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一章 全面战争的年代(2/2)

通声气。1931年日本出兵满洲;1935年意大利进占埃塞俄比亚;

    1936-1939年间,德意两国共同介入西班牙内战;1938年初德国进兵奥地利;同年又重挫捷克斯洛伐克,占去该国部分领土;1939年3月德国全面占领捷克斯洛伐克(较早意大利已出兵占领阿尔巴尼亚)。这些都是逐步导向世界大战的重要事件。最后德国向波兰提出无理的领土要求,终于造成战争全面爆发。对应于以上这些侵略事件,我们也可以一一细数国际间无力对付侵略者的窘相:国际联盟阻止日本出兵满洲宣告失败;1935年意大利侵犯埃塞俄比亚,无人予以制止;德国片面宣布《凡尔赛和约》无效,并在1936年重新对莱茵兰地区(Rhineland)进行军事占领,英法两国只能眼睁睁任其发生;英法拒绝插手西班牙内战(“不干预原则”);对奥地利被德国占领一事也不闻不问;1938年德国提出《慕尼黑协定》(Munich

    Agreement)勒索捷克斯洛伐克的前夕,英法两国又临阵撒手出卖了捷克斯洛伐克;1939年8月,苏联竟也与德国签定《德苏互不侵犯条约》(Hitler-Stalin

    pact),对抗希特勒的国家又少了一员。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一方真的不愿开打,并且想方设法避免开战;在此同时,另一方则拼命讴歌伟大的战争使命——像希特勒那样一心求战——但到头来,等到大战真的全面爆发,战争进行的实际方式、时间,以及对手,也不见得是这些侵略者当初始料所及的。日本国内就算军国主义的势力再大,恐怕也不希望靠全面大战达到自己的目的吧(它最主要的目标只是留在远东称霸,也就是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日本之所以掉进世界大战的泥沼,完全由于美国也有份的缘故,至于德国原本的打算到底如何,它想怎么打,何时打,与谁打,希特勒这人没有记录自己决定的习惯,各家看法也始终不一。不过有两件事很明显:一是1939年,德国对波兰发动战争(波兰背后有英法两国助阵),显然不在希特勒原定计划之内。至于日后与美苏两强同时作战,恐怕也是德国将领与外交官最大的噩梦吧。

    德国打这场仗,和1914年没有两样,必须一鼓作气,出手便成功才行;日本的情况也一样。一旦旷日持久,对方开始联手之后,双拳难敌四手,就远非德日两国之力所能对付了。它们也根本就没有打算打持久战;至于那些需要长期生产的武器,更不在它们考虑之列。(相反,英国虽然在陆战受挫,一开始就已打定主意进行持久的消耗战,把财力集中在精密昂贵的武器。时间一久,英国和盟方的军火生产量自然便赶过德国。)至于日本方面,一不曾卷入1939-1940年德国对英法的作战,二也没参加1941年以后德国对苏联的进军,所以比较没有这种对付联手敌人之苦。不过早在1939年,日本就曾在中国与西伯利亚交界处与苏联红军非正式地交过手,当时日方伤亡颇重。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开始,日本交战的对象也只是英美两国,苏联并不在内。倒霉的是日本碰上的列强对手,偏偏就是资源不知比日本丰富多少倍,肯定会赢得这场战争的超级强国美国。

    有一段时间,德国的运气似乎还不错。30年代战争脚步日益接近之际,英法两国没有和苏联交好,结果后者才与希特勒谈和。而美国总统罗斯福(Franklin

    sevelt)也因为国内政治牵制之故,只能在书面上支持他热烈倾向的一方。所以一开始,1939年爆发的战争只能算是欧战。事实上在德国入侵波兰,又于三周内和中立的苏联瓜分该国之后,所谓欧战,也已变成纯粹由德国与英法对打的西欧战争了。1940年春天,德国不费吹灰之力,又分别攻下挪威、丹麦、荷兰、比利时、法国,轻松得简直有些可笑。挪丹荷比四国均为德国占领,法国则被分成两半:一部分由德国直接占领治理,另一半则变成附庸“政府”,首都设在法国乡间的温泉疗养胜地维希(Vichy,维希政府的主要成员,多数来自法国各保守势力,这批人不愿意把法国再称作“共和国”,故指称为“政府”)。现在全欧只剩下英国与德国作战了,在丘吉尔的领导下,全国和衷共济,誓与希特勒周旋到底,绝不妥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原本中立的法西斯意大利却走错一步棋,放弃了自己小民自守两不相涉的立场,倒向德国一边。

    就实际意义而言,欧战至此可说已告结束。不错,英国有英伦海峡及皇家空军这两道屏障,使得德国无法越雷池一步,但是英国也没有本事回攻欧陆,更别提打败德国了。1940-1941年几个月当中,英国独力支撑着。这段时间,至少对那些战火余生的人来说,可算是英国人历史上极了不起的一个时刻。不过,英国幸存的机会十分渺茫。1940年6月,美国重新部署其“半球防卫”计划,基本上认定没有必要再给英国任何支援。而且,就算英国有机会逃过一劫,美国也只把它看成外围的防御基地。在此同时,欧洲版图也被重新划分。根据德俄协议,除了德国占领的波兰部分以外,苏联进占帝俄在1918年失去的欧洲领土及芬兰。1939-1940年间,斯大林曾与芬兰打了一场烂仗,将苏联国界向列宁格勒(Leningrad)以外稍微推出一点。至于当年《凡尔赛和约》从原哈布斯堡治下划分出来的诸国,果然短命,现在重新规划,落入希特勒的统治。而英国原想将战事延伸至巴尔干地区,结果不出所料宣告失败,反使整个半岛,连希腊诸岛在内都沦入德军之手。而德国盟邦意大利在军事上的表现,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奥匈帝国还差劲。意大利部队在非洲节节败退,几乎快被主要基地在埃及的英国赶出它在非洲建立的势力范围。德国的非洲劲旅在军事天才隆美尔将军(Erwin

    Rommel)指挥之下,挥师穿过地中海直入非洲,大大威胁了英国在中东的整个地位。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矛头一转,入侵苏联,战端又兴。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决定性的一天,德国此举毫无道理可言——反把自己陷入两面作战的泥淖——而斯大林作梦也想不到希特勒会出此下策。可是希特勒此举自有他的理由:能够拿下东方这个陆地大国,不但资源丰富,又有源源不绝的劳工供应,是再合理不过的策略。可是他跟其他的军事专家一样(日本除外),低估了苏俄抵抗的能耐。不过,希特勒的估计也不算完全离谱,因为当时的苏联实在一团糟:30年代的大清洗,把红军整得支离破碎(见第十三章),国内一片低沉,恐怖氛围充斥,斯大林自己对军事一窍不通,却又喜欢横加干涉。一开始,德军在俄国势如破竹,一如其在西部战区的表现,进展极为神速。不到10月初,德军就已经打到莫斯科近郊,一时之间,连斯大林也心慌意乱斗志全无,打算向德敌方求和了。但德军的良机稍纵即逝,俄国腹地太大,人员众多,俄国佬又格外地强悍爱国,打起仗来狠猛无情。不过,苏联之所以能够获得喘息重整的机会并打败德军,它的优秀将领终于可以放手一干却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其中有一些刚从古拉格劳改营(gulags)释放出来]。终斯大林统治期间,只有在1942-1945年时停止过恐怖统治。

    希特勒原打算在3个月之内就解决俄国,现在计划落空,德国就等于已经失败了。它的装备和补给,都无法支持一场持久的战争。德方拥有和制造的飞机坦克,甚至远比英俄两国为低,这还不包括美国的数字在内。酷寒的冬天过后,1942年德国再度发动攻势,这一次固然也跟以往各战役一般,打得非常漂亮。德军甚至深入高加索山区,直逼伏尔加河(Volga)下游河谷,可是对战局已经没有任何决定性的影响了。1942年夏天到1943年2月之间,德军攻势最后终于被俄军阻挡,从此动弹不得,终至陷入包围,被迫在斯大林格勒投降。从这一刻开始,转而由俄军采取攻势,但一直到大战结束,俄国也只打到柏林、布拉格和维也纳一线。然而斯大林格勒一役之后,人人都知道大局已定,德国的失败只是迟早的问题了。

    与此同时,战争虽然还是以欧洲为主,战火却已经扩展到全球各地,主要是英国各殖民地兴起的反帝国主义风潮所致。大英帝国此时还算是世界级的霸主,仍有余力镇压叛逆的臣民。南非的布尔人(Boer,南非荷兰血统的白人)若有亲希特勒倾向,即有被英国殖民当局拘留的危险——这批荷裔亲德派战后重新出头,1948年,南非开始执行的种族隔离政策,即出于这帮人之手。

    1941年春天,拉希德·阿里(Rashid Ali)夺得伊拉克政权,旋即被英方扑灭。此外,希特勒在欧洲的军事胜利,也造成东南亚帝国势力的部分真空,这一点意义尤其重大。日本乘机而入,填补真空,以法国遗在印支半岛的无助孑民的保护人自居。日本代表的轴心(Axis)势力,竟然开始在东南亚伸出魔爪,被美国视为不可容忍之事,于是对日实行严厉的经济压力,而日本的对外贸易及资源供给,都依赖海上运输。就是这一冲突,导致两国之间开战。1941年12月7日,日本突袭珍珠港(Pearl

    Harbor),世界性大战终于爆发。几个月之内,日本席卷了全部东南亚大陆及岛屿,耀武扬威地准备从缅甸西部进取印度,并有从新几内亚南取澳大利亚空旷的北部地区之势。

    也许,日本与美国的正面开战终不可免,除非前者放弃它建立一个经济帝国的野心。这个经济帝国,美其名曰“大东亚共荣圈”,是日本的中心政策。但是,罗斯福当政的美国,眼见欧洲国家姑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Mussolini)的后果,自然不容自己重蹈英法的覆辙,一时容忍日本扩张的行动。不管怎么说,美国一般舆论,总把太平洋地区(不像欧洲)视作美国正当的活动范围,味道上和拉丁美洲之于美国的禁脔意义差不多。美国传统的“孤立主义”,只限于不管欧洲的闲事。事实上,正因为西方对日的禁运政策(其实就是美方的禁运),以及对日本资产的冻结,才迫使后者孤注一掷贸然行动。因为这一下策,完全依赖海运进口的日本经济,不出几日势必气绝而亡。日本贸然赌下这一注,风险非常大,结果不啻自杀之举。但是日本建立南方帝国的企图,也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而且稍纵即逝,不得不好好把握。它认为此举若要成功,必先锁住美国海军,因为这是唯一能干扰日本行动的力量。然而这样一来,也意味着美国立即卷入战争。想想看美国超强的国力与资源,这一战日本是输定了。

    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希特勒的举动。他在俄国战区已经倾注全力且分身乏术,却为什么还要莫名其妙地向美国宣战呢?如此一来,美国国内政治阻力大减,罗斯福政府得以名正言顺进入欧洲战场与英国并肩作战。在华盛顿当局眼里,纳粹德国在全球对美国地位——以及对世界的威胁,绝对比日本大得多了。因此,美方的精力及资源便自然多集中于欧洲战场。结果证明,美方策略非常正确。美国参战之后,盟国一共又花了三年半的时间方才击败德国,可是在这之后不出3个月,便把日本解决了。希特勒对美宣战的愚蠢行动令人费解,不过他一向过分低估美国的力量,尤其看不起美国在经济与科技上的潜力。他总以为民主政体办事缺乏效率,决策因循拖拉。希特勒唯一瞧得起的民主政权只有英国,因为他认为后者并不算完全民主的政体——这一点他倒没看错。

    德军进攻苏俄,日本向美开战,两件事决定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局。不过当时并不能马上看出端倪,因为德军势力在1942年中期正好达到高峰,而且一直到1943年,德国也没有完全失去军事上的主动。此外,西方盟国迟至1944年方才有效地重返欧洲大陆。盟军在北非战场的行动虽告胜利,终于将轴心力量赶了出去,并因此攻入意大利,可是其攻势却被德军挡住,不再能越雷池一步。在此同时,西方盟军对付德国的主要武器,只有靠空军,而事后的研究显示,这一招效果其实很差,最大的用处,只不过杀死平民百姓、毁灭城市罢了。当时盟国唯一能够挺进的部队只有苏军;此外在巴尔干半岛——主要在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及希腊地区——也有一些受**影响的地下武装反抗力量让德意头痛,但盟方的反击力量,也仅此而已。不过丘吉尔说得没错,珍珠港事件一发生,他便信心十足地宣称,如今胜券在握:“完全看我们自己如何运用压倒性的力量取胜了。”(Kennedy,P.347)到1942年底,盟军必胜的事实不再有人怀疑。盟国开始为必胜的末来进行筹划了。

    话说到此,我们不必再跟着以后的战役一一讨论。我们只需注意,在西方战场一面,德军反抗的力量始终很强,甚至在1944年6月盟军重新挥师返回欧洲大陆之际,仍然如此。当时德国内部的状况,也踉1918年德皇威廉的境遇不同,并没有任何反希特勒的革命,只有普鲁士传统的优秀军事力量的核心分子——德国的军事将领,曾于1944年7月密谋铲除希特勒。这些优秀的军人是理性的爱国者,不愿意疯狂地去追求瓦格纳歌剧《诸神的黄昏》(Cotterdammerung)中暴毙式的结局。因为他们知道,如此德国必亡无疑。但是这批军官的举动缺乏普遍支持,最后不幸失败,全部死在希特勒死硬分子手里。至于东方的日本,更是坚持鏖战到底,没有半分动摇的意思。因此,美国在广岛、长崎两地投下原子弹,迫使日本赶快投降。1945年盟方的胜利是全面的,轴心国的投降是毫无条件的。战败国完全被战胜国占领,也没有正式媾和的过程。占领军之外,盟国不承认任何战败国官方的存在,至少在德国和日本两地绝对如此。若论当时最接近和平协商的行动,恐怕要数1943-1945年间,包括美英苏三大盟国在内的数度会商。三强在会中预分战争的胜利果实,并试图决定战后彼此的相对关系(此举不大成功)。这些会议前后计有四次:1943年在德黑兰(Teheran)一次;1944年在莫斯科一次;1945年初在克里米亚的雅尔塔(Yalta)又一次;1945年8月在被占领德国的波茨坦(Potsdam)再会了一次。但是效果比较显著的会议,却要算1943-1945年间,各盟国之间举行的一连串磋商。会中为国际政治经济关系定下总体架构,其中包括联合国(United

    Nations)的设立,第九章将有进一步讨论。

    因此,跟第一次世界大战比起来,二战打得更为彻底,除了1943年意大利中途倒戈,政权更换之外,从头到尾,双方均不曾认真考虑妥协。战后意大利并没有落入被人占领的命运,盟国只把它当作战败国,并承认意大利政府的存在。(这还多亏德国人,以及它扶持的墨索里尼政权——法西斯“社会共和国”——会力守半个意大利达两年之久,盟军始终奈何不得。)两边之所以不妥协,道理也很简单。这是一场信仰之战,换个现代名词,就是一场意识形态之战。对绝大多数国家来说,又显然是一场生死存亡之战。从波兰和俄国被德国占领之后的惨状,还有犹太人惨遭大规模屠杀的消息中(后来渐渐传到外界难以置信的耳朵里),众人学到一个教训:一旦落入德国纳粹政权手中,付出的代价就是死亡与奴役。因此这一战是一场没有极限,无所不用其极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将大规模集体战争,又升级为全面的战争。

    这一仗打下来,损失简直难以估算,因为大战中除了军人之外,平民更死伤无数(与上一次大战不同)。其中许多最惨烈的杀戮,往往发生在无人有余力,或者根本顾不上计算死伤的时间地点。直接因战争死亡的数字,据估计大约是上一次大战(其实也是估算)的3-5倍之间(Milward,p.270;Petersen,1986)。换个方式来看,苏联、波兰、南斯拉夫三国,分别损失全部人口的10%~20%。德国、意大利、奥地利、匈牙利、日本和中国,则分别损失4%~6%的人口。至于英法两国的死亡人数,远比上一次大战为低——只有1%,美国数字略高。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罢了。有关苏联的死亡人数,先后曾有不同的估计,甚至包括官方统计在内,分别是700万,1100万,甚至近于2000万、5000万。但是,整体的死亡规模如此巨大,在统计上算得再精确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历史学家算出,犹太人其实只死了500万人,甚至400万,而不是600万时,难道就能减轻德国屠杀犹太人的恐怖于万一吗?(不过600万这个数字,是一开始的粗算,绝对是估多了。)德国围攻列宁格勒的900天里(1941-1944年),到底有100万人,还是五六十万人因饥饿或力竭而亡,又有多大区别呢?事实上,除了直觉的想象外,对于这些数字,我们又能抓住其中多少真实的涵义?陷身德国的570万俄国战俘里面,有330万名不幸死去(Hirschfeld,1986),这个数字,对一般读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一场战争,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男人死得比女人多。战后苏联一直到1959年,35~50岁的年龄群中,每7名女人还只有4名男人(Milward

    1979,p.212)。战火中倒塌的房子,可以再盖;死去的人,却再也不能复生。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想要重建正常的生活,多么地艰难啊!

    3

    我们一般都有一个观念,以为现代战争一向都影响国内每一名男女老少的生活,并动员绝大多数国民;我们总认为,现代战争使用的武器数量惊人,一向都得将整个经济投入生产;我们又认为,现代战争的武器一向都造成难以形容的大量伤亡,彻底地主宰并改变了交战国的面貌。殊不知,这些现象其实只有在20世纪以后方才发生。不错,过去的确也有过悲剧性的毁灭战争,也有过预示现代式可怕战争的前例,比方大革命时期的法国即为一例。一直到今天为止,美国史上最惨烈的战争还要算为时4年的南北战争(1861年-1865年),死亡男子无数,比美国后来参与的所有战争死亡总数还多,其中包括两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越战。但在20世纪以前,影响一般社会生活的战争往往属于例外。拿破仑四处征伐欧洲的年代里,简·奥斯汀(Jane

    Austen)可以安坐家中写她的小说。对不清楚时代背景的读者来说,肯定猜不出当时是这样一个烽火连天的时代,我们从她的小说里嗅不出一丝战争的气息。但在事实上,出现在奥斯汀笔下的年轻男子,某些人一定参与了当时的战事。进入20世纪,我们实在难以想象有哪一位小说家曾用这种笔法描写20世纪战火下的英国。

    虽说20世纪总体战(total

    war)这个怪物,并非一开始就成庞然大物,不过从1914年开始,总体战的形态便已成形,这一点绝对正确。即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英国就已动员了12.5%的男子入伍,德国动员了15.4%,法国动员人数几乎达17%。到了二战,一般来说,各国积极从事军事任务的动员人数,平均约为20%左右(Milward,1979,P.216)。我们可顺便提一下,像这样大规模的长期总动员,得靠两种力量才能维持:一靠现代化高生产力的工业经济,二靠大部分经济活动掌握在非战斗人口的手里。在传统的农业经济里,除了偶尔季节性的征用以外,就没有能力供应如此众多兵源,至少在温带气候区如此。因为到了农忙时节(比方说收获季节),全民都得出动帮助农事。其实就算在工业化的社会,长期挪用如此大量的人口,对劳动力也是一项极大的负担。这也就是现代大规模战争之下,有组织的劳工力量因而加强的原因。女子也因此走出家庭,进入社会,造成女性就业的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女性就业还只是暂时情况;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成为永久性的社会现象了。

    20世纪的战争是大规模的战争。人类在这些战争里使用和毁灭的东西,数量之高,已达前人不能想象的地步。因此德文用Materialschlacht——也就是物资战,形容1914-1918年的西线战争。拿破仑当年运气好,当时法国工业生产规模小,他却还能在1806年以全部不过1500发的弹药,打垮了普鲁士的军队,赢得耶拿会战(Battle

    of Jena)。可是后来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法国的军用生产计划一天就是1万到1.2万发。到了战争末期,甚至高达每日20万发之数。连沙俄也能够日产15万发,等于一个月450万发。规模如此庞大,难怪工厂里的机械工程作业彻底革新了。至于其他比较不属于破坏性质的物资生产,让我们回忆一下,二战期间,美国陆军一共订制了5.19亿余双袜子和2.19亿余条裤子。而德国部队呢,在其繁文缛节的官僚传统之下,单单一年之内(1943年),就造了440万把剪刀,以及620万个印盒,以供军事单位盖章所需(Milward,1979,P.68)。大规模的战争,需要大量的生产配合。

    可是生产也需要有组织、有管理——即使其目的是为了理性冷静地杀人,是为了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毁灭人命,依然需要组织管理,像德国的死亡集中营那样。总而言之,总体战可说是人类所知规模最为庞大的产业,需要众人有意识地去组织、去管理。

    这种现象,也引起了前所未见的新课题。自从17世纪政府接管永久部队(常备军),不再向战争贩子租用兵力以来,军事已经变成政府的职责。事实上,军队与作战,很快就变成一种“产业”,或所谓的经济联合,规模远比私有产业大得多。因此19世纪工业时代兴起的大规模民间产业,如像铁道及港口的兴建工程往往需要借重军方的专业及管理人才。政府各个部门,几乎都投入武器及各种战争物质的生产。一直到19世纪末期,才逐渐由政府与专业的民间军火工业合作,形成某种共生的产业联合,尤以一些需要高科技的部门为最,如大炮及海军装备的研究生产等等。这就是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所谓“军事工业联合”的前身(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三章)。不过从法国大革命时期一直到1914年之间,每有战争,除了某些工业难免受到波及之外——比方说制农业就得扩大生产供应军衣——基本上,战时经济也只是平时经济的扩展而已(所谓一切“照常营业”也)。

    政府方面主要的问题,着眼于财政上的考虑:如何应付战争的支出。该靠贷款,还是直接征税呢?不论贷款还是征税,又该怎么做才好?在筹措经费挂帅之下,国库或财政单位自然就变成了战时经济真正的司令官。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打就是这么久,远远超过政府当初预期;人员军火消耗如此惊人,“照常营业”的如意算盘当然打不下去,财政官员也无力继续主导了。政客不计代价一心只想谋胜,国库人员只有大摇其头(年轻的凯恩斯当时即在英国国库任职)。凯恩斯等人的看法自然没有错,英国实在力不足负两次大战的重担,该国经济也因此受到长远的负面影响。然而,如果现代式的大战实在无可回避,大家就应该对成本、生产——甚至整个经济——好好地仔细筹划管理不可。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政府一面打,一面才学到这方面的经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由于事先仔细研究过上次大战得来的教训,于是一开始,大家就学乖了。可是现代战争打到一个地步,政府必须全面接管经济,各种计划及物资的分配也必须极为详密具体(跟平时的经济机制完全两样)。虽说政府已有战时经济的心理准备,但直到好一阵子之后,众人才慢慢体会其中深入的程度。二战初起,各国之中,只有苏联和纳粹德国拥有某种程度具体控制经济活动的方式。这自然是因为苏联的计划经济,多少师法德国在1914-1918年期间实行的战时计划经济(见第十三章)。至于其他国家,尤其是英美两国,这方面的组织渠道根本就不存在。

    奇怪的是,尽管德国有开明**官僚行政系统的传统及理论基础,两次总体大战打下来,在政府主导的战时经济上面,德国的表现却还不及西方民主国家——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英法两国,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英美两国(有关苏联式的计划,详见第十三章)。其中原因到底何在,我们只能臆测,不过优劣事实俱在,却不容人置疑。德国方面,在动员物资全面支援战争上的组织力、效率都不行——不过一开始,德国原打算速战速决,自然不需要全面性的动员——对于平民经济需要的照顾也不够周全。相反,侥幸活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法两国人民,战后的情况却远比战前要好上一些,就算感觉上比较穷苦,英国工人的实际收入反而增加了。可是德国人却较前饥贫,实际工资也较前为低。至于二战的数字比较难对照,尤其因为第一,法国一下子就投降了;第二,美国比大家都富有,所受的压力也小得多;第三,苏联则比较贫困,压力则大得太多。基本上,德国的战时经济,等于有全欧洲供其剥削利用。但到战事完毕,德国各方面的实质损失却远超过西方其他交战国家。大致总合一下,英国的财力虽然比较差,到了1943年,平民消费甚至降低了20%以上。及至最后大战结束,英国老百姓的伙食和健康却比别人都好,这都多亏该国战时经济能够有系统、有计划地公平分配整体资源,不致过度牺牲社会中任何一部分。德国的做法刚好相反,完全基于不平等的原则。德国不但全力剥削它占领下的欧洲人力资源,对非本族更视为劣等民族。极端到——比方对波兰人、俄国人,还有犹太人——甚至根本把他们当作随时可以牺牲,生命如草芥的奴工。到1944年时,德国境内的外国劳工,已高达其总劳动人口的五分之一,其中军火业便占去了30%。德国本国的劳工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只能说,他们起码还保留着1938年的实际收入水准。此外,战争期间,英国儿童的死亡和生病率不断下降。反观一向以粮产丰富闻名的法国,自1940年被德国占领统治之后,境内虽不再有过战火,法国人各年龄层的平均体重却减轻了,健康普遍衰退了。

    总体战在管理上造成的革命,自是不容置疑。对于科技和生产是否也有革命性的影响呢?换句话说,总体战到底是促进了、还是妨碍了经济的发展。简单的回答,总体战使得科技更为进步发达,因为先进的交战国不但在军事上求胜,更需要在技术上竞争,才能发展出更精良更有效的武器装备以克敌制胜。要不是二战爆发,西方盟国担心纳粹德国发展核子武器的话,原子弹恐怕根本不会出现,20世纪也不会在核能研究上投下大笔经费了。至于其他某些专为作战开发的科学技术,较之核能更容易移转为和平用途——航空和电脑即是二例。这一切都证明一件事实,战时科技之所以加速发展,主要为应付作战及战备之需。若在平时,如此庞大的研究经费,恐怕根本不能通过成本效益的计算,至少在态度上要犹犹豫豫,进展也较为迟缓(见第九章)。

    不过,科技为战争服务一事并不新鲜,现代工业经济的发展,一向建立在科技的不断创新之上。种种科技的进步发明,迟早都会发生,并不以战争为限。如果没有战争,发展的速度恐怕还会更快(人类没有战争?当然是痴人说梦,不过为讨论方便,我们先这样假定好了)。不过战争却有助于专门科学技术知识的扩散,对工业组织及大量生产的方法也都有深远影响。但是一般来说,战争的作用,主要还是在于加速变革的速度,而非激发变化本身。

    战争是否促进经济成长呢?就一面来说,绝对没有。战争中,生产性资源的损失极为严重,远比工作人口的流失还大。苏联战前25%的资源,在二战中消耗殆尽。德国损失了13%,意大利8%,法国7%,英国较低,只有3%(不过这些数字必须和战时的新建设相抵消才更准确)。苏联的例子最极端,战争对它造成的净经济效益完全属于负面。1945年战争结束,它的农业完全毁于战火,战前推动的五年计划也全告泡汤。硕果仅存的,只有一个大而无当的军火工业,举国苟延残喘的饿殍和疮痍满目的大地。

    但从另一面来看,大战显然对美国经济裨益良多,增长率在两次大战期间都极为惊人,尤以二战为最,年增长率高达约10%,甚至胜过其他任何时期,可谓空前绝后。美国在两次大战中都占了便宜,不但本土远离实际战区,更成为友邦的兵工厂。再加上美国经济规模庞大,可以有效地扩大组织生产,这一点远非其他各国能及。两次大战带给美国最长远的经济影响,恐怕就是在1914年至本书写作的1991年整整几十年当中,赋予美国全球性的重量级经济优势。这种绝对的优势,削弱了它的竞争对手,使美国经济状况完全地转型了。

    如果说,战争对美俄两国的经济影响是两个完全的极端(前者两次大战都得渔利,后者在二战中尤为创巨痛深),至于其他各国的情况,则介于两者之间。不过就总体的分布曲线来说,一般而言,都比较接近俄国的状况。只有美国才是独吃的大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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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不曾讨论战火连绵的大时代对人类本身的冲击,人类究竟为这两场大战付出几许代价?我们前面虽然提过大量的死伤数字,但那只是其中一部分代价而已。说也奇怪,一战的伤亡虽然不及二战惨重,在当时却更受世人重视,不但各地纪念碑林立,每年更虔诚地大事纪念停战日。俄国因为革命的关系,特别重视第一次世界大战,自然情有可原;可是这种现象不独苏联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战没有可与上一次大战“无名英雄碑”媲美的纪念举措;到了二战之后,每年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休战纪念日”(1918年11月11日)的气氛,也每况愈下,逐渐失去当年神圣严肃的意义。探其因由,也许早在上一次大战之际,世人原不知道牺牲会如此惨重;而到二战,大家都心里有数。所以前者1000万人死亡带来的惊吓,要比后者的5400万更令人伤痛。

    大战本身的全面性,两方不计代价、不择手段誓死战到底的决心,都对世人心理产生重大影响。否则,我们又如何解释种种不人道的残酷行为在20世纪愈演愈烈的现象呢?1914年之后,战争行为越发残忍野蛮,事实俱在,想否认都不行。本来到了20世纪初年,强暴凌辱的人类灾难已在西欧正式绝迹。但自1945年以降,我们却又开始视种种残暴不仁的现象为家常便饭,对于联合国三分之一会员国(其中包括某些最古老、最文明的国家)陷入人间地狱的惨状也无动于衷(Peters,1985)。

    然而,残暴程度的提高,主要不是因为人类潜在的兽性被战争激发并合理化了。当然这种现象,也的确在某些第一次世界大战老兵身上出现,尤以那些出身极右派国家主义阵营的武夫者流,如狙杀小队、“义勇军”(Freec

    Corps)分子等。他们自己有过杀人的经验,又曾亲见袍泽惨死,在正义的大旗之下,虐待击杀几个敌人,又算什么值得踌躇犹疑的大事呢?

    但是世界越来越残酷的真正原因,主要在于战争“民主化”的奇怪现象。全面性的冲突转变成“人民的战争”,老百姓已经变成战略的主体,有时甚至成为主要的目标。现代所谓的民主化战争,跟民主政治一样,竞争双方往往将对手丑化,使其成为人民憎恶,至少也是耻笑的对象。过去由专业人士或专家进行的战斗,彼此之间都还存有一分敬意,也比较遵守游戏规则,甚至还保有几分骑士精神,如果双方社会地位相类,更是如此。过去双方动武,往往也有其一定的规则,在两次大战战斗机驾驶员的身上,我们依稀可见这种古风。法国导演雷诺阿(Jean

    Renoir)那部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反战影片《大幻影》(La

    Grande Illusion),就曾对此现象多有着墨。而且,除非受到选民或报界压力的束缚,政治外交的专业人士往往可以心平气和地与敌方宣战、媾和;正如拳击手在开打前相互握手,拳战后共同畅饮一般。但到了我们这一个世纪的总体战,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俾斯麦时代,或18世纪战争的模式已经荡然无存。像现在这种需要鼓动举国同仇敌忔的战争,已经不能再像过去贵族式战争那般有规有矩。因此我们必须强调,二战期间,希特勒政权的所作所为,以及包括非纳粹德**队在内的德国人,他们在东欧地区的种种作风固然可鄙,但也都是出于现代战争必须将敌人形象恶魔化的合理需要。

    战争变得愈加残忍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战争本身的非人化。血淋淋的杀人行动,如今变成一个按钮或开关即可解决的遥远事件。科技手段之下,死亡牺牲都不再活生生于眼前发生,这与传统战斗里,亲手用刺刀剜出敌人的脏腑,从准星中瞄见敌人的身影倒下,有着多么巨大的不同。战线上死命瞄准的枪口下,射倒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串统计数字——甚至连这个数字也不真实,只是假设的统计而已,正如当年美国在越战中对敌人死亡人数的估计一样。从高高的轰炸机看下去,地面上的一切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和物,而变成一个个无生命的投弹目标。性情和善的年轻男子,平常做梦也不会把刺刀插进任何乡下孕妇的肚子;一旦驾起飞机,却可以轻而易举,便对着伦敦或柏林的满城人口按钮投下炸弹,或在长崎投下末日的原子弹。那些工作勤奋的德国科员,若命他们亲自将犹太人载到铁丝网缠绕的死亡集中营,绝对千万个不愿意;可是坐在办公室里,却可以不带私人感情,日复一日安排火车时刻,固定往波兰的屠场开出一班班死亡列车。这真是我们这个世纪最残忍的事情,可以完全不涉个人感情,全然组织化、例行化,在远处执行残忍的暴行,有时候甚至可以解释成不得已而出的下策,此情此心,实在可痛复可哀。

    从此,世界便习惯这种前所未有、以天文数字论的万民辗转流离与屠杀死亡,人类甚至需要创造新词汇来描述这种现象:“无国之民”、“集体灭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土耳其会杀害不计其数的亚美尼亚人——一般估计为150万人左右——这可算是人类史上第一个有计划集体消灭整个人口的事例。第二次再度发生,便是比较为人所知的纳粹杀害犹太人的事件了,一共约害死了500万名——各界对这个数字仍有争议(Hilbergg

    1985)。第一次世界大战及俄国大革命期间,几百万人流离失所成为难民,又有几百万人在强迫“交换原籍人口”名义下,被迫远离家园。原住在土耳其的130万希腊裔人,被遣返希腊。40万土耳其人,也被“亲爱的祖国”勒令召回。20余万保加利亚人,搬到与他们民族同名,版图却已缩小的地方。150万到200万名俄国人,有的从俄国大革命逃离出来,有的则是革命内战中战败逃亡的一方,现在都无家可归。为了这一批俄籍流浪人,以及32万名逃离土耳其灭种屠杀的亚美尼亚人(前者是主要对象),国际联盟特别签发一种新文件,也就是所谓的南森护照(Nansen

    passport),专门发给无家可归的失去国籍的人使用。在这个行政体系日益复杂的世界里,这些可怜人却没有身份,在任何国家的行政体系中都不存在。南森护照之名源于北极大探险家挪威的南森(Fridtjof

    Nansen)之姓而定。南氏除了探险之外,平生致力帮助孤苦无援之人,曾主持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难民救济计划,于1922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根据粗略估计,1914-1922年之间,世界一共制造出400万到500万难民。

    但是和二战相比,第一批大量人口流离失所的数字可算小巫见大巫了。二战期间,难民的悲惨境遇前所罕见。据估计,1945年5月以前,欧洲大概已经有4050万人被迫连根拔起,这还不包括被迫往德国的外籍劳工,以及在苏军到达之前逃走的德国人(Kulischer,1948,pp.253-73)。德国失败以后,一部分领土被波兰与俄国瓜分并吞,从这一带,还有从捷克斯洛伐克和东南欧原有的德国人居住区,一共逃出了1300万名德国人(Holborn,p.363)。这些难民最后都由新成立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收纳。任何回归新联邦的子民,都可以在那儿得到公民身份,建起新的家园。同样地,新成立的以色列,也赋予地上每一个犹太人“归国权”。但是,除了在这种大流离的年代,有哪个国家会认真提出这种慷慨的建议?1945年,盟军胜利部队在德国一共发现了1133.27万名各种不同种族国籍的“战争难民”,其中1000万人迅即被遣回原籍——可是有一半人却是在违反本人意愿之下,被强迫送回的(Jacobmeyer,1986)。

    以上只是欧洲的难民。1947年印度殖民地恢复独立,造成1500万名难民流离于印巴之间,这还不包括后来在内部冲突中死亡的200万人在内。二战引起的另一副作用——朝鲜战争,害得500万韩国百姓变成难民。以色列人在中东建国——这是大战引起的又一后续影响——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工作署(UNWPA)的难民册上,又增加130万名巴勒斯坦难民。与巴勒斯坦难民潮行相反方向的队伍,则是60年代120万犹太人回归以色列,其中绝大多数原本都是难民。简而言之,二战掀起的战祸,在人类历史上可谓空前绝后。每一天,千千万万的人在受苦、在流离、甚至死去。更可悲的是,人类已经学会苟活于这悲惨的天地之间,再也不觉得这种现象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回头看看,由奥地利大公王储夫妇在萨拉热窝被刺开始,一直到日本无条件投降为止,31年的动乱时光,就好比17世纪德国史上30年战争的翻版。萨拉热窝事件——当年的第一次萨城事件——不啻划下一个天下大乱时代的开始。其中经历的变乱与危机,就是本章和以下四章讨论的内容。但是对1945年以后的时代而言,20世纪发生的31年战争,在人们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却跟17世纪那一场30年战争不同。

    其中的部分原因,是由于本世纪的31年战乱,之所以被划分成一个单一的年代,主要是从史家的角度观之。对那些身历其境的人来说,前后两次大战虽有关联,却是两场个别的战争,中间隔着一段没有明显战争行为的“两战间歇期”。这段无战时期,对日本而言,只有13年(日本于1931年在中国满洲开战);对美国来说,则长达23年(美国一直到1941年12月加入二战)。但另一个原因,也出于这两场战争各有千秋,自有其历史个性及特色。两次大战发生的大屠杀都无与伦比,也都因科技的发明为下一代留下不可磨灭的噩梦:1918年以后,人们日夜恐惧毒瓦斯与空袭轰炸;1945年以后,人们则日夜担心那蘑菇状原子云的大破坏。两次大战都在欧亚极大地区造成了社会的大崩溃与革命——我们在下一章会详加讨论。两次大战也都使交战双方精疲力竭、国力大衰。唯一的例外只有美国,两次都毫发无伤反而更见富裕,成为世界经济的主宰。然而,两战之间的差异又是何等惊人!第一次世界大战什么问题也没解决。它燃起了一些希望——在国际联盟领导下建立一个和平民主的世界;重返1913年时繁荣的世界经济;甚至对那些呼俄国革命万岁的人来说,他们也有着风起云涌,不出数年、甚或月间,被压迫弱小阶级即可起来推翻资本主义的美梦幻想。可是这种种希望幻想很快便破灭了。过去已经过去,再也追不回来;未来距离远,不知何日可期;而眼前呢,除了20年代中期飞快流逝的短短几年之外,眼前只有一片辛酸。而二战则相反,确实达成了几项结果,至少维持了好几十年。大动乱时期产生的种种撼人的社会经济问题,似乎也都消失无痕。西方世界的经济进入了黄金时代,西方民主社会在物质生活显著改善之下,政局稳定。战火也转移到第三世界。而从另一方面来看,革命也为自己找到了出路。旧殖民帝国的海外殖民地纷纷消失,尚未结束的也指日可期。**国家则齐拥在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为超级强国的苏联老大哥旗帜之下,自成集团,似乎随时可以在经济增长上与西方诸国一较短长。结果,东西经济竞赛的美梦只是一个幻影,但是却一直拖到60年代才开始逐渐破灭。如今回头看看,当时甚至连国际局势也相当稳定,虽然那个时候因为身在其中,反而不识其真实面目。二战还有一个与前一次大战不同之处:战争期间的老敌人——德、日两国,均重新整编归入(西方)世界的经济体系。而大战之后的新敌人——美、苏两国——彼此也从来不曾真正开火。

    甚至连两次大战之后的革命,也有着显著的不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产生的革命,是基于亲身经历大战者的对战争本身的厌恶,他们认为这种无端的厮杀毫无意义。而二战之后的革命,却出于众人同仇敌忔之势——共同敌人虽指德国日本,更概括地说,却也包括了帝国主义势力。这第二场革命即使再恐怖,对参与其中的人来说,却因师出有名而感到天经地义。但就像两次大战本身一般,在史家眼中,这两类战后革命仍同属一个过程。下面就让我们对这一点进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