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一章 文化革命(2/2)

百老汇的黄金年代相互辉映,都建立在一种市井平民与体面人物共生的混合趣味之上。

    50年代与众不同的新奇之处,在于上层与中层阶级的年轻男女——至少在对世界风气日起领导作用的盎格鲁撒克逊青年中间——开始大量模仿并吸收都市低层社会的人,或被他们以为属于这一阶级者的行为事物,诸如音乐、衣着,甚至语言皆是,摇滚音乐即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50年代中期,摇滚乐突然破空而出,从原本被美国唱片公司列入专以贫穷黑人为对象的“种族类”(Race),或“蓝调类”(Rhythm

    andBlues)音乐当中,一跃脱颖而成全球年轻族类——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白人青少年的世界语言。劳工阶层中的时髦小伙子,过去模仿上流社会的高级时尚,或向中产阶级次文化,如波希米亚式艺术家,暗自效仿——劳工阶级里的姑娘更擅此道。可是现在形势逆转,奇怪的现象发生了。凡夫俗子的年轻男女,在市场上有了自己独立的地位,而且反过来,开始领导贵族的时尚风骚。随着牛仔裤的锋头大健(男女皆然),巴黎的高级流行时装(haute

    couture)若不是暂时偃旗息鼓,就是干脆接受失败事实,挟带着自己的响亮名号,或直接或授权,下海做起大众市场的生意——附带一句,1965年,是法国女装业裤装产量超过裙装的第一年(Veillon,p.6)。英国年轻的上流男女,纷纷脱去原本一出口即可证明自己高级正确无误的口音,改用一种接近伦敦一带工人阶级的腔调。体面的上等男子——上等女子也不甘示弱,急起直追——也开始模仿劳动工人、士兵等职业的粗犷口吻,喜欢偶尔在说话当中带起脏字眼。这种说粗话代表男性气概的作风,原本绝对是受人鄙夷的下流行为。文艺界也绝不居于人后:某位颇有才气的剧评家,即在广播中用起“干”这个脏字。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童话世界的历史上,灰姑娘化身的美女,从此不再需要凭华服丽饰于舞会中夺魁了。

    西方世界中上等阶层青年男女的品味,忽然一下子大转弯,改向平民风格涌去——即使在第三世界也有这种趋势,巴西的知识分子即颌一时风骚,大力推动原源自平民的“桑巴舞”——数年之后,则有中产阶级的学生,涌向革命理念的政治及意识形态。两者之间,若有似无,也许有,也许没有连带的关系。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有人知道答案——时尚流行却常常有预言作用。自由主义气息重新点燃之下,同性恋次文化慢慢抬头,对时装流行及艺术风尚起了重大的带头作用,影响所及,在年轻男性中间尤为显著。然而不论是性别取向的改变,或喜好品味的日趋平民化,两者都可看作是年轻一代向父母辈价值观反抗的手段;更精确一点说,这是他们在一个上一代的规则价值已经不再适用的世界里,为自己摸索方向的新语言方式。

    新青少年文化中带有的强烈废弃道德意识,一旦化为理性语言,其精神面表达尤为清晰,如1968年5月巴黎的口号:“严禁禁止”(It

    is forbidden to forbid);以及作风激烈的美国流行歌手杰里·鲁宾(Jerry

    Rubin)的名言:“凡是没在牢里蹲过的家伙,都不值得相信。”(Wiener,1984,p.204)照传统的想法看来,乍听之下,这些好像是属于政治性的宣言,其实不然,他们想要废弃的压制对象,其实跟法律也没有半点关系。政治法律,都不是他们反抗的目标。年轻一代的口号,不过是个人心声、私人感**望的公开流露,正如同1968年5月的另一句口号:“我把我的**当真,因为我相信我**的真实性。”(Katsiaficas,1987,p.101)。他们的**,也许出之以示威、群体、运动的方式表达;他们的要求,有时也许甚至造成群众暴动的效果。可是这一切表象的核心,却是强烈的主观感受。“我个人的事就是政治的事”,成为新一代女权主义的重要口号,其效果可能也是多年激进化中持续最久的一环。其中意义,不只限于政治行为是以个人动机成就为满足,更指出政治面的成功标准,系于其对个人的影响。对某些人来说,所谓政治的定义很简单:“凡是让我烦心的事,都可以算作政治。”70年代一本书的书名,便将此中奥秘一语道破:《胖——也是女权主义的论题》(Fat

    bach,1978)。

    1968年5月还有一句口号:“一想到革命,就想要**。”这句话要是落在革命前辈列宁耳朵里,甚至连当年因主张混交而被列宁痛斥的维也纳**人菲舍尔听了必定也会大惑不解(Zetkin,1986,pp.28ff)。反之,60和70年代的新一代,即使是那些具有强烈政治意义的激进青年,也一定不能了解布莱希特笔下,早年献身共产国际之士的心情与作为——即奔走世界各地传播**,“连**时脑子里也想着心事。”(Brecht,1976,ii

    p.722)。到了60和70年代,年轻革命者的心中大事,绝对不在自己能为革命带来什么成就。他们关注的焦点,是他们自己的行为本身,以及行为之际的感受。**与搞革命纠缠不清,难分难解。

    因此,个人的解放与社会的解放,自然相辅相成,是为一体的两面了。而其中最能够打破国家、父母、邻里加诸我们身上的限制、法律、习惯的,莫过于性与毒品。不过性这件事,源远流长,其五花八门多样之处,由来已久,其实用不着年轻人费心发掘。尽管保守派诗人忧心忡忡地吟道:“**,始于1963。”(Larkin,1988,p.167),可是这句话并不表示,在60年代以前**是什么稀奇大事。诗人的真意,在于**一事的公众性质与意义从此开始发生改变。他举了两个例子为佐证,一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一书的解禁;一是披头士的第一张唱片问世。然而,对于以前一向遭到严禁的事物,反抗的姿态其实不难表明;凡是在过去受到容忍的事物,无论是正式或非正式地被容忍——如女子的同性恋关系——就特别需要点明出来,如今正有一种反抗的姿态产生。因此同性恋者公开现身,表明态度,便变得特别重要。可是吸毒一事却正相反,除了烟酒是广为社会接受的癖好而外,麻醉药物一向仅限于小团体与次文化中(虽然这次文化的分布,三教九流都有),并没有包容性的法令。毒品的风行,当然不只是一种反抗姿态,因为吸食本身带来的感官刺激便有莫大的吸引力。可是正因为吸毒是一件非法行为(通常也属于一种社交行为),吸毒,便不但具有高度挑衅叛逆的痛快意味,更使人有高高在上,不把那些严令禁止者看在眼里的满足心理。西方年轻人最盛行吸食的毒品是大麻(marihuana)——其实大麻对人体的伤害恐怕还不及烟酒为害之烈——此事更证明其中所涉心理的微妙。60年代,在摇滚歌迷和激进学生汇集的美国疯狂两岸,吸食毒品与示威抗议往往似乎是不可分离的事物。

    各种行为的解禁,社会规范的松弛,不但愈发推动种种此前被视为禁戒行为的实验与频率,也大大地增加了这些行为的曝光率。因此在美国,即使在一向带动全美风气的旧金山和纽约两地(两地又相互影响),公开从事同性恋的次文化,到60年代方正式公然露面。至于其蜕变为一股政治压力团体的气候,则到70年代才形成(Duberman

    et al,1989,p.460)。种种激烈变化,其中最大意义在于有形无形之间,推翻了长久以来根深蒂固于社会和历史当中,经由社会规范、传统、禁令所传达、认可、象征的人类伦理关系。

    更有甚者,这股推翻旧秩序的力量,不来自任何一股条理井然的社会新秩序,虽然有人觉得必须正名,硬把功劳归在“新自由意志主义”(new

    libertarianism)名下。其中真正的动力,是来自个人**巨大无比的自律力量,其假定是建立于一个人人自我规范的个人主义世界推展至极限的境地。传统禁令的叛逆者对人性的假定竟然与消费社会的理论基础如出一辙,至少对于人类心理动机的看法,他们与出售货物劳务者极为一致。后者认为,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攻心为上。

    根据这个共识,世界上数十亿芸芸众生的存在,均是基于其个人**的追求。这些**,包括了各式各样在以往被禁止被反对,可是在现在都一一被社会允许并存在的大小**——如今被默许的原因,非因道德的解禁,却由于世人心中充满了它们。直到90年代,官方均不再试图将毒品合法化,而继续以不同程度的刑罚加以禁止——虽然效率始终很差。60年代开始,市场上对可卡因的需求量突然大增,尤以北美的中产阶级需求最大,此风其后也迅即传至西欧。这股趋势,跟不久前海洛因在劳动阶级中流行的现象极为类似(也以北美为主要市场)。贩毒的暴利,首次使得作奸犯科变成大手笔经营的大事业了(Arlacchi,1983,pp.215,208)。

    4

    20世纪后期的文化革命,是一场个人战胜社会的革命,换言之,是一场打破了人类与社会交织的纹理的革命。长期以来,社会的纹理不但界定了人类之间真正的关系与组织形态,也决定了人类关系的一般规范,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对待的预期行为模式。社会中人的角色,虽然不一定正式以成文规定,但事先都有脉胳可循。因此,一旦旧有的行为成规被打破或失去其理性基础,人的心中便感惶惶不安无所依凭。上一代熟悉这套法则,如今深感所失;下一代不谙人事,只知道眼前这个变调社会。两代之间,自然难以沟通理解了。

    在这种变异的氛围之下,自然便出现了80年代一位巴西人类学家笔下的冲突情境。通常作为一名巴西中产阶级的男性,在其强调荣誉与羞耻心的传统地中海文化熏陶教化之下,面对现代社会日渐增多的抢劫强暴事件,照理,身为一名绅士,他应该宁死也会挺身保护自己的女友或钱包。而一名淑女,也应宁死不屈,绝不愿遭到这种“比死还更可怕”的厄运。但是到了20世纪末期大都市的生活现实里面,任何抵抗恐怕也挽回不了女子的“名节”与口袋里的钱财。于是最理性的处理方式,便是屈从听命,以免激怒了盗匪,反而会使恶人真正出手伤人,甚至致人于死。至于妇女名节,所谓婚前保持处女之身,婚后矢志贞节不二,在20世纪80年代受教育被解放的男男女女当中,在他们对性行为所持的假定及现实的行为之下,名节与否,到底又是在为什么而持守呢?但是正如人类学家的研究显示,尽管在新思想新道德的冲击之下,这一类经历依然使受害人创巨痛深,在心头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即使是其他程度比较轻微的遭遇,也往往带来精神上的不安与折磨——比方一般非暴力性质的正常**等等。旧的规范就是再不合理,一旦不存,取而代之者也不一定就是某种合理的新秩序,既无法则,又缺乏共识,反使众人惶惶不可终日。

    所幸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类社会里,旧有的社会纹理与成俗,虽经四分之一世纪以来史无前例的动荡变革,虽有损毁,却尚未完全解体,不可不谓人类大幸。旧秩序脉络的存在,对贫苦人尤其重要,因为亲族邻里的济助扶持,是人在变动世界中生存成功不可或缺的助力。在第三世界多数地区里,亲族邻里的网络更是一切资源的汇集,包括信息的提供、劳力的分工、人力与资本的共同来源、储蓄功能的机制,以及保障社会福利安全的合作系统。事实上,若除去家族之间亲密的合作关系,地球上某些地区的经济成就范例——如远东一带——恐怕根本无法解释。

    在比较传统的社会里,由于新时代企业经济的成功,旧有基于不平等关系建立的社会秩序的合法性因而遭到破坏,一方面是因为如今机会均等,人人可以力争上游,另一方面则出于原有不平等结构引为倚仗的理论基础已遭蚀损。因此在过去,家财万贯放浪形骸的印度王侯,向来可以为所欲为尽情享受,不担心臣民觊觎或憎恨(正如英国皇家拥有纳税豁免权从来无人质疑,一直到90年代才改变)。因为王公贵族属于并代表了社会阶级中——甚或宇宙间——的特殊角色;他们的地位身份,被人以为是维护安定其王国不可或缺的力量及象征。在稍微有点出入的类似情况下,日本企业大亨所享有的特权及豪奢,也同样比较不为人所非议。只要他们拥有的荣奢并非专拨其个人享用,而是跟随着他们在经济社会中扮演的功能角色附带而来即可。就像英国内阁成员的轿车、官邸等特权享受,是属其职位而非个人,一旦去职,不出数小时内这些豪华物品也随其职务而去。日本的财富分配,其贫富不均处事实上远不及欧美社会严重,可是80年代日本在经济大繁荣之下,个人财富累积之巨,以及毫无隐讳地招摇展示,却使日本有钱人生活水准的高级现象,及其与一般日本国民之间的对比愈显突出——日本人民的生活条件,远逊于欧美——这种强烈对比的印象,即使在远处遥观也可以深刻感受到。其中原因,或许是由于有史以来,日本大众第一次开始认为日本有钱人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已经不足以保障他们理所当然的特权享受之故。

    至于西方,数十年的社会革命造成了影响更为深重的大破坏。其极端之处,可以从西方对意识形态的公开讨论中一窥究竟。尤其是那不经深思熟虑,缺乏任何分析深度,只因众人作如此想使公开宣示中更可一见。信手即可拈来的例子,就是曾在女权主义者圈中流行一时的一项主张,认为妇女的家务劳动,也应该以市场价格估算(必要时甚至该以此为准付酬);或以极其抽象兼且毫无限制的个人“选择权利”为由(所谓个人,是指女性),主张堕胎改革一事的正当性。而新古典经济学派(neo-classical)的势力无孔不入,在西方世俗社会中愈发取代了神学的传统地位,加以在极端个人主义倾向的美国法律影响之下(美国文化霸权自有推波助澜之功),诸如此类的言论更受到鼓励,愈发甚嚣尘上。甚至连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都为其提供了政治言论的出口,她曾说过:“只有个人,没有社会。”(There

    ly individuals.)

    理论固然偏激,实际作为也毫不落后。70年代,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社会改革家,见到精神病患者及弱智者在病院受到的可怕对待,惊骇之余,发起运动,尽量将患者从隔离中解放出来,改由“社区邻里来照顾他们”。可是在西方社会的都市里,如今已经没有共同生活扶助的社区邻里挑起这个责任了。家族关系也荡然无存,谁也不认识这些被人遗忘的可怜人,于是只有像纽约一类的街头,收容这些社会的弃儿,大街小巷,充斥着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每日自言自语,乞讨为生,一只破塑料袋,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如果运气不好(也许可以算作运气好,看你从哪一个角度而言),总有一天,他们会从当初赶他们出来的医院迁到监狱里去。而在美利坚,监狱已成了美国——尤其是美国黑人——社会问题的主要收容所。1991年,高居全球比例第一的美国监狱囚犯——每10万人中便有1人在狱中——据报告有15%为精神病患者(Walker,1991;Human

    Devel opment,1991,p.32,Fig.2.10)。

    新道德标榜的个人主义,对西方传统家庭以及组织性的宗教体系造成了最大的破坏,两者皆于20世纪的后三分之一时期严重崩解。过去将罗马天主教社会结合在一起的凝聚力量,如今以惊人的速度裂为碎片。终60年代,加拿大魁北克(Quebec)地区的弥撒人数,由80%骤降为20%;该地法裔加拿大人传统上偏高的出生率,也一降而竟低于加拿大的平均数(Bernier/Boily

    1986)。女性的解放运动,或更明确一点,女性对节育一事的要求,包括堕胎及离婚的权利,更在教会与作为19世纪教会信徒主干的女性之间,划下最为深刻的裂痕(见《资本的年代》。这个歧异不和的现象,在天主教国家如爱尔兰、教皇自家门内的意大利,甚至在**失势后的波兰,都一天比一天更为显著。献身神职或其他宗教形式生活的人数,连年锐减;真心或表面愿意信守独身圣洁的人,也一日少于一日。简言之,不管其中转变是好是坏,教会对信徒道德物质生活的辖制权势大减;教会对道德与生活设下的戒律,与20世纪后期人生的行为现实之间,有了一道深邃的黑洞。至于其他对信徒支配力一向不及天主教的西方各教会,甚至包括某些古老的新教教派在内,其数量势力之衰退更为迅速。

    从物质观点而言,传统家庭凝聚力松弛之下所造成的后果更为严重。我们都知道,家庭不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更是社会合作的经济机制,是维系农业社会,以及早期工业经济(地方性与全球性)的主力。因为19世纪末期,资本尚未大量集中;而现代大公司组织前身的大型企业,即那只将要在市场活动上补充亚当·斯密那只“无形之手”的“有形之手”(Chandler,1977),当时也还没兴起,因此社会上缺乏一股“不具个人性”的资本企业结构。可是家庭之所以在经济活动上扮演着主要角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即当时的市场,依然缺乏任何一个私有利润制度作业中不可或缺的主要成分,即对权利义务的信任——或其法律的化身,合同执行力的保障。这方面的工作,在过去一向需要靠国家(17世纪主张个人主义政治学说者,对此知之甚详),或亲族社区的力量来完成。因此国际贸易、银行金融、在远地的操作经营涉及的巨大利润及高度风险,往往得靠家族方式的结合始能获得成功,若由具有共同宗教团结意识的群体进行则更佳,如犹太人、教友派信徒(Quakers)、胡格诺教徒(Huguenots,编者注:法国加尔文派教徒之称)等等即属此例。事实上即使到了20世纪后期的今天,这一类的关系组合,依然是犯罪组织不可缺乏的要素,因为黑社会集团经营的生意,既属违法,自然便没有法律来保护或保障它的合同契约,唯一可以信任者,只有家族的关系及死亡的威吓。黑社会组织中最成功者,首推卡拉布里亚(Calabria)黑手党,其成员就包括一家数名兄弟在内(Ciconte,1992,pp.361-362)。

    时移势迁,非经济性群体的密切团结逐渐受到破坏,其中的道德关系也随之不存。固有道德体系存在的时间,也比资产阶级工业社会为早,已被接受成为其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然而如今旧有的道德词汇,凡权利责任、相互义务、罪恶美德、牺牲奉献、良心道德、奖赏处罚,种种处理定义人际社会关系的观念,已经无法再转译为满足新时代人类的新语言了。一旦这些观念制度不再被人视为规范社会秩序的方法,不再能保证社会合作及社会生命的延续,它们对人类社会生活的实际规范组织能力也就消失于无形。它们的身价一落千丈,从制约社会行为的真实力量,缩减成为个人观点的选择抒发,最多也只能要求法律承认其所占有的至高意义。生活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与不可预期性。社会人生的罗盘针上,不再指向永远的北方;地图地标,也一无所用。60年代开始,茫然无主的现象在多数发达国家愈为显著,促成各种五花八门新理论的诞生。从主张极端市场开放的自由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通常却都避开价值判断的重心不谈。充其量,也只把价值判断贬为无限制个人自由之下唯一仅存的公约数而已。

    社会大解放,一开始自然广受众人欢迎,认为其好处无限,付出的代价甚低——只有根深蒂固的顽固反动派,才对之深恶痛绝。众人也丝毫不曾将社会解放的意义,与经济自由化联想在一起。而蒙老天青睐的几个幸运国家,繁荣浪潮冲刷着它们的人民,不但带来了富庶,更因其极为慷慨且包罗万象的社会福利而愈加强化。一时之间,社会解体留下的残迹似乎尽去。单亲家庭(以单打一的母职为主),虽然依旧意味着可能一辈子不得从贫穷翻身,可是在现代福利国家的制度下,却也表示其基本的生活条件受到终身保障。退休金、福利措施,以及人生晚年的养老院,替社会照顾了它的老人;因为儿女若不是不能,就是不再感到有义务抚养自己年迈的双亲。同样地,传统上其他原属于家庭的责任,如抚育婴儿的任务,也由母亲移转到托儿所育婴院,一如社会主义人士所愿,照顾了工作妇女的需要。

    于是在形形色色先进思想的号角指挥下,不论是基于理性的计划推论,还是实际人生的历史走向,都朝同一个方向迈进。其中包括对于传统家庭的各种批评——或因其置女人儿童青少年于屈从的地位,或从普遍性解放的观点为之。总之,理论与事实同时并进。物质上,集社会之力提供的公众帮助,显然优于多数家庭所能为自己准备的(或因贫穷或其他原因)。单看民主国家的孩童,历经两次大战,却比以前更为健康,营养也更为均衡,显然足以证明此说的正确。世纪末的今天,尽管主张自由市场的政府及人士频频攻击,福利制度却依然存于最富有的数国而不坠。更有甚者,社会学家及人类学家都观察到一个普遍的事象,即“政府主导的制度越多,一般而言,亲族角色的重要性也随之降低”。好也好坏也好,“家族的地位,的确因工业社会中经济与社会愈发个人化而降低。”(Goody,1968,p.402-403)简而言之,早就有人预言,共同的社族(Gemeinschaft)正拱手让位给共有的社会(Gesellschaft)——社区与个人,在一个彼此不知名姓的社会中相互关联。就物质所得的益处而言,现代的社会经济,显然远胜建立于社区及家庭组织的传统经济活动。一般人恐怕不曾认识一个事实,那就是到20世纪中期以前,现代工业社会仍然大量依赖旧有社区及家庭价值与新社会的共生共存。因此前者迅速崩解造成的冲击,自然非同小可。这种现象,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开始流行的年代尤为明显,也就是80年代,这时,所谓形容社会最低层的“下层阶级”(underclass)一词进入了社会政治科学的词汇。下层阶级,意指全面就业的发达市场社会里,那群无法或不愿在市场经济中取得本身及家人生计者。而这个市场经济,在兼有社会福利安全制度补助之下,显然运作良好,起码可以适合社会上三分之二人口的需要——至少一直到90年代都如此。德国社会民主派的政治人士格洛茨(Peter

    Glotz),对此情况甚感忧心,因此发明了一个新名词:“三分之二的社会”(the

    Two Thirds Society)。“下层阶级”一词本身,正如“下层社会”(underworld)一般,意味着一种排除于“正常”社会的地位,往往需要接受公共的供给(贫民住宅与福利救济)。不足之处,唯有从黑市或甚至黑社会谋取,也就是政府财政以外的经济活动与来源。然而,由于家庭关系的破裂在这些社会层级中尤为显著,它们所能投靠于地下经济活动者也极为有限与不稳。因为即使在官方管制范围以外及非法的经济活动当中,若无亲密的亲族关系,也难有效运作。这一点,我们从第三世界及其大量涌入北美的移民当中可以证实。

    美国的黑种人(Negro),绝大部分是都市贫民,因此便成为此类“下层阶级”的代表性人口。他们被逐于正常社会之外,既不属于这个社会,就许多黑人年轻男性而言,也无法进入劳力市场。事实上,多数年轻黑人,尤以男性为主,根本就将自己视为法外之民或反社会的一伙。但是这种现象与肤色无关,并不只限于黑人。随着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以劳力为主的工业日渐衰败,这一类不幸的“下层阶级”开始在许多国家陆续出现。政府主管单位为照顾一般民众居住需要而兴建的平民住宅,如今住满了“下层阶级”的住户,可是这里的居民却毫无社区意识,更缺乏亲人之间提供的互助关系。在这个霍布斯笔下的暴民丛林当中,充斥着行为暴力嚣张的青少年,居民日夜生活在恐惧之中,甚至连传统社区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线——邻里关系——也几乎消磨殆尽了。

    只有在家族关系解体尚未影响到的国度里,社区意识总算得到某种程度的残存。在那里,比邻而居的众人,依然有着社会动物以外的其他关系,社会秩序也因而得以保留,只是他们多数却生活在赤贫的经济情况下。巴西的“下层阶级”即为一例。80年代中期,该国60%以上的收入,由20%的上层人口尽数囊括;而社会最低层的40%人口,却仅得总收入的10%甚至更少(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1984,p.84)。生活中,不但社会地位不平等,经济地位也不相符。但是巴西的下层社会,就一般而言,却不像发达国家都市里的贫民那般茫然,后者在旧有的行为规范解体、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不确定的空白之下,生活中普遍存在着深刻的不安全感。20世纪末最悲哀的奇怪现象就是在20年内战不断的北爱尔兰地区,尽管其社会落后,社会结构传统,加上烽火连天,失业严重,可是就一般可测量的社会安宁及稳定的标准而言,北爱尔兰居民的生活,却不但胜于英国绝大多数的都市,甚至更为安全。两相比较,岂不矛盾悲哀之极。

    传统价值崩溃所带来的最大冲击,不在其失去了过去由家庭与社区提供的各项经济扶持,因为这些功能,在富庶的福利国家里往往可以获得替代品,不过在贫穷的国度里,绝大多数的人口却依然只有亲族之间的相助可以依靠(有关社会主义国家的状况,参见第十三及十六章)。传统价值崩溃带来的最大危机,在于规范人类行为的价值体系及传统习俗的解体。传统规范的消失,普遍为众人所感受,因此在美国有所谓“认同性政治意识”(identity

    politics)的兴起,以取代传统性认同的不复存在(这一现象于60年代末期开始变得相当显著)。认同所系者,一般以族裔、民族或宗教为主。此外尚吹起一股火药味很强的怀旧运动,意图恢复一个安全有序的假想年月。诸如此类的新风气,反映了人心缺乏导向的惶惑。但是这些运动只是绝望求救的呼声——在茫茫人海中找得一个“社区”归属,在孤独世界中寻得一个家庭投靠,在无情丛林中觅得一处藏身之地——而非积极实行的计划。通常徒用重刑,显然难以解决或吓阻日益猖獗的犯罪现象。可是每一个深谙政海三昧的政客都知道,循规蹈矩的老百姓已经对种种反社会的行为忍无可忍,因此不管他们要求处罪犯以重刑的呼声是否理性,聪明政客自然得向其压力屈服。

    旧社会结构及价值的解体,对人类政治的危险之处即在于此。更有甚者,随着80年代时光的进展,在纯粹市场经济的大旗之下,兴盛的资本主义经济也开始受到震撼。

    亚当·斯密以为,个人利益的追求,需要几项动力为能源。其中包括他认为是人类行为动机本源的“工作劳动习惯”(thehabit

    of labour),以及延后取得劳动回债的意愿,即为将来报酬所作的储存及投资、相互信任的习俗,以及在寻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理性行为当中的其他种种外显态度。这些因素,是资本主义体系运作的需要,可是与个人利益的追求却没有实质关系。家庭之为物,为早期的资本主义提供了以上所提的各项动机。因为所谓的“工作劳动习惯”、服从与效忠的习性——包括公司主管对公司的效忠——以及其他各种与个人效益极至化之理性选择无关的行为,都成为早期资本主义不可或缺的整体之一部分。这些条件若不存在,资本主义依然可以运作,可是却会变得极为怪异,甚至对企业经营本身也会造成困扰——这种异常现象,从盛行一时的大企业“收购”行动(take

    over)中可以看出。此外80年代曾经兴起一股席卷超级自由市场经济国家(如英美两国)金融界的投机狂风,彻底破坏了以生产为主体的经济体系与利润追求之间的一切关系,更可让我们一窥此中怪现象之一斑。增长,不能只建立在利润的追求之上;因此在其他凡是没有忘记这个原则的资本主义国家里(德国、日本、法国),前述英美两国风行一时的怪焰狂潮,便无法轻易兴风作浪。

    波拉尼(Karl Polanyi)曾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世纪文明的倾圯加以研究,并从中获得一个结论。那便是19世纪文明赖以建立的各项假定,具有着极为特殊并为前人所未见的特性——即有关于市场经济自律性和普遍性的各项假定。他认为,亚当·斯密所主张的“人类交易天性”,促成了“一个以此交易天性为一切活动之源的工业制度,人类在其中的经济、政治、知识,以及精神层面的各种活动,都受此天性支配。”(Polanyi,1945,pp.50-51)此说诚然,可是波拉尼对他那个时代的资本主义现象,却难免有过度夸张之嫌。同样地,众人对个人经济利益的追求,往往也不能自动保证国家的富强;两者相关的程度,亚当·斯密也有过誉之处。

    人类生存活动的必要条件——空气——往往被我们视为当然;同理,资本主义也忽略了其生存于斯,运作于斯,承袭于以往的环境条件。只有一旦忽然空气稀薄不足,我们才发现它是多么不可缺少。换句话说,资本主义之所以成功,即在于它不仅仅只是资本主义。最高利润的追求与积累,是资本主义成功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三分之一个世纪以来发生的文化变革,不但侵蚀了资本主义承袭的历史环境资产,也证明了一旦这些资产荡然无存,资本主义的运作必将遭遇困难。70和80年代,新自由主义开始风行,最终终于站在**政权的废墟上宣布获得胜利。然而历史很有讽刺意味,胜利的一刻,也就是其运转开始不灵的一刻。市场经济胜利了,但是它的空虚,它的不灵,却再也无法粉饰了。

    文化变革冲击之大,居于旧资本主义心脏地带的都市型“工业市场经济”自然感受最深。但是这场20世纪末叶文化动乱散发出的无比冲击,同时也彻底改换了“第三世界”的社会和经济面貌。以下,我们就对这所谓的“第三世界”进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