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自序(2/2)

之蹈常袭故来,由群众之德性之所好所安来。圣知特达,不当忽视于此。圣知特达,则必薄于德性,致其广大,以此为学问,于此获精微,乃以跻于高明,而终不违于中庸,此之谓温故,此之谓崇礼。故得日新其知,而终以成其敦厚。故曰:“舜其大知也欤!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又曰:“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又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圣人虽有大知,而群众亦可以前知。此所谓前知,乃前于圣人之知而即己知。群众非真有知,特群众有诚,其诚出于天,本于性,故圣人出于群众中,此即自诚而明,属天道。圣人尊群之德性,致极于群之广大,而学问焉,而造于精微,成于高明。高明之极,而仍不离于中庸,仍不违于夫妇之愚。而圣人之知,则可以通天心,达天德,而还以成其天,此之谓由明诚,属人道。大哉此道,此则所谓中庸之道。

    惟其中国传统,特重此中庸之道,故中国传统思想,亦为一种中庸思想。此种思想,则必尊德性,致极于人性之广大共通面,温故而崇礼。明儒王阳明所倡“知行合一”之学,殆为真得中国传统思想之精义。此亦可谓之中庸之学。中庸之学,造端乎夫妇,而察乎天地。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极其所至,既知天,又知人。聪明睿知,而又宽裕温柔。何以故?道不离人,亦学不离人。

    窃尝本此意,研寻中国传统思想,知其必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考诸三王则治史。征诸庶民,则潜求博求之社会之礼俗,群众之风习。本诸身,则躬行体验,切问近思。乃知中国传统思想,不当专从书本文字语言辩论求,乃当于行为中求。中国传统思想乃包藏孕蕴于行为中,包藏孕蕴于广大群众之行为中,包藏孕蕴于往古相沿之历史传统,社会习俗之陈陈相因中。此行为而成为广大群众之行为,而成为历史社会悠久因袭之行为,则惟以其本于天性,通于天德,故可以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故可以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圣人固非生而知之,乃好古敏求以得之。圣人无常师,三人行,则必有吾师。大群众之中庸,即圣人之师。大群众之思想,即成为圣人之思想。惟大群众不自知,而圣人则学问于大群众而知之。亦惟此乃成为大知识,亦惟此乃成为大思想。

    去暑在台北,曾作为系统讲演凡四次,初名“中国思想里几个普泛论题”。原意在拈出目前中国社会人人习用普遍流行的几许观念与名词,由此上溯全部中国思想史。由浅入深,即凭众所共知共喻,阐述此诸观念诸名词之内在涵义,及其流变沿革,并及其相互会通之点,而借以描述出中国传统思想一大轮廓。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诚使一时代,一学派之思想,果能确然有其所树立,犁然有当于当时之人心,沛然流行而莫之能御,则虽其人与言而既往矣,而其精神意气之精微,殆必有深入于后世之人心,长留于天壤间,而终不可以昧灭者。以人事冗杂,越秋至于冬杪,始获少闲暇。乃就当时讲演录音,重加整理,粗有润色,易以今名为《中国思想通俗讲话》,集成一册,先刊以问世。

    然我不知,我此书所讲,其果能有所窥于人群德性之大同之深在者有几,其果能有所当于广大人群之所共喻而共悦者又有几。其自所学问之途辙,果能由以达于精微之境,而稍可以冀于高明之万一者又有几。此皆我个人学力所限,不敢自知。然我终不敢违越于往古圣人敦厚崇礼之教,终不敢鄙蔑于往古圣人所示温故学问之功,虽曰未逮,亦我私志日常之所勉。

    此四次讲演之所及,则仍限于抽象理论之阐发。至于具体落实,更就历史社会种种实象,作更进一层之发挥与证明,以求尽竭乎吾胸中所欲说,则当俟生活有闲,精力有剩,别举论题,继此阐释,续撰第二第三编,以足成吾意。故此册则暂名第一编,先以呈请于当世通人君子之教正。

    旧历甲午岁尽前两日钱穆

    自序于九龙嘉林边道新亚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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