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七节 黑格尔(1/2)

    由赫德尔于1784年所开始的历史学运动,到黑格尔而达到了高峰;黑格尔论历史哲学的那些讲演最初是在1822—1823年发表的。任何只读过他这部《历史哲学》本身的人,都不能不认为它是一部深刻的独创性和革命性的著作,在书中历史学第一次充分成熟地走上了哲学思想的舞台。但是当考虑到他的前人的著作时,他这部书就变得远远不是那么动人,也远远不是那么有独创性了。

    他提出了一种新历史学,叫作历史哲学(这个提议和这个术语是早在伏尔泰就有了的);但是历史哲学对他来说并不是对历史的一种哲学的反思,而是历史把自身提升为一种更高的势力并使之变成为哲学的而有别于单纯经验的,也就是说,历史不仅仅是作为如此这般的事实而加以肯定,并且还由于领会那些事实何以是那样地发生的原因而加以了解。这种哲学性的历史将是一部人类的普遍的历史(这里黑格尔在追随着赫德尔),而且将显示出从原始时代直到今天的文明的进步。这一故事的情节就是自由的发展,它和显示在社会关系的外部体系中的人类道德理性是同一回事;所以哲学的历史所必须回答的问题就是国家是怎样成为现实存在的(这一切都来自康德)。但是历史学家对于未来却一无所知;历史的顶峰并不在一个未来的乌托邦里,而是就在现实的目前之中(这是席勒的思想)。人的自由和他对自己自由的意识乃是同一回事,所以自由的发展就是意识的发展,即思想或逻辑发展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概念之各种必然的形态或契机都一一相继地完成(这是费希特的思想)。最后,哲学的历史展示为不仅是人类的进程,而且是宇宙的过程,是世界在作为精神的自我意识之中逐步实现它自己的过程(这是谢林的思想)。这样,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特点中的每一种观点都是他从他的前人那里汲取来的;但是他以卓越的技巧把他们的观点结合成那么一贯而又那么统一的一种理论,以致于作为一个整体,它配得上称为是独立的思考。因此我要提醒人们注意它的某些突出的特点。

    首先,黑格尔拒绝通过自然来研究历史。他坚持认为自然和历史是不同的东西。它们每一个都是一个过程或一群进程,但是自然的过程并不是历史性的;自然并没有历史。自然的各种过程都是循环的;自然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没有什么东西是通过这种循环的重复而构造出来或建立起来的。每次日出、每个春季、每回潮涨都和上一次一样;因为循环在重复着它自身,所以支配着循环的规律就没有改变。自然是一个有着较高的和较低的有机体的体系。较高的有赖于较低的;在逻辑上,较高的有机体后于较低的有机体,但不是在时间上。黑格尔直截了当地否定了较高的在时间上是从较低的发展出来的那种进化理论,断言相信这种理论的人是错把逻辑上的继续当做了时间上的继续。反之,历史决不重演它自己;它的运动不是在循环中而是在螺旋中进行的,表面上的重复总是由于获得了某些新东西而有不同。因而战争在历史上时时重复出现,但是每次新战争在某种方式上都是一种新的类型的战争,这是由于人们在上一次的战争中学到了教训的缘故。

    黑格尔说出了一个重要的区别,这一点是要归功于他的;但是他对它的说明却是错误的。他区别了自然的非历史过程和人类生活的历史过程,这是正确的;但是用否定进化的学说来强调这种区别,却是错误的。自从达尔文以来,我们已经发觉我们自己不得不接受那种学说,并把自然的过程设想为在某种方式上类似于历史的过程,——亦即随着它的继续前进,它就不断地在增进其自身,——而黑格尔却认为二者并不类似。但是这一点却仍然是真确的,即自然的过程是不同于历史的过程的,——例如,地质学各个时期的继续就并不是一种真正历史的继续,——因为历史学的特点是,历史学家在他自己的心灵里重演他所叙述的那些行动者的所作所为的思想和动机;而任何事件的继续却不是历史的继续,除非它所包括的行动其动机,至少在原则上,是能够这样加以重演的。地质学提供给我们一系列的事件,但是历史并不成为历史,除非它提供给我们一系列的行为。因此,黑格尔的结论就是正确的,即除了人类生活的历史而外,就不存在什么历史,——而且还不仅仅是作为生活,并且是作为理性的生活,是有思想的人们的生活。

    其次,紧紧随着这一点而来的便是,一切历史都是思想的历史。就人类的行为仅仅是事件而言,历史学家并不能理解它们;严格地说,他甚至于不能肯定说它们曾经发生过。它们仅只是作为思想的外部表现对他才是可知的。举例来说,要重新构造出像是公元1世纪罗马皇帝和元老院反对派之间那样的政治斗争的历史,历史学家所必须做的就是要看出双方是怎样设想当时所存在的政治局势的,以及他们在怎样筹划去发展那种局势:他必须掌握他们有关目前实际的以及有关可能的未来的种种政治思想。在这里,黑格尔无疑地又一次是正确的;不是要知道人们都做了些什么,而是要了解他们都想了些什么,这才是对历史学家的任务所做的确切的规定。

    第三,成为历史过程的泉源的那种力量(用康德的词句来说)乃是理性。这是一个很重要而又很困难的学说。黑格尔使用它的意思是指,在历史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由于人的意志而发生的,因为历史过程就是由人类的行为构成的;而人的意志并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人的思想把它自己向外表现力行为而已。如果有人说,人类的思想常常是、或一般是远离理性的,黑格尔将会回答说,这是一个错误,它是由于未能领会造成了某种特定思想的那种历史局势。思想永远不是invacuo〔在真空中〕进行的;它总是由一个固定的人在一种固定的局势中进行的;而且每一个历史人物在每一种历史局势中的思想和行为,都正如那个人在那种局势中所能够思想和行动那样地合于理性,没有人能够做得更多。这是一条非常丰富可贵的原则,黑格尔研究出它来,有着重要的影响。他认为,启蒙运动所设想的那种抽象的理性人并不是真实的东西;真实的情况总是一个人既有理性又有热情,永远不是纯粹理性的或纯粹热情的,他的热情是一个有理性的人的热情,而他的思想则是一个有热情的人的思想;而且进一步说,没有热情就没有理性,也就没有行为。因此,证明某个人是以某种方式根据热情而行动的,——例如一个法官在一阵盛怒之下判处了一个罪犯,或者一个政治家出自野心勃勃的动机制服了对手,——并不就证明他没有合理地行动;因为那个法官的判决或那个政治家的政策可能是公正的或明智的,尽管在执行中有着热情的成分。因此黑格尔坚持说,人类的历史展示出其自身为一幕热情的表演这一公认的事实,并不证明它不受理性所控制。可以这样说,他把热情认为是材料,历史就是由这些材料做成的;从一种观点看来,历史就是一幕热情的表演,而且仅此而已;但是同样地历史也是一幕理性的表演,因为理性在利用热情本身作为实现它的目的的工具。

    这种理性的狡猾的概念、这种理性诱使热情沦为它的代理人的概念,乃是黑格尔理论中的一个有名的难题。他似乎是要把理性人格化成为外在于人类生活的某种东西;它通过人们的盲目而热情的代理作用而实现的目的,乃是它自己的目的而不是他们的目的。有时候,或许黑格尔陷入了类似中世纪神学观点的一种观点,在那里历史所实行的计划乃是上帝的计划,而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人的计划;或者说(如果可能区别这两者的话),它是启蒙运动的历史学家的和康德的那种隐蔽的神学观点,在那里历史所实行的计划并不是人的而是大自然的计划。整个说来,无论如何这一点是清楚的,黑格尔所要做的是要摆脱这种观点。在历史中实现它的计划的那个理性,对黑格尔来说,既不是一种抽象的自然理性,也不是一种超越的神明理性,而是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人的理性。而且他所说的理性和热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作为有理性的上帝或自然和作为有热情的人之间的关系,而是人类的理性和人类的热情之间的关系。当我们说黑格尔的历史观点是一种理性主义的观点时,我们必须记得这一点,即他的理性主义是非常之奇怪的一种,因为它设想非理性的成分对于理性本身乃是带根本性的。关于这样的人类生活和精神中的理性和非理性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一概念,的确在预示着一种有关人类的新概念、一种动态的而非静态的概念,并表明黑格尔正在摆脱18世纪所流行的那种抽象和静态的人性论。

    第四,既然一切历史都是思想的历史而且展现为理性的自我发展,所以历史过程在根本上便是一个逻辑过程。可以说,历史的转化就是逻辑的转化被置之于一个时间的标尺上。历史只不过是一种逻辑,在这里逻辑的先后关系并不是被变成为一种时间的先后关系所取代,反而是被它所丰富和加强了。因此历史中所出现的那些发展从来都不是偶然的,它们都是必然的;而且我们对一个历史过程的知识不仅仅是经验的,它也是先验的,我们能够看出它的必然性。

    在黑格尔的哲学中,最引起人们强烈的反对和敌视的,莫过于他把历史当作是一种在时间中发展的逻辑过程以及把我们对历史的知识当作是apriori〔先验的〕这一观念了;但我在谈到费希特时曾经论证过,这种观念并不像它第一眼看上去所显得的那么荒谬,而且确实是大部分对它的反对意见纯属误解。费希特的错误,像我在第五节指出的,乃是认为历史可以不依赖经验的证据而在一种纯粹apriori〔先验的〕基础之上重建起来。另一方面,黑格尔的批判者却常常陷入相反的错误,相信历史的知识是纯粹经验的;这一点是一个错误,我也在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