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一九七八年再版前言(1/2)

    博学多才的塞缪尔·约翰逊说过,任何一个精神健全者都不会从头至尾读完一本书。他本人读书的习惯是迅速翻阅,只读感兴趣的部分,跳过其它。

    这是读书的一种方法,对聪明读者或许尽够了。但现在许多人不再直接读书,而是通过书评来了解一本书。考虑到新闻媒介和文化的局限性质,这种知识在一定程度上就含有危险。因为书评家大多是些忙人,即使碰上立论复杂的书,他们也会跳跃着去寻找能概括主要论点的语句,再附上些陈词滥调,便好把作者塞进某个舒适角落,成为时尚的谈资。由于美国文化受制于一种自由主义偏见,与此相悖的论点就会使某些书评家不痛快。于是那些攻击当代文化中庸俗“自由”倾向的作者常被贴上“新保守主义”的标签。

    这类标签本身毫无道理。因为贴标签者把社会观点当成了能够平面排列的对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批评“单面社会”的人往往本身就抱有单面政治观点。从较为宽大的历史角度看,“新保守主义”的评语不当,因为我所致力的文化批评——类似的还有彼得·伯杰和菲利普·里耶夫——已经超越了眼下广为接受的自由派立场,而力图以一种不同层次上的构想来探究当代社会的众多难题。

    为便于读者了解我著作中的观点,我以为应首先申明立场:本人在经济领域是社会主义者,在政治上是自由主义者,而在文化方面是保守主义者。不少人可能会对此感到困惑,认为只要某个人在一个领域内激进,他在其它方面也必然激进;反过来说,某人在一个领域内保守,他在其它方面亦会保守。这种认识在社会学和道德观上都错误判断了不同领域的性质。我相信自己的观点有内在一致性,特在前言里加以说明。我将首先解释自己的价值观念,随后阐述它的社会学含意。

    关于经济学:通常认为经济领域受工具论支配。本书主题之一是要表明,资本主义社会在其强调积累的过程中,已经把积累活动变成了自身目的。但从亚里士多德、阿奎那、约翰·洛克到亚当·斯密,传统道德哲学家都未曾割裂经济学与道德的联系,或宣称财富创造的本身即是目的。相反,他们都把物质生产看作是促进美德、创建文明生活的手段。

    现代经济学却变成了专为个人多变要求服务的“实用科学”,它之作为一种“手段”科学,仅仅只是用来指导在个人利益纷争条件下对财富施行合理分配。然而,价格系统只是这样一种工作机制:在产生需求的范围内相应地分配财产与服务。但需求本身则来自现行的收入分配。此外,为经济提供方向的最终还有养育经济于其中的文化价值系统。经济政策作为一种手段可以十分有效,不过只有在塑造它的文化价值系统内它才相对合理。

    正因为如此,我在经济问题上持社会主义立场。我所谓的社会主义不是中央集权或生产资料集体所有制。它所论及的是经济政策的优先权问题。为此我相信,在这个领域里,群体价值超过个人价值,前者是经济政策合法的依据。所以社会资源应该优先用来建立“社会最低限度”,以便使每个人都能过上自尊的生活,成为群体的一分子。这意味着应有一套劳动者优先的雇佣制度,有对付市场危机的一定安全保障,以及足够的医疗条件和防范疾病的措施。

    我接受,并在书中重申有关需要[needs]和欲求[wants]的传统区分原则。“需要”是所有人作为同一“物种”的成员所应有的东西。“欲求”则代表着不同个人因其趣味和癖性而产生的多种喜好。我以为社会的首要义务是满足必需要求,否则个人便不能成为社会的完全“公民”。当然,“需要”这个词意义有些含混。凯恩斯说,“……人类的需要可能是没有边际的,但大体能分作两种——一种是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感到必不可缺的绝对需要,另一种是相对意义上的,能使我们超过他人,感到优越自尊的那一类需求。第二种需要,即满足人的优越感的需要,很可能永无止境,……但绝对的需要不是这样。”

    在这本书里,我将追溯从亚里士多德到托马斯。阿奎那对需要和欲求的鉴别观点。正如阿奎那所说,对钱财的**没有止境。因此天主教会要长期限制高利贷和自由定价。但诸如食物、衣服和住房等需要的限度一直是因使用者的能力大小而定。

    现代经济学不知不觉地建立起它对需要和欲求的界限,即收入的自由支配概念。人的收入中某个部分被相对固定下来——以便有一定数额来保证收入者的自身基本需求按凯恩斯的说法是“绝对”必需。另一部分是可变的,它可以延期使用,满足不同欲求,大多花销在那些标明个人地位、体现优越感的东西上。

    我所支持的社会最低限度是指能满足基本生活要求的家庭收入。由于这限度同时是一个文化定义,它自然会因时代发展而有变动。我自称社会主义者,还因为我反对把财富转换成与之无关领域内的过分特权。我坚称这是不公正现象参见正文260页,比如在人人有权看病的医疗机构里,财产却能换来超常的特殊治疗。在财富、地位和权力的领域内,亦存在各自有别的公平分配原则。

    然而我在政治上是自由主义者——这里对政治和自由的定义都来自康德。我自称是自由派,理由是我以为政治领域中主要的行动者是个人,而非集体无论是家族、公司、教会或种族集体。我坚持政治应当把公众和私人区别对待,以避免**国家里将一切行为政治化的倾向,或防止传统资本主义社会中对个人行为毫无节制的弊端。

    公众领域依照人人平等的法则运转,因此是程序化的:它不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力求平等对待所有人,而不是强求“人为”平等。而私人领域不管在道德上还是经济上则属于人们愿干则干的自决领域。只要他们活动的“溢出效应”例如色情文学和环境污染不直接妨害公众领域。

    我相信个人成功原则,而不赞同对社会地位实行遗传或规定的指派。但我不是时下流行的那一类平等主义者——那种民权意识要求法律人为地“制造”平等,其结果不是平等,而仅仅反映了选票指数。我区分需要和欲求的原因之一是我看不出如何能在经济领域里实行收入均等。人们对工资差额的坚持工人最强烈地赞同此项规定反映出社会对于按劳取酬原则的道德直觉。旦确定了社会最低限度,人们怎样花销剩余的钱只要他们遵守不得非法转换的原则,就是每人自己的事了。正如人们在道德领域的所作所为,只要是私下进行,便无关于他人和社会。在全世界都盛行社会竞争的局势下,我以为社会的价值标准应当奖赏个人成就。

    我在文化领域里是保守主义者,因为我崇敬传统,相信对艺术作品的好坏应作出合理鉴定,还认为有必要在判断经验、艺术和教育价值方面,坚持依赖权威的原则。

    我在书中使用的“文化”一词,其含义略小于人类学涵盖一切“生活方式”的宽大定义,又稍大于贵族传统对精妙形式和高雅艺术的狭窄限定。对我来说,文化本身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帮助他们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参见第12—13页。所以,传统在保障文化的生命力方面是不可缺少的,它使记忆连贯,告诉人们先人们是如何处理同样的生存困境的。因此圣徒赞美诗句中有一段唱道:“假如我忘却了你,耶路撒冷,就让我的右手残废吧。”

    必须强调鉴定,方能消除对所有经验不加区分予以肯定、以及对所属群体文化过分强调和肯定的偏差。现代文艺的贬值,是由于它突出“自我表现”,并抹杀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差别。这使得冲动型表现取代了形象思维反映现实的原则,成为艺术满足的试金石。真正富有意义的文化应当超越现实,因为只有在反复遭遇人生基本问题的过程中,文化才能针对这些问题,通过一个象征系统,来提供有关人生意义变化却又统一的解答。对文化传统的了解,对艺术的鉴赏以及教育本身的连贯课程,是要通过学习加以掌握的。于是权威——在学术、教育和专门技术方面的精通者——就成了迷惘者必要的向导。而这种权威的形成靠的不是搬弄口舌,它是长期钻研的结果。

    我所坚持的三位一体立场既连贯又统一。首先,它通过最低经济收入原则使人人获得自尊和公民身分。其次,它基于任人唯贤原则承认个人成就带来的社会地位。最后,它强调历史与现实的连续性,并以此作为维护文明秩序的必要条件,去创建未来。

    Ⅱ

    本书论述的不仅仅是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它在稍广的意义上涉及到资产阶级社会的矛盾。商人和制造业主创建了这一新世界。十六世纪后,中产或资产阶级又对社会加以现代化革命,他们扭转了人们对军事或宗教的关切,把经济活动变成了社会的中心任务。

    资本主义是这样一个社会经济系统:它同建立在成本核算基础上的商品生产挂钩,依靠资本的持续积累来扩大再投资。然而,这种独特的新式运转模式牵涉着一套独特文化和一种品格构造。[character

    structure]。在文化上,它的特征是自我实现,即把个人从传统束缚和归属纽带家庭或血统中解脱出来,以便他按照主观意愿“造就”自我。在品格构造上,它确立了自我控制规范和延期报偿原则[delayed

    gratification],培养出为追求既定目的所需的严肃意向行为方式。正是这种经济系统与文化、品格构造的交融关系组成了资产阶级文明。而分解这一结合体及其内在意义,正是贯穿本书的主题线索。

    我透过两个焦点来破译其中矛盾。其一是人工设计的“理想类型”[ideal

    type]。这种“非历史”的封闭模型可以用来作“虚拟演绎”研究,并标明研究对象的局限。这种“理想类型”的好处是便于勾画我称之为轴心原则和轴心结构的主要轮廓——以免历史变动模糊了我们对特定社会领域的观察。但理想类型因其静止性质无法展示事物的本源和未来发展。为此我们需要第二焦点,即对历史和具体复杂经验的充分观照。

    在理想类型演绎中,我采用冲突理论解释暗藏于技术一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里的资本主义矛盾。首先请看技术—经济领域,它在资本主义早期阶段就是关键部门。目前所有工业化社会都将这一部门建筑在有效经营基础之上:即为了获取效益,尽量把工作分解成按成本核算的最小单位。这种围绕专业和科层组织建立的轴心结构本身是一个官僚合作体系。其中的个人也必然被当作“物”,而不是人来对待用社会学术语说,此处人的行为受到“角色要求”的调节,成为最大限度谋求利润的工具。一句话,个人已消失在他的功能之中。

    政治领域是调解冲突的部门。其中起轴心支配作用的是平等原则:法律平等,公民权利平等,以及最近提出的社会与经济权利平等。由于这些平等要求已变成了“民众应享”,政治机构不得不日益加紧对经济与社会领域的干涉诸如公司、大学和医院事务,以便调配经济体系产生的社会位置和酬劳。政治的轴心构造是代表选举制和新近发展起来的直接参与制。政治参与的要求作为一种原则,目前正在向社会的各个领域渗透推广。这样,官僚体制与平等之间的紧张关系就构成了当今社会冲突的格局。

    最后,文化领域的特征是自我表现和自我满足。它是反体制的,独立无羁的,以个人兴趣为衡量尺度。在这里,个人的感觉、情绪和判断压倒了质量与价值的客观标准,决定着文艺作品的贵贱。这种个人情绪在最偏激的时候,只要求一首诗、一出剧或一幅画“与我有益”,而不管它是精美佳作或虚浮膺品。不难理解,文化的民主化倾向会促使每个人去实现自己的“潜力”,因此也会造成“自我”同技术—经济秩序所需的“角色要求”不断发生冲撞。

    有几位批评家反对上述的推论。理由是经济部门的权力,尤其是掌握在大公司手中的权力,依然十分强大有力,从而使文化的自我表现冲动已为资本主义制度所吸收并将它转化为商品,即销售的对象。

    这类问题是经验性的问题,它所验证的是某些具体假设,涉及不到我有关各领域相互断裂的分析方式是否成立。其答案在历史的法庭上。我将在结束自己的历史讲解我的第二根主题线索之后,再回到这些问题上来。

    Ⅲ

    关于资本主义的流行理论指最近三十年来的研究,主要是在马克斯·韦伯思想影响下形成的。韦伯强调加尔文教义和清教伦理——具体指严谨工作习惯和对财富的合法追求——是促使以理性生产与交换为特征的西方文明兴起的基本原则。然而资本主义有着双重的起源。假如说韦伯突出说明了其中的一面:禁欲苦行主义[asceticism],它的另一面则是韦尔纳·桑姆巴特长期遭到忽视的著作中阐述的中心命题:贪婪攫取性[acquisitive ness]。

    为着重说明资本主义的多种起源,桑姆巴特在《资产阶级论》中列举了六种“资本主义的从业者”:海盗“十六世纪英国……横行海上的残忍匪徒”;地主即转而经营矿山和铁工厂的资本家式农庄主,曾于十八世纪初出现在法国;“公众的仆人”类似法国十七世纪财政总监柯尔培尔那种重商主义者;投机商象利用英国国债进行海外投资的南海公司;贸易商原先是掮客,后来开办企业;以及工匠师傅和作坊主,他们后来成为制造商。

    桑姆巴特认为资本主义工商业的主要活动区域不在荷兰、英国或美国这些新教国家,而是集中在佛罗伦萨这样的城邦里。他声称,富兰克林此人在生活上善于享乐式的资产者有关勤俭敬业的格言是步入后尘。早在这之前几百年,意大利人利昂·巴蒂斯达·艾尔伯蒂的名著《持家之道》就讲过类似的话。艾尔伯蒂关于资产阶级德行操守的看法,以及他提出的适当合作和合理支配时间的建议,当时曾在意大利和法国为大批资产阶级业主和商人奉为准则。

    无论早期资本主义的准确地理位置能否确定,有一点很明显,即从一开始,禁欲苦行和贪婪攫取这一对冲动力就被锁合在一起。前者代表了资产阶级精打细算的谨慎持家精神;后者是体现在经济和技术领域的那种浮士德式骚动激情,它声称“边疆没有边际”,以彻底改造自然为己任。这两种原始冲动的交织混合形成了现代理性观念。而这两者间的紧张关系又产生出一种道德约束,它曾导致早期征服过程中对奢华风气严加镇压的传统。同时还有一点必须明确——这也是本书论点之一——上述的禁欲苦行因素及其对资本主义行为的道德监护权,在目前实际上已经消失了。

    在哲学论证层次上,对禁欲苦行主义的主要抨击者是杰拉米·边沁。边沁坚称禁欲主义他所谓由宗派分子强加给他人的“苦难”违背了人类“自然”的享乐天性——即本能地追求快乐,躲避痛苦。禁欲苦行的“恶作剧”是,不论它的动机如何纯洁,其结果总会导致对人的**。只有功利原则可以用来调节人们追求各种目的的活动。因此共同目标的观念让位给了个人偏好。

    从历史角度看,“经济冲动力”一直受到扼制。起先它服从于风俗传统,随之在某种程度上受拘于天主教道德规范,后来又遭到清教徒节俭习惯的压迫。随着“宗教冲动力”的耗散这是一段自行发生的复杂历史,对经济冲动力的约束也逐渐减弱。资本主义因其旺盛生命力获得了自己的特性——这就是它的无限发展性。在技术强有力的推进之下,没有一种数学上的渐进线来限定它的指数发展。毫无局限。无所神圣。变化就是常规。直到十九世纪中叶,经济冲动力的运行轨迹就是如此。资本主义文化发展的轨迹与之相同。

    Ⅳ

    文化领域是意义的领域[realm

    of meanings]。它通过艺术与仪式,以想象的表现方法诠释世界的意义,尤其是展示那些从生存困境中产生的、人人都无法回避的所谓“不可理喻性问题”,诸如悲剧与死亡。在这种同生存哲学反复遭遇的过程中,人开始意识到凌驾一切之上的根本性问题——哥德称之为“原本现象”[Urphanomen]。宗教作为人类破译这种“秘诀”的最古老的努力,一直是文化象征的源泉。

    如果说,科学的任务是寻求对自然的统一认识,那么宗教便是在不同历史时期对文化统一性的探索。为完成这一使命,宗教力图把自己当作意义的纤维编织到传统中去,并排斥有害于宗教道德的艺术作品,捍卫文化的宫门。

    然而,现代主义扰乱了文化的一统天下。动乱来自三个方向:对艺术与道德分治的坚持,对创新和实验的推崇,以及把自我热衷于原创与独特性的自我奉为鉴定文化的准绳。

    这场运动咄咄逼人的锋芒是自封为“先锋派”的现代文艺。有关现代主义的探讨见正文第46-52页,及第二、三章是本书内在线索之一,因为我把现代主义看成是瓦解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专门工具。最近半个世纪以来,它正逐步取得文化领域中的霸权地位。

    为现代主义下定义是极端困难的。让我简要地勾勒它在三方面的特征:

    1.从理论上看,现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