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二章 宗教与科学(2/2)

循这一条具有无上权威的箴言,真是宗教史中的咄咄怪事。但从追求真理所需要的品质说来我们的讨论还不彻底。有些捷径只能导向表面的成功。只要你愿意抛弃一半的证据,你便可以很容易找到在逻辑上是谐和的同时在事实的领域中也适用的理论。每一个时代都出现过逻辑清晰的智者,他们能理解人类某些经验领域的意义,并形成或继承了一种思想体系,刚好可以适合自己所关心的经验。这种人常常坚决地把一切产生矛盾、因而使他们的思想体系发生混淆的证据完全搁置一旁,或设法自圆其说。凡属不能配合到他们的体系中去的都被认为是胡说。但是唯有坚定不移地耐心考虑全部证据,才能避免像流行见解一样,在两极端之间摇摆。这种忠言虽极其常,但却很难做到。

    难于做到的理由之一是我们不能预先加以构思,然后再行动。我们从呱呱坠地时期,就投入在行动里,只能偶尔地运用思维来加以指导。因此我们便在许多不同的经验领域中,采取适合于该领域的思想。我们虽然知道有些细微的区别是我们所看不到的,但还是完全要相信适用于一般情况的思想。

    同时,除开行动有必要以外,全部的证据除非是具有不完全谐和的理论的形式,否则就不能长期存在脑子里。我们无法通过无限繁杂的细节来构思,我们的证据唯有在一般观念的指导下才能具有一定的意义。我们从前人继承了这种观念,即所谓文化传统。这种传统的观念是不可能静止不变的。这种传统观念若不是退化成毫无意义的公式,便是由于更精微的理解获得了新意义,因而增加了新的生命力。在批判的理性的推动下,在活生生的感性证据面前,在科学观察的冷静而确定的事实当中,它将发生变化。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无法使它们静止不变。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死板地重复祖先的情况。

    你可以把生命保持在形式的流变中,或者在生命的低潮上保持形式,但却不能永远把同一个生命封闭在同一个模式之中。

    欧洲各民族现在的宗教情况,证明了我所提出的说法。这里的现象是相当混乱的。有些时候有宗教的反作用和复兴。但许多世代的总趋势是欧洲文化中的宗教势力已经日见衰退了。每一次复兴都只能达到比前人低一筹的高峰,而每一个松懈时期则陷入一个比前人更低的深渊。平均的曲线说明宗教的声势是日益消沉的。某些国家的宗教兴趣比其他国家浓。

    但纵使在这些国家里,经过几个世代以后,还是一样往下降。

    它似乎要退化成一个下降的公式,起作用只能点缀一下奢华生活。这样大的历史运动是由于许多原因汇合在一起造成的。

    在本章的讨论范围内,我只打算谈两个因素。

    首先,近两世纪来,宗教一直处在防守地位,并且大有招架不迭之势。这个时期是空前的知识进步的时期。在这种情形下,思想方面便产生了一系列的新情况。宗教界的思想家在任何形势下都是被动的。有许多在宗教中被认为是极关重要的东西经过一阵挣扎、烦恼和咒骂之后,还是作了修改或另作解释。于是第二代为宗教辩解的人便祝贺宗教界所获得的更深的领悟。在许多世代中,像这样的不光荣的撤退一再重复出现之后,宗教界思想家在知识界的威信便几乎是一蹶不振了。我们不妨对照一下:达尔文或爱因斯坦所宣布的理论,修正了我们的思想,这便是科学的胜利。我们不会说由于旧的观念被推翻了,便认为是科学的失败。

    须知这是科学的领悟又进了一步。

    宗教除非能和科学一样面对变化,否则就不能保持旧日权威了。宗教的原则可能是永恒的,但表达这些原则的方式则必须不断发展。宗教的发展主要就是清除前一代人用幻想的世界图景来解释它的观念时所产生的复杂成分而把自己的固有的观念解放出来。像这样把宗教从不完整的科学中解放出来是有好处的。

    它澄清了自身真正的使命。应当记住的重点是:一般说来,科学每前进一步,便证明各种宗教信念的表现方式需要作出某种修正。它们可能需要加以扩充、解释,或完全用另一种方式加以叙述。假如宗教本是真理的一种完整叙述,这种修改就只是把重点更加精确地表达出来。这种过程是有益的。因此,任何宗教要是和自然界事物接触,那么随着科学知识的不断进步,有关这些事实的观点就必须不断地加以修正。在这种方式下,这些事实对宗教思想的正确意义就会不断地明确起来。于是科学的进展就必然会不断修正宗教思想,因而对于宗教有莫大好处。

    16、17世纪的宗教争论,使神学家形成一种很糟糕的思想状态。他们在不断地攻击和防卫。他们把自己描绘成被敌军包围的堡垒的卫士。所有这些说法都只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真理。这便是它们这样流行的原因。同时它们也是很危险的。

    把自己当成卫士的描述特别养成了一种好勇斗狠的党派性。

    最后,这种精神便表现了缺乏信仰。他们不敢加以修正,因为他们企图逃避责任,不愿把自己的性灵使命和某种个别的幻想斩断连系。

    我们不妨举个例说明一下。中世纪初期,人们认为天堂在天上而地狱则在地下,火山被认为是地狱的狭口。我不是说这种信念已经成为正式的学说。但它却深入了一般人关于地狱与天堂的信念。大家都认为关于未来的教义就包含着这种观念。它成为基督信仰最有势力的解释者的说法。比方说,教皇格黎哥里的“对话录”①中就出现过这种观念。这人的官职地位极高,世界上比这地位更高的唯有他自己对人类的服务。我要说明的不是我们对于未来的说法应当相信什么。不论正确的教义应当是什么,科学和宗教总是冲突的。科学把地球降为隶属于不重要的太阳的一个次要的行星,因之就把中世纪那种幻想驱除了。这样一来,这一冲突对宗教的性灵事务便有许多好处了。

    探讨宗教思想发展的问题还有另一种方式,那就是要注意,任何口头的叙述在人们面前考验一个时期之后,就会暴露出含糊不清的地方。而这种含糊的地方又往往起重要作用。

    一个教义在过去的实际意义究竟怎样,如果单从逻辑上去分析当初不了解逻辑的重要性时所作出的口头叙述,是无法确定的。我们还必须看到人性对思想体系的全部反应。这种反应的性质是复杂的,其中包括着人性低处所发出的感情因素。

    科学和哲学的不带感情的批判,在这一点上就可以帮助宗教的发展。这种推动力的事例简直是举不胜举。比方说,利用宗教力量来清洗人性这种说法,在逻辑上的困难便在公元五世纪初帕勒吉乌斯和奥古斯汀的时代引起了基督教的分裂。这种争论的余音在神学中一直是缭绕不绝的。

    总之,我的看法是这样:宗教是人类某种形式的基本经验的表现。同时宗教思想这种表现法也不断地在趋于精纯,不断地排除了芜杂的想象。宗教与科学的接触是促进宗教发展的一大因素。

    现在,我要谈谈现代人们宗教兴趣衰退的第二个理由。这里面牵涉到我在开头那一句话中所说的一个终极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必须知道宗教的意义是什么。教会在答复这一问题时,不是在宗教的各方面提出适合于过去时代的感情反应的说法,便是提出足以使近代非宗教人士感兴趣的说法。我所说第一种情形是这样:宗教所指靠的东西一部分是激起人们对暴君愤怒的本能恐惧(这是古代**王国的苦难臣民心中最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引起人们害怕激起不可知的自然力量后面的全能暴君发怒。像这样指靠兽性恐惧的固有本能的方式已经逐渐地失势了。因为现代科学和现代生活条件告诉我们,遇到恐惧的情况时便要用分析的方法来分析它的原因和条件,所以这一方法便得不到直接的反应。宗教是人性寻求上帝的反应。

    把上帝描述为一种强力,就会激起现代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带批判性的本能反应。

    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问题。因为宗教的主要论点如果不能立即博得人们的拥护,它就要垮台。在这方面,旧的辞汇和现代文明中的心理学是不相容的。这种心理上的变化多半是由科学产生的。这可以说是科学的进步促使人们理解旧宗教表达方式的主要途径之一。现代宗教思想中掺入了一种非宗教动机,这就是为现代社会谋求一个舒适的组织的愿望。宗教被描述成对安排生活有价值的东西。宗教成立的理由是它有裁定正确行为的作用。

    正确行为的目的又很快地退化而成为光只为了使社会关系愉快。在这里我们便看到宗教观念发生了一种不知不觉的退化。

    这是由于它在较为明晰的伦理直觉的影响下逐渐澄清了的缘故。行为是宗教的附产物: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附产物,但却不是主要方面。

    每一个伟大的宗教宗师都反对把宗教说成只是行为准则的裁定者。圣·保罗曾指斥法律,清教徒的神职人员则把正义说成一堆破铜烂铁。坚持行为准则就说明宗教热忱的减退。最要紧的是:宗教生活并不是追求舒适的生活。现在我要坦率地说说我个人所看到的宗教精神的基本性质是什么。

    宗教是某种东西的异象。这种东西既处在常川不住的事物之流中,同时又处在事物的外面和后面。这种东西是真实的,但还有待于体现;它是一个渺茫的可能,但又是最伟大的当前事实;它使所有已发生的事情具有一定意义,同时又避开了人们的理解;它拥有的是终极的善,然而又可望而不可及;它是终极的理想,然而又是达不到愿望探求。

    人性对宗教异象的直接反应是崇拜。当宗教刚开始在人类经验中产生时,和野蛮人想象中最原始的幻想是纷然杂陈的。这种异象在历史过程中逐渐地、缓慢地和稳定地转化为更高级的形式,并且有更清晰的表达方式。当它重整旗鼓的时候,它就以更丰富和更纯洁的内容出现。宗教异像和它不断扩大的历史过程,是我们抱乐观主义的理由。离开了宗教,人生便是在无穷痛苦和悲惨之中昙花一现的快乐,或者是瞬息即逝的经验中一种微不足道的琐事而已。

    这一异象所要求的只是崇拜。而崇拜就是在互爱的力量的驱使下接受同化。

    这一异象从来不作否定。它经常存在,并充满爱的力量。这种爱的力量代表着一种目的,完成这种目的就是永恒的和谐。我们在自然界中所看到的这种秩序决不是力,它表现为复杂细节之间谐和的适应。恶就是兽性的驱动力,它要求达到的是支离破碎的目的,而不管永恒的异象。

    恶才会否定、阻挠和伤害。上帝的力量在于他所灌输给人们的崇拜。一种宗教的思想方式或仪式,如果促使人们领会到高于一切的异象,它便是强大的。对上帝的崇拜不是安全的法则,这是一种精神的进取,是追求不可达到的目标的行动。

    高尚的进取心被窒息就是宗教灭亡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