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影子(1/2)

    在热带的国度里,太阳晒得非常厉害。人们都给晒成棕色,像桃花心木一样;在最热的国度里,人们就给晒成了黑人。不过现在有一位住在寒带的学者偏偏要到这些热的国家里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些国家里面漫游一番,像在本国一样,不过不多久他就改变了看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一样,他得待在家里,把百叶窗和门整天都关起来,这看起来好像整屋子的人都在睡觉或者家里没有一个人似的。他所住的那条有许多高房子的狭小街道,建筑得恰恰使太阳从早到晚都照在它上面。这真叫人吃不消!

    这位从寒带国家来的学者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他觉得好像是坐在一个白热的炉子里面。这弄得他筋疲力尽。他变得非常瘦,连他的影子也萎缩起来,比在家时小了不知多少。太阳也把它烤得没精打采。只有太阳落了以后,他和影子在晚间才恢复过来。这种情形看起来倒真是一桩很有趣味的事儿。蜡烛一拿进房间里来,影子就在墙上伸长起来。它把自己伸得很高,甚至伸到天花板上面去了。为了要重新获得气力,它不得不伸长。

    这位学者走到阳台上去,也伸了伸身体。星星在那美丽的晴空一出现,他觉得自己又有了生气。在这些街上所有的阳台上面——在热带的国家里,每个窗子上都有一个阳台——现在都有人走出来了,因为人们到底要呼吸些新鲜空气,即使要变成桃花心木的颜色也管不了。这时上上下下都显得生气勃勃起来。鞋匠啦,裁缝啦,在家都搬到街上来。桌子和椅子也被搬出来了;蜡烛也点起来了——是的,不止一千根蜡烛。这个人聊天,那个人唱歌;人们散步,马车奔驰,驴子走路——丁当——丁当——丁当!因为它们身上都戴着铃铛。死人在圣诗声中入了土;野孩子在放焰火;教堂的钟声在响。的确,街上充满了活跃的空气。

    只有在那位外国学者住所对面的一间房子里,一切是沉寂的。但是那里面却住着一个人,因为阳台上有好几棵花。这些花儿在太阳光中长得非常美丽。如果没有人浇水,它们决不会长得这样好的;所以一定有什么人在那儿为它们浇水,因此一定有人住在那儿。天黑的时候,那儿的门也打开了,但是里面却很黑暗,最低限度前房是如此。更朝里一点有音乐飘出来。这位外国学者认为这音乐很美妙,不过这可能只是他的幻想,因为他发现在这些热带的国家里面,什么东西都是顶美丽的——如果没有太阳的话。这位外国人的房东说,他不知道谁租了对面的房子——那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出现过;至于那音乐,他觉得单调之至。

    他说:“好像有某个人坐在那儿,老是练习他弹不好的一个调子——一个不变的调子。他似乎在说:‘我终究要学会它。’但是不管他弹多久,他老是学不会。”

    这个外国人有天晚上醒来了。他是睡在敞开的阳台门口的。风把它前面的帘子掀开,于是他就幻想自己看见一道奇异的光从对面的阳台上射来。所有的花都亮起来了,很像色彩鲜艳的火焰。在这些花儿中间立着一位美丽苗条的姑娘。她也似乎射出一道光来。这的确刺伤他的眼睛。不过这是因为他从睡梦中惊醒时把眼睛睁得太大了的缘故。他一翻身就跳到地上来了。他轻轻地走到帘子后面去,但是那个姑娘却不见了,光也没有了,花儿也不再闪亮,只是立在那儿,像平时一佯地好看。那扇门还是半掩着,从里面飘出一阵音乐声——那么柔和,那么美妙,使人一听到它就沉浸到甜美的幻想中去。这真妤像是一个幻境。但是谁住在那儿呢?真正的入口是在什么地方呢?因为最下面一层全是店铺,人们不能老是随便从这些铺子进出的。

    有一天晚上,这位外国人坐在他的阳台上。在他后边的那个房间里点着灯,因此他的影子很自然地就射到对面屋子的墙上去了。它的确正坐在那个阳台上的花丛中间。当这外国人动一下的时候,他的影子也就动一下。

    “我相信,我们在这儿所能看到的唯一活着的东西,就是我的影子。”这位学者说。“你看,它坐在花丛中间的一副样儿多么可爱。门是半开着的,但是这影子应该放聪明些,走进里面去瞧瞧,然后再回来把它所看到的东西告诉我。”

    “是的,你应该变得有用一点才对啊!”他开玩笑地说。“请你走进去吧。嗯,你进去吗?”于是他对影子点点头;影子也对他点点头。“那么就请你进去吧,但是不要一去就不回来啦。”

    这位外国人站起来,对面阳台上的影子也站了起来。这位外国人掉转身;影子也同时掉转身。如果有人仔细注意一下的话,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当这位外国人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那长帘子的时候,影子也走进对面阳台上那扇半掩着的门里去。

    第二天早晨,这位学者出去喝咖啡,还要去看看报纸。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当他走到太阳光里的时候,他忽然问。“我的影子不见了!它昨天晚上真的走开了,没有再回来。这真是一件怪讨厌的事儿!”

    这使他烦恼起来,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影子不见了,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关于没有影子的人的故事。住在寒带国度里的家乡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如果这位学者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的话,大家将会说这是他模仿那个故事编出来的。他不愿意人们这样议论他。因此他就打算完全不提这事情——这是一个合理的想法。

    晚上他又走到他的阳台上来,他已经把烛灯仔细地在他后面放好,因为他知道影子总是需要它的主人作为掩护的,但是他没有办法把它引出来。他把自己变小,把自己扩大,但是影子却没有产生,因此也没有影子走出来。他说:“出来!出来!”但是这一点用也没有。

    这真使人苦恼。不过在热带的国度里,一切东西都长得非常快。过了一个星期以后,有一件事使他非常高兴:他发现当他走到太阳光里去的时候,一个新的影子从他的腿上生出来了。他身上一定有一个影子的根。三个星期以后,他已经有了一个相当可观的影子了。当他动身回到他的北国去的时候,影子在路上更长了许多;到后来它长得又高又大,就是去掉它半截也没有关系。

    这位学者回到家里来了。他写了许多书,研究这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于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许多岁月也过去了,许多许多年也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他正坐在房间里,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请进来!”他说;可是没有什么人进来。于是他把门打开;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瘦得出奇的人。这使他感到非常惊奇。但是这个人的衣服却穿得非常入时;他一定是一个有地位的人。

    “请问尊姓大名?”这位教授问。

    “咳!”这位有绅士风度的客人说,“我早就想到,您是不会认识我的!我现在成了一个具体的人,有了真正的血肉和衣服。您从来也没有想到会看到我是这个样子。您不认识您的老影子了吗?您决没有想到我会再来。自从我上次跟您在一起以后,我的一切情况进展得非常顺利。无论在哪方面说起来,我现在算得是很富有了;如果我想摆脱奴役,赎回自由,我也可以办得到!”

    于是他把挂在表上的一串护身符①摇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到颈项上戴着的一个很粗的金项链上去。这时钻石戒指在他的手指上发出多么亮的闪光呵!而且每件东西都是真的!

    “不成,这把我弄得有点糊涂!”学者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决不是普通的事情!”影子说。“不过您自己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呀。您知道得很清楚,从我小时候起,我就寸步不离开您。只有当您觉得我成熟了、可以单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才自找出路。找现在的境遇是再美好电没有,不过我对您起了一种怀念的心情,想在您死去以前来看您一次。您总会死去的!同时我也想再看看这些地方,因为一个人总是喜爱自己的祖国的。我知道您现在已经有了另一个影子;要不要我对您——或者对它——付出一点什么代价呢?您只须告诉我好了。”

    “嗨,原来是你呀!”学者说。“这真奇怪极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旧影子会像人一样又回转来!”

    “请告诉我,我应该付出些什么,”影子说,“因为我讨厌老欠别人的债。”

    “你怎能讲这类的话呢?”学者说。“现在谈什么债呢?你跟任何人一样,是自由的!你有这样的好运气,我感到非常快乐。请坐吧,老朋友,请告诉我一点你过去的生活情况,和你在那个热带国家,在我们对面那所房子里所看到的事情。”

    “是的,我可以告诉您,”影子说。于是他就坐下来。“不过请您答应我:随便您在什么地方遇见我,请不要告诉这城里的任何人,说我曾经是您的影子!我现在有意订婚,因为我现在的能力供养一个家庭还绰绰有余。”

    “请放心,”学者说,“我决不把你的本来面目告诉任何人。请握我的手吧。我答应你。一个男子汉——说话算话。”

    “一个影子——说话算话!”影子说,因为他不得不这样讲。

    说来也真够了不起,他现在成了一个多么完整的人。他全身是黑色的打扮:他穿着最好的黑衣服,漆皮鞋,戴着一顶可以叠得只剩下一个顶和边的帽子。除此以外,他还有我们已经知道的护身符、金项链和钻石戒指。影子真是穿得异乎寻常地漂亮。正是这种打扮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人。

    “现在我对您讲吧,”影子说。于是他把他穿着漆皮鞋的脚使劲地踩在学者新影子的手臂上——它躺在他的脚下像一只小狮子狗。这种作法可能是由于骄傲而起,也可能是因为他想要把这新影子粘在他的脚上。不过这个伏着的影子是非常安静的,因为它想静听他们讲话。它也想知道,一个影子怎样可以获得自由,成为自己的主人。

    “您知道住在那对面房间里的人是谁吗?”影子问。“那是一切生物中最可爱的一个人;那是诗神!我在那儿住了三个星期。这使人好像在那儿住了一千年、读了世界上所有的诗和文章似的。我敢说这句话,而且这是真话,我看到了一切,我知道了一切!”

    “诗神!”学者大叫一声。“是的,是的!她常常作为一个隐士,住在大城市里面。诗神!是的,我亲眼看到过她一刹那,不过我的眼皮那时被睡虫压得沉重;她站在阳台上,发出—道很像北极光的光。请告诉我吧!请告诉我吧!你那时是立在阳台上的。你走进那个门里去,于是——”

    “于是我就走进了前房,”影子说,“那时您坐在对面,老是朝着这个前房里瞧。那儿没有点灯,只有一种模糊的光。不过里面却有一整排厅堂和房间,门都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开着的;房里都点着灯。要不是我直接走进去,到那个姑娘的身旁,我简直要被这强烈的光照死了。不过我是很冷静的,我静静地等着——这正是一个人所应取的态度。”

    “你看到了什么呢?”这位学者问。

    “我看到了一切,我将全部告诉您。不过——这并不是我的自高自大——作为一个自由人,加上我所有的学问,且不说我高尚的地位和优越的条件,——我希望您把我称做‘您’。”

    “请原谅!”学者说,“这是一个老习惯,很不容易去掉。——您是绝对正确的,我一定记住。不过现在请您把您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一切!”影子说,“因为我看到了一切,同时我知道一切。”

    “那个内房里的一切是个什么样儿的呢?”学者问。“是像在一个空气新鲜的山林里吗?是像在一个神庙里吗?那些房间是像一个人站在高山上看到的满天星斗的高空吗?”

    “那儿一切都有,”影子说,“我没有完全走进里面去,只是站在阴暗的前房里,不过我在那儿的地位站得非常好。我看到一切,我知道一切。我曾经到前房诗之宫里去过。”

    “不过您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在那些大厅里面是不是有远古的神祗走过?是不是有古代的英雄在那儿比武?是不是有美丽的孩子们在那儿嬉戏,在那儿讲他们所做过的梦?”

    “我告诉您,找到那儿去过,因此您懂得我在那儿看到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如果您到那儿去过,您不会成为另外一个人;但是我却成了一个人了,同时我还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