划经济”的“第二世界”,只是这个趋势,一时尚未为人注意。病状开始时被极度缺乏弹性的政治制度所隐蔽,其病情随后却因同样原因而愈造沉疴,因此当变局来临时,其势更感突兀,如70年代末期毛去世后的中国,以及1983-1985年间勃列日涅夫死后的苏联(见第十六章)。经济上,从60年代中期开始,中央式国家计划领导的社会主义显然已迫切需要改革;进入70年代,更处处出现退化迹象。此时此刻,也正是这个制度的经济——跟世上其他国家一般,即使程度不及——开始曝晒于跨国性世界经济烈日之下,饱受其难于控制的流动与无法预期的波动风雨吹打之际,苏联大举进入国际谷物市场,以及70年代石油危机造成的巨大冲击,更为“社会主义阵营”的临终场景添上戏剧化的一笔。社会主义国家,从此不再与外隔绝,不再是不受世界市场风吹草动影响的自给性地区经济了。

    东西两大阵营,不但在任何一方都无法控制的跨国经济下奇妙地结合起来,冷战局势下权力系统间的相互依赖,愈使其密不可分。我们在第八章已经看见,两个超级大国,以及夹在它们之间的世界,曾因此获得一个稳定的局面,因此当平衡不复之际,双方便都先后陷入混乱。而乱子不只在政治上出现,也包括经济层面。当苏联领导的政治体系突然倒塌,原先在其范围内发展出的各区经济分工与网络,便也随之崩离零落。原有的队伍既散,其中的国家及地区,如今便只好一个个独自面对它们根本不具备任何条件应付的世界市场。同样地,西方世界也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将这一批新来乍到的大批游勇——即旧**“平行世界体系”(parallel

    worldsystem)的残余——整编入自己的世界市场之中。而且就算后者有心加入,欧共体组织却拒不收纳,即是一例。芬兰的经济,是战后欧洲最成功的实例之一,到苏联体系垮台,也随之陷入严重萧条。德国,拥有欧洲最强大的经济实力,也由于其政府完全低估了吸纳人口达1600余万的东德所需的经济实力及难度(其实,东德还只是社会主义经济中比例相当小的一支),而为自己及欧洲全体带来了莫大的负荷挫伤(应该强调的是,德国银行曾有警告,德政府却一意孤行)。然而这一切,却是未曾预料到的后果,事实上一直到苏联集团真正解体之前,事先谁都没料到此事竟会发生。

    总而言之,过去想也不曾想过的念头,如今在西方发生了,也在东方出现了;而过去隐而不见的问题,如今也开始一一浮现。于是无论东西,环境保护运动成为70年代的重大议题,从鲸鱼到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Lake

    Baikal),保护的对象五花八门。由于在苏联集团社会内,公共讨论受到限制,我们无法精确地寻索出其种种重大观念发展的过程,不过到1980年,这些政权内部一流的前改革派经济学者,如匈牙利的科尔奈(Janos

    Kornai),就已对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提出值得注目的负面分析,并对苏联式社会体系的缺陷进行探讨。这方面的批评著作,在80年代开始对外发表,可是其酝酿却显然早在新西伯利亚(Novosibirsk)及其他的学术圈内进行多时,至于各**领导人物本身,到底在何时也真正放弃了对社会主义的信仰,其时间表更难拟定。因为自从1989-1991年后,这些人都喜欢将自家改宗的日期向前提早。经济上如此这般,政治上的发展更难逃此路,如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政策即为一例,至少在西方的社会主义国家均如此。不管它们对列宁的历史崇敬与历史感情多深多厚,若能从头再来,相信众多的改革派**人士,都希望放弃列宁主义留下的政治遗产,虽然在表面上,少有人愿意如此公开承认(为改革派所赞赏的意大利**,却是例外)。

    社会主义世界的改革家们,他们的希望是将**转变成类似西方社会民主性质的制度。他们所欲效法的对象,乃是斯德哥尔摩(Stockholm)而非洛杉矶——在莫斯科或布达佩斯,可看不见多少私下仰慕海耶克和弗里德曼自由化学说的人。但是说起来这些改革派的运气实在不佳,共产体制的危机,正好碰上资本主义黄金年代的危机期,同时也是社会民主制度的危机时刻。更倒霉的是,**突然遭难,使得渐进的改革计划非但不受欢迎,事实上也难实行。更何况此时的西方,又碰上鼓吹纯粹自由市场之流的激烈意识(暂时),刚摆脱**的各个政权,便不幸地误撞上这股理论大风,从中寻得灵感。殊不知在实际上此路不通的真相,各地皆然。

    不过,尽管东西两方的危机并行,而且同样都因政治、经济,被卷入同一股国际危机风暴之中,其中却有两项极大的不同。对**世界来说,至少在苏联翼下的半球如此,它们的制度如此僵硬,这场危机就成了生死大事,结果是难逃一劫。可是经济存亡,在资本主义发达国家里却始终不是疑问,其政治系统虽呈崩离之状,其体制的存活则不成问题(至少目前尚无问题)。这个事实,或许能解释——虽然却不能证实其正确性——美国某位作家何以在**阵营解体之际,令人难以置信地公然宣称,人类未来的历史将从此走上永远的自由民主之路。总之,资本主义体系只有在一件事上出现不稳的状况:即它们作为单一领土国家的保证开始受到动摇。不过在90年代初期,遭受分离主张威胁的西方民族国家中,还没有一国真正走上分裂之路。

    回到当年大灾难的时代,资本主义反而似乎接近末日,那一场经济大萧条,曾被当时一本著作的书名形容为“这场最后危机”(This

    Final Crisis,Hutt,1935)。却少有人对发达资本主义的未来,做出任何立即的末世预言。不过法国有位历史家暨艺术经纪人,倒曾坚定预测西方文明将在1976年寿终正寝,因为以前一直肩负资本主义前进重担的美国经济冲力,如今已经气衰力竭(Gimpel,1992)——这种说法,不无几分道理,他同时又表示,目前不景气的衰退现象,将“一直继续,进入下一个千年阶段。”对此,我们只能公平地加上一句,其实直到80年代末期为止,也难得有人以为苏联已近末路。

    然而,也正因为资本主义经济动态较强,同时较不易控制,西方社会的肌理所受的破坏,也因此远较社会主义国家为重;所以就这一方面而言,西方的危机更显严重。而苏联与东欧社会的组织纹路,乃是因制度本身的崩溃而告支离,却不是造成制度崩溃的原因。以东西两德这两个可以相比较的社会为例,传统德意志的习惯价值,似乎在**的密遮严盖之下,反而比在西德的经济奇迹里保存得较为完整。而由苏联移入以色列的犹太人,则为故土新居重建起古典音乐风光,因为听现场演奏会的习惯,至今还是他们所来之国正常文化行为中的一支,至少对犹太人是如此。事实上那里的音乐人口,并未缩减成一小群以老中年人为主的少数。莫斯科和华沙的居民,也较少有纽约或伦敦市民的心头烦恼:明显升高的犯罪率、公众的缺乏安全感,以及种种难以预料的问题,如青少年暴力。在**的社会里,自然也少有人公然展示那些甚至连西方也会大感愕然,为保守人士怒斥为文明败坏的例证,并黯然叹息为“威玛”的怪行为。

    东西社会之间的差异,究竟有几分可归因于西方社会巨大的财富以及东方严格的管制,答案很难料定。其实就某些方面而言,东西方进展的方向颇为一致。两方的家庭人数都变少了,婚姻的破裂更自由了,人口的增长也几乎趋于零(至少在都市和工业化地区如此)。西方传统宗教在两边的影响力也急遽减弱——不过上教堂的人数一时倒未减少——虽然调查显示,在前苏联的俄罗斯地方,宗教信仰似有复兴之象。1989年后,波兰妇女也显然步意大利妇女的后尘,不再愿意让天主教会指定她们婚配的对象——虽然在**统治时期,波兰人曾经基于民族主义及反苏心理,对教会拥有热烈的依恋之情。简单地说,在**的政权里,可供形形色色次文化、反文化、地下文化生存的空间有限,不同的声音往往受到压制。更何况这些国家,饱经层出不穷的残酷岁月及大量恐怖的人们,即使在统治之手变得比较宽松时,也倾向于保持顺从的姿态。不过,社会主义人民显现的相对平静,并非由于惧怕所致;它的人民,完全被体制包围而与外界隔绝,既不曾受到西方资本主义的半分冲撞,自然也隔离于西方社会转型的全面冲击。他们经历的变化,都是经由国家行为或本身对国家行为的反应而来。但凡国家不打算进行改变的层面,通常便也维持着大致不改的旧观。**权力上的矛盾之处,即在于它其实是保守防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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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三世界的广大地带(包括那些如今正走上工业化的地区),却没有一个概括性的词句可以完全形容。凡是可以从整体出发探讨的现象,笔者均已在第七和第十章中有所交代。危机二十年对第三世界地区的影响,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看见,在一地一处具有非常不同的面貌。我们怎可将韩国,这个在1970-1980年间电视机拥有率从总人口6.4%跃升为99.1%的国家(Jon,1993),与一个如秘鲁般,半数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下——比1972年还要多——而且平均消费水平也在直线下降的国家相提并论(Anuario,1989)?更何况撒哈拉沙漠以南那些饱受摧残破坏的非洲国家?浮现在印度次大陆上的压力情绪,原是一个发展中的经济与一个转型中的社会现象,而到了索马里、安哥拉和利比里亚等地,其紧张状态,却属于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一个少有人对其前途感到乐观的离乱大陆。

    对于异多同少的第三世界,其中只有一种概括性的叙述还算恰当:即这些国家几乎都陷入债台高筑的境地。1990年,它们的巨额债务从国际债务国的三大巨头开始:巴西、墨西哥和阿根廷(从600亿到1100亿美元不等),到各自欠下上百亿美元的28国,乃至欠有一二十亿的“小不点”。在世界银行(World

    Bank)监察的96个“中”“低”收入经济地区之中,只有7国外债被列为显著低于10亿美元以下(世界银行职责所在,对此一定得打听清楚)。这7国名单,包括如莱索托(Lesotho)、乍得等国家,其实就连它们的外债,也比数十年前超出多倍。1970年时,外债在10亿美元以上的国家只有12国,在百亿以上的没有一国。但是到1980年时,以实际名目而言,却已有6国欠下的债务之高,几乎等于它们的国民生产总值,甚或更高。到了1990年,更有24国的“所欠”多于他们的“所产”,包括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全部非洲地区。债务相对最高的国家,通常多位于非洲——莫桑比克、坦桑尼亚、索马里、赞比亚(Zambia)、刚果、象牙海岸——自然不足为奇,它们有些饱受战争摧残,有些则受到出产外销价格的下跌所害。然而肩负这笔巨大债务最为沉重的地方,即外债高达全国总出口四分之一或以上的国家,却不只非洲一地,而遍布于其他各大洲。事实上以全球的角度而言,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陆的外债对出口比例,倒没有恶劣到以上所说的程度,比起南亚、拉丁美洲及加勒比海,以及中东地区,可算好得多了。

    这笔惊人的庞大数字,事实上没有一文将予偿还,可是银行只要一直有利息可赚——1982年的平均年息为9.6%(UNCTAD,1989)——就不在乎是否拿得回本金。80年代初期,国际金融界确实起过一阵恐慌,因为从墨西哥开始,拉丁美洲几个主要的债务国家一穷二白,连利息钱也付不出来。西方银行体系几乎濒于崩溃,几大银行在70年代肆意放债(正当石油收入如洪水涌进,急于寻找投资去处时),如今利钱落空,就严格技术而言已经形同倒闭。好在拉丁美洲的巨型债务国不曾共同采取行动,富国经济总算大难不死,经由个别安排,重新定下了还债的时间表。银行也在各国政府及国际组织的支持之下喘过气来,逐步将坏债从账面勾销,在技术上维持住了偿付能力。债务危机虽未就此终止,至少不再有致命危险。当时,恐怕是自1929年以来资本主义世界经济面临的最险关头。这一页故事,其实至今还没终结。

    债务高涨,这些贫穷国家的资产,或潜在的资产却并未增加。在危机年代里面,以利润或可能利润绝对挂帅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显然决定将第三世界的一大部分由投资地图上完全抹去。1970年时,在42个“低收入经济”的地区里,19国的外来净投资全部为零。到1990年,更有26国全然失去了争取外商直接投资的吸引力。事实上在欧洲地区之外几乎达100个“低”“中”收入的国家里,只有14国有5亿美元以上的外来投资额,10亿以上者更只有8国,其中4国在东亚及东南亚一带(中、泰、马、印尼),3国在拉丁美洲(阿、墨、巴)。不过愈发走向跨国整合的世界经济,也并没有完全忽略了那些境外之地,一些面积较小、风景较美的地区,都有成为旅游胜地,以及避开政府管辖的境外天堂潜力。此外,原本乏人问津的地方,如果忽然发现了可资利用的资源,情况也会大为改观。然而就整体而言,世界上有极大部分地区完全从世界经济的队伍中退出;苏联集团解体之后,从的里雅斯特(Trieste)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广大地区,似乎也加入这个“化外”行列。1990年,吸引了任何外来净投资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只有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两国(UN

    World Development,1992,Tables 21,23,24)。至于前苏联的广大地面之内,显然也有某些资源丰富的地区或共和国,引来像样的真正投资。同时,却另有一些运气不佳的地带,只能自己挣扎了。但是不管命运如何,前第二世界的多数国家,如今正一步步向第三世界的地位“看齐”。

    因此危机二十年的主要影响,即在于贫富国家之间的鸿沟日阔。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其1960年的平均实际国内生产总额,仅为工业国家的14%,到1987年更跌落为8%。而那些“发展程度最低”(least

    developed)者的境况更惨(包括非洲和非非洲的国家),竟由原来的9%,一降而至5%(UNHuman

    Developoment,1991,Tavle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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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跨国性经济控制世界的密网愈渐收紧,同时也严重地毁坏了人类社会的一大制度,即自从1945年来属于普遍性的一大制度:建立在领土主权之上的民族国家。因为如今这些国家,对其事务控制掌握的范围日渐缩小,凡是其行动运作是立足于领土疆界之内的各类组织,如行业工会、国会、国家公共广播系统等等,从此失灵。反之,其行动运作不为领土疆界所局限的另一类组织,如跨国公司、国际货币市场,以及卫星时代的全球媒体传播事业,却开始高唱凯歌。过去可以操纵附庸政权一举一动的超级大国,如今也失去踪影,更加强化了这种国界模糊化的趋势。甚至连民族国家在20世纪中所创设,那个最无可取代的重大功能:即经由社会福利、教育,或医疗以及其他各项资金分配的“移转性支付”手段,所达到的“所得重分配”的功能,如今在理论上也无法于国界之内自足了——虽然在实际上多数会继续如此——不过,超国家组织,如欧共体,目前已开始在某些方面予以补助。在自由市场神学家如日中天的时节,国家观念甚至更遭到进一步的破坏,因为其时兴起了一股大风,使得许多原本在原则上由公共事业从事的活动,均被分解“回归”于“市场”之手。

    矛盾的是,或许无足惊讶的是,民族国家衰颓的现象,却与一股将旧有领土切割成很多新的小国的热潮并进。这些分割领土的主张,多数是基于某些群体对民族语言文化独占的要求。一开始,这股自治分离运动之风的兴起——主要自1970年后——多属于一种西方国家的现象,在英国、西班牙、加拿大、比利时,甚至瑞士、丹麦均可见到;70年代初期以来,更在中央集权色彩最淡的社会主义国家南斯拉夫境内出现。**的危机来临,遂将此风吹至东方,在那里,1991年后方才成立的名义上的新国(new

    and nominally nationalstates),较20世纪的任何一个时期为多。不过直到90年代,加拿大边境以南的西半球并未受到此风半点动摇。至于在80年代和90年代一些国家瓦解的其他地区,如阿富汗及部分非洲,取代旧有国家而起的新形态,却多是无政府的混乱局面,而非分离成众多的新的国家。

    这种发展的确充满了矛盾,简单地说,这些新的小国面对的种种烦恼,论其源头,与旧国时代来自同一缺陷,而如今国小势弱,毛病却反而更大。但是它同时又无甚惊奇,因为时至20世纪末期,世上唯一现存的国家模式,只有划疆立界、拥有自主机制的一种类型——简而言之,即革命时代以来的民族国家模式。更有甚者,自从1918年以来,世界上所有政权都在“民族自决”大原则的旗下,而其定义更日益局限在语言文化的种族范畴之内。从这个角度出发,列宁与威尔逊总统的看法不啻一致。《凡尔赛和约》之下的欧洲,以及后来成为苏联的广大地界,都建立在由民族国家形成的组合之上。以苏联为例(南斯拉夫日后也仿苏联前例),则由这一类民族国家联合而成,后者在理论上——然非实际——有从联合中分离的权利。这类联合体一旦解体,自然沿着事前划定的界痕而分裂。

    然而在事实上,危机二十年的分离民族主义,却与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民族国家草创期大有不同,它根本属于三种现象的结合。其一,现有民族国家对本身降格为区域成员之事极力抗拒。这种现象,在80年代欧共体会员国(或准会员国)努力保有自主权一事上愈发明显。这些国家的政治性格也许相去甚远——如挪威和撒切尔夫人治下的英国——但是在与本国攸关重大的事务方面,它们却如出一辙,同样想在泛欧全体的标准化中,保持自己一地一国的自主性。然而,传统上作为民族国家自卫的主要支柱,即保护主义,在危机二十年里显然比当年大灾难时期脆弱许多。全球性的自由贸易,此时依然是最高理想,令人惊讶的是,甚至也不失为当代事实——在国家统一号令的经济制度崩溃之后,更是如此——虽然某些国家暗地保护自己对抗外来竞争,据闻日本与法国就是此中高手。不过意大利人竟然也有高招,始终能让自家汽车——即菲亚特(Fiat)——吃住国内市场大饼的特大一块,尤令人印象深刻。不过,这些都只能算作后卫性的防守,虽说愈战愈烈而且有时颇为成功,但是最激烈的火线,往往是在经济以外并涉及文化认同之处。法国人——德国人在某些程度之内亦然——就拼命争取,意图保全为自家农民提供的高额补助。其中原因,不但是因为农家握有攸关的选票,同时也由于法国人真心相信,一旦小农式的农业不存在——不管这种方式多么不经济,多么缺乏竞争力——那田园风光,那悠久传统,那法国国家特征的一部分,也将随之毁灭。而美国也一再要求法国,开放影片及视听产品的自由贸易,可是法国人却在欧洲其他国家的支持之下大力抗拒。因为若应美方所请,美国娱乐事业挟着好莱坞的旧日雄风,在大有重建世界影视霸权的气势之下,其产品必将泛滥法国的公私银(屏)幕(虽说这些以美国为基地的娱乐事业,如今已为多国所有并控制)。但是真正原因还不止此一端,法国人还觉得——倒也不失正确——岂可让纯粹成本计算的谋利经营,导致法语影片生产的末日。不论经济的理由为何,人生当中,毕竟还有一些必须刻意保护的东西。如果说,就算我们可以证明,在原地兴建豪华旅馆、购物中心、会议厅堂,将为国民生产额带来较原有观光旅游更大的增值,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难道便会因此认真考虑,竟把自己的沙特尔圣母大教堂(ChartresCathedral)或泰姬陵(Tai

    Mahal)铲为平地吗?像这一类的问题,只需提出,答案便早已在那里了。

    第二个现象,最可以用富者的集体自我中心做一番描述,同时也反映了各个大陆之内,国家之间,以及地区之内贫富差异愈大的现象。老式的各民族国家,不论是中央或联邦性质,以及如“欧盟”类的超国家联合实体,通常都负起开发其整体区域的责任,就某种程度而言,也平摊了它们之间总体的负担与利益。这种举动,意味着比较贫穷落后的地区,可以从比较进步富有的地区获得补助(经由某种中央分配的机制体系),有时甚至予以优先投资,以求缩小差距。但是欧共体组织实际得很,它的会员资格,只授予贫穷落后程度不致造成其余会员国过度负担的国家。这种挑精拣肥的实际作风,却不见于1993年的“北美自由贸易区”(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Area,NAFTA)。美国和加拿大(1990年平均国民生产总额为2万美元),只好挑起国民生产总额只有其八分之一的墨西哥这一重担。而一国之内,富区不愿意补助贫区的心态,一直为研究地方政府的学者所熟悉,美国就是最佳例证。美国的“都市内城”(inner

    city)贫民汇集,更由于原居民纷纷迁离,向郊区出奔,以致税收不足,其中的问题即多肇因于以上所述心理。谁愿意替穷人出钱?洛杉矶的富裕郊区,如圣莫尼卡(Santa

    Monica)和马利布(Malibu)两地,即因此选择退出洛杉矶市;90年代初期,东岸的史坦登岛(Staten

    Island)也出于同样理由投票主张脱离纽约。

    危机二十年里的分离立国运动,有一部分即起因于这种集体的自我中心心态。南斯拉夫的分离压力,来自“欧裔”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捷克斯洛伐克的分裂力量,源于大声叫嚣位于“西部”的捷克共和国。加泰罗尼亚与巴斯克两地,是西班牙最富裕最发达的地区;拉丁美洲一带唯一最重大的分离运动,也出自巴西最最富庶的一州南里奥格兰德州(RioGrande

    do Sul)。而其中最可代表这种自扫门前雪心理的,当属80年代末期兴起的伦巴第联盟——日后改称北方联盟——其目标,乃是将以意大利“经济首都”米兰为中心的地区,自政治首都罗马的统治分离出来。该联盟的语汇,不断提及过去中古时代的荣光,以及伦巴第当地的方言,是民族主义者常用的煽动性辞藻。可是真正的关键所在,却在于富区不愿自家的肥水外流。

    其三,或许主要是属于一种反应,一种对20世纪文化革命,即在传统社会常态、纹理即价值的解体之下,产生的回音。发达世界中有许多人,在这场惊天动地的社会文化变革中成为被弃的孤人游魂。“社群”(community)一词,在这数十年间滥用得如此空洞抽象,不切实际——如“公关族”、“同性恋族”等等——因为原有社会学意义的所谓社群,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再难找到。于是所谓“认同群体”(identity

    group)兴起,即一个人可以毫无疑惑,确实肯定地“归属”于某种“族类”;这种现象,自60年代末期开始,即在一向擅长于自我观察的美国境内为人指出。其中绝大多数,自然都诉诸共同的“族群”背景,不过但凡以集合性分离主义为目标者,都喜欢借用类似的民族主义式语言,比如同性恋捍卫者即爱用同性恋国度(the

    queernation)一语。

    这种“新族”现象,在最具有多族群结构的国家里也层出不穷,显示所谓认同群体的政治性质,与传统的“民族自决”大相径庭。后者追求的目标,是创造出一个拥有一定国土的国家,与特定的“人群”认同,基本上属于民族主义者的思想。可是分离国土的要求,对于美国黑人,或意大利人而言,并不是他们“族群政治”的一环。同样地,加拿大境内乌克兰裔的政治属性,也不属乌克兰而是属加拿大。事实上,在天生便属于异质社会的都市内部,其族群政治或类似政治的本质即在相互竞争,即不同的族群在一个非族群的国家里面,各自发挥效忠己群的心理为政治作嫁,共为分食那一块资源大饼而较劲。如纽约市政客操纵改划选区,以为拉丁裔、东方裔及同性恋团体选出代表,这种人一旦当选,所求于纽约市者自然更多。

    族群认同政治,与世纪末的种族国家主义具有一项相同之处,即两者都坚称,在一个人对群体的认同里,包含着某种关系到生存和所谓与生俱来、不可更易而因此属于永久性的个人特质。而这些特质只与群体中的其他成员所共有,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拥有。绝无仅有的排他性,便成了最高定义,因为各个人类社会之间的相异性,事实上已经极为稀薄。于是美国的犹太年轻人迫切寻“根”,因为当年指认他们为犹太族的鲜明印记已经失去效力,二战之前的隔离歧视更不复见。加拿大的“魁北克”,虽然口口声声力主自己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社会”,但是魁北克之在加拿大成为一支主要力量,却正在它退下了直到60年代以前始终“截然不同”的鲜明色彩之后方才发生(Ignatieff

    1993,pp.115-117)。都市社会中的种族成分变迁流动,若高举种族分辨群体的绝对依据,实有专断造作之嫌。以美国为例,除黑人、西班牙语裔,以及具有英国及德国血统者是为例外之外,在美国当地出生的各个民族女性,至少有六成是与外族通婚(Lieberson,Waters,1988,p.173),于是“个人的认同性”愈发需要建立在“他人的不同”之上。若非如此,我何以存?德国的新纳粹光头党,穿制服、理光头、踏着四海皆同的青少年文化的音乐起舞,若不痛打当地的土耳其人和阿尔巴尼亚人,如何确立他们的德国属性?若不尽数剪除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人,又如何在那有史以来的多数时间里面,即为各民族各宗教混居为邻的地面上,建立起我们克族(Croat),或塞族(Serb)的“特有”性格?

    这种高度排他性的认同政治,不论其终极目标为何,不论其是否要求建立独立国家,其悲剧性却在它根本就行不通,众人只能在表面上佯装,它是可以实现的事实。布鲁克林(Brooklyn)的美籍意大利人,对本身的意大利特色极为强调(可能还日益强烈),他们喜欢用意大利语彼此对谈,为自己对本来应该是母语的语言不甚流利感到抱歉。可是他们生活工作的所在,明明是美国经济社会,意大利与否,除了对某些极小的特殊市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至于所谓黑人、印度人、俄罗斯人、或女性、或任何一种认同群体,自有其本身不可对外言喻、不可为外了解的心理,这种说词,只有在其唯一功能,即为鼓励这种观点的机制里,才能生存,一旦出外根本站不住脚。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研究的物理学,并不是伊斯兰物理学;以色列工程师学的工程学,也不是犹太哈锡德派(Chassidic)专有的工程学。甚至连文化民族主义观念最强烈的法德两国,也不得不承认身在科技专家学者共同合作的地球村里,势必需要一种类似中古拉丁文般的国际共通语文;而今世的国际语言,恰好是英语。也许在历代的种族屠杀、集体驱赶、“种族净化”之下,在理论上,这个世界已经依种族被分裂为许多同质性的领土。然而即使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由于人口的大量流动(工人、旅客、生意人、技术专家等等),时尚的风行,以及全球性经济无孔不入的触角,而无可避免再度变成异质性的社会,此情此景,于中欧历历在目;而此地于二战期间及战后,却曾遭过“种族净化”的毒手。此情此景,也必将发生在一个愈发都市化的世界里面。

    因此,认同式的政治,以及世纪末的民族主义,并不是用来处理20世纪末期种种困境难题的方法,它只是面对这些难题时产生的情绪反应。然而在本世纪接近尾声之际,解决这些难题的机制何在?方法何在?却显然越来越成问题。民族国家不再能挑起这个任务。可是谁能够呢?

    自从联合国于1945年成立以来,世人不知设立了多少机构以处理这类问题。联合国的创立,乃是建立于美苏两强继续肩负国际事务的假定上,可是这个美梦不久便破灭了。不过比起它的前身国际联盟,联合国毕竟还有一项成就差强人意。它总算历经了20世纪下半期的时光而始终存在;而它的会员资格,也逐渐成为国际间正式承认一个国家独立主权的身份证明。然而根据其本身宪章所定,联合国的权力来源及资源全部来自会员国的授予,因此它并没有独立行动的权力。

    国际间对协调的需要既然日增,危机二十年里,新国际组织纷纷出现的速度便比之前任何一个时期快。到80年代中期,全球已有365个官方的国际组织,而非官方的不少于4615家,比70年代初期超过两倍有余(Held,1988,p.15)。更有甚者,对于诸如环境生态保护等重大事宜,人们也愈发认识到应有立即采取国际共同行动的必要。可惜唯一能够达成以上目标的程序,却旷日废时,拖泥带水,因为国际协定必须经过各个国家分别签字认可方能生效。在保护南极大陆及永久禁止猎鲸二事上,即可见其效率迟缓之一斑。而80年代的伊拉克政府,竟然将毒气用在自己国民身上,等于从此打破了世界上少有几项真诚的协定之一,即1925年禁止使用化学武器的《日内瓦公约》,更进一步削弱了现有国际手段的效力。

    幸好除此之外,国际行动的保证还有两条路子可走,而这两项方法在危机二十年里也获得了相当程度的强化。其一,许多中型国家纷纷将国家权力交出,自动让给超国家的权力机构掌握,因为它们感到本身的力量不足,无法继续单独在世上屹立。80年代改名为“欧洲共同体”,再于90年代改为“欧洲联盟”的“欧洲经济共同体”,于70年代成员加倍;进入90年代,也极有再度扩张的可能,同时并不断强化它对会员国事务的决定权力。其成员数目的增加,以及欧共体本身权力的扩大,虽然难免引发各会员国政府及国内舆论的不满及抗拒,可是其规模权力的增长,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欧共体的力量之所以如此强硬,是因它非经选举设立的布鲁塞尔中央机构,可以独立裁定决策,完全不受民主政治的压力左右。唯一极为间接的影响,只有经由各会员国政府的代表举行定期会议及协商(各会员国政府则是由选举诞生)。欧洲联盟特殊的办事方式,使得它可以以一个超国家权力机构的方式有效运作,只须受到某些特定的否决权牵制而已。

    联合国际行动的另外一项武器,同样是在免除主权国家及民主政治的牵涉之下运作,其程度或无过之,但起码旗鼓相当,即二战之后设立的国际金融组织,其中以国际货币基金,以及世界银行为主(见第九章第四节)。这两家机构是在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寡头垄断支持之下,于危机二十年里获取了日益强大的决定权力——这几大国是以“七大工业国”(Groupof

    Seven)的模糊头衔命名,而“七大”的寡头势力,自70年代以来,愈有成为正式制度化存在之实。国际汇兑的风云变幻,第三世界的债务危机,以及1989年后苏联集团经济的瓦解,使得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必须仰赖富国鼻息,倚仗后者是否同意出借贷款的意愿行为。而种种借款,更日益走上一个先决条件,即债务国的经济政策,必须合于国际银行当局的心意。80年代正值新自由神学意气飞扬之际,其主张表现为政策,即是有系统地走向民营化,以及实行自由化市场的资本主义。这两项政策,被强行加诸那些已经倾家荡产,根本没有丝毫力量抗拒的政府身上;也不管它们对这些国家的经济问题,能否产生直接影响(苏联倒闭后的俄罗斯即是一例)。凯恩斯和怀特,若见到当初自己建立的这两项世界金融组织竟然一变至此,将不知做何感想。他们当初怀有的目的——更别说两人在各自国内达到全面就业的目标——与今天的演变完全不同。然而,这项疑问纵然有趣,但是却没有任何意义了。

    然而,这些却是极为有效的国际权力机构,尤其是富国将政策强加于穷国之身的最佳利器。本世纪即将结束,这些政策的后效如何,对世界的发展将有何种后果,答案依然尚未完全出现。

    世界上有两大地区,将对它们的效果进行检验。一个是苏联地区及与它相关的欧亚地带的经济,它们自西方共产制度解体之后已经衰败。另一个是充满了社会火药库的第三世界。我们在下一章将会看见,自从50年代以来,第三世界已成为地球上政治不安的最大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