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秦观词作鉴赏(2/2)

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写一女子独处怀人的苦闷情怀。上片写女子独自凄凉,愁肠欲绝;下片写百无聊赖的女主人公困倚危楼。全词先着力写内心,再着重写外形,触物兴感,借物喻情,词采清丽,笔法多变,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女主人公深重的离愁,抒写出一种深沉的怨愤激楚之情。整首词的艺术风格,可谓“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张炎《词源》卷下)“天涯”点明所思远隔,“旧恨”说明分离已久,四字写出空间、时间的悬隔,为“独知凄凉”张本。

    独居高楼,已是凄凉,而这种孤凄的处境与心情,竟连存问同情的人都没有,就更觉得难堪了。“人”为泛指,也包括所思念的远人,这两句于伤离嗟独中含有怨意。如此由情直入起笔颇陡峭。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是说要想了解她内心的痛苦吗?请看金炉中寸寸断尽的篆香!篆香,盘香,因其形状回环如篆,故称。盘香的形状恰如人的回肠百转,这里就近取譬,触物兴感,显得自然浑成,不露痕迹。“断尽”二字着意,突出了女主人公柔肠寸断,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强烈感情状态。这两句哀怨伤感中寓有沉痛激愤之情。上片前两句直抒怨情,后两句借物喻情,笔法变化有致。

    过片“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从内心转到表情的描写。人们的意念中,和煦的春风给万物带来生机,它能吹开含苞的花朵,展开细眉般的柳叶,似乎也应该吹展人的愁眉,但是这长敛的黛蛾,却是任凭春风吹拂,也不能使它舒展,足见愁恨的深重。“任是”二字,着意强调,加强了愁恨的分量。这两句的佳处是无理之妙。

    结拍“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两句,点醒女主人公独处高楼的处境和引起愁恨的原因。高楼骋望,见怀远情殷,而“困倚”、“过尽”,则骋望之久,失望之深自见言外。旧有鸿雁传书之说,仰观飞鸿,自然会想到远人的书信,但“过尽”飞鸿,却盼不到来自天涯的音书。因此,这排列成行的“雁字”,困倚危楼的闺人眼中,便触目成愁了。

    此词通体悲凉,可谓断肠之吟,尤其上下片结句,皆愁极伤极之语。词中出语凝重,显出沉郁顿挫的风致,读来愁肠百结,抑扬分明,有强烈的起伏跌宕之感。

    ●画堂春

    秦观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撚花枝。

    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秦观词作鉴赏

    此为春归伤怀词。词的上片写春归之景。从落红铺径、水满池塘、小雨霏霏,到杏园花残、杜鹃啼叫,写来句句景语、情语,清秀柔美,深美婉约。下片写伤春之人。换头“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画面精美,情意深婉。而从“手捻花枝”,接以“放花无语”,又对“斜晕”,委婉含蓄,哀怨动人。全词充分体现了少游词出于心性之本质的纤柔婉约的特点。

    开端“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三句,从所见所闻之春归的景物写起,不用重笔,写“落花”只是“铺径”,写“水”只是“平池”,写“小雨”只是“霏霏”,第三句写“杏园”虽用了“憔悴”二字,明写出春光之迟暮,然而“憔悴”中也仍然有着含敛的意致。所以下一句虽明写出“春归”二字,但也只是一种“无奈”之情,而并没有断肠长恨的呼号。这样就见出一种纤柔婉丽之美。

    下片,则由写景而转为写人。过片“柳外画楼独上,凭栏于撚花枝”两句,情致更是柔婉动人。试想“柳外画楼”是何等精致美丽的所:“独上”“凭栏”而更“手撚花枝”,又是何等幽微深婉的情意。

    紧接着又写下一句“放花无语对斜晕”,真是神来之笔。因为一般人写到对花的爱赏多只不过是“看花”、“插花”、“折花”、“簪花”,都是把对花的爱赏之情,变成了带有某种目的性的一种理性之处理了。

    可是秦观这首词所写的从“手撚花枝”到“放花无语”,却是如此自然,如此无意,如此不自觉,更如此不自禁,而全出于内心中一种敏锐深微的感动。当其“撚着花枝时,是何等爱花的深情,当其”放“却花枝时,又是何等惜花的无奈。而”放花“之下,乃继之以”无语“,便正因为此种深微细致的由爱花惜花而引起的内心中的一种幽微的感动,原不是粗糙的语言所能够表达的。而又继之以”对斜晖“三个字,便更增加了一种伤春无奈之情。上片既已经写了”落红铺径“与”无奈春归“,可见花既将残,春亦将尽,而今面对”斜晖“,则一日又复将终。”放花无语对斜晖“一句表达极深切的伤春之悲感时只是极为含蓄地写了一个”放花无语“的轻微的动作,和”对斜晖“的凝立的姿态,但却隐然有一缕极深幽的哀感袭人而来。所以继之以”此恨谁知“,才会使读者感到其中之心果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幽微之深恨。

    全词所写的,是由于春归之景色所引起的一片单纯锐感的柔情。描写精美的春归之景,以惜春之怀,发幽婉深恨之情,令人思之不尽,可谓这首词的显著特点。

    ●踏莎行

    秦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绍圣四年(1097)贬谪郴州时旅店所写。词中抒写了作者流徙僻远之地的凄苦失望之情和思念家乡的怅惘之情。词的上片以写景为主,描写了词人谪居郴州登高怅望时的所见和谪居的环境,但景中有情,表现了他苦闷迷惘、孤独寂寞的情怀。下片以抒情为主,写他谪居生活中的无限哀愁,他偶尔也情中带景。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写夜雾笼罩一切的凄凄迷迷的世界:楼台茫茫大雾中消失;渡口被朦胧的月色所隐没;那当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更是云遮雾障,无处可寻了。当然,这是作者意想中的景象,因为紧接着的两句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词人闭居孤馆,只有想象中才能看得到“津渡”。而从时间上来看,上句写的是雾濛濛的月夜,下句时间又倒退到残阳如血的黄昏时刻。由此可见,这两句是实写诗人不堪客馆寂寞,而头三句则是虚构之景了。这里词人运用因情造景的手法,景为情而设,意味深长。“楼台”,令人联想到的是一种巍峨美好的形象,而如今被漫天的雾吞噬了:“津渡”,可以使人产生指引道路、走出困境的联想,而如今朦胧夜色中迷失不见了:“桃源”,令人联想到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一片乐土,而如今人间再也找不到了。开头三句,分别下了“失”、“迷”、“无”三个否定词,接连写出三种曾经存过或人们的想象中存过的事物的消失,表现了一个屡遭贬谪的失意者的怅惘之情和对前途的渺茫之感。

    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两句则开始正面实写词人羁旅郴州客馆不胜其悲的现实生活。一个“馆”字,已暗示羁旅之愁。说“孤馆”则进一步点明客舍的寂寞和客子的孤单。而这座“孤馆”又紧紧封闭于春寒之中,置身其间的词人其心情之凄苦就可想而知了。此时此刻,又传来杜鹃的阵阵悲鸣;那惨淡的夕阳正徐徐西下,这景象益发逗引起词人无穷的愁绪。杜鹃鸣声,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表游子归思的意象。以少游一个羁旅之身,所居住的是寂寞孤馆,所感受的是料峭春寒,所听到的是杜鹃啼血,所见到的是日暮斜阳,此情此境,只能以“可堪”道之。

    “可堪”者,岂堪也,词人这重重凄厉的气围中,又怎能忍受得了呢?王国维评价这两句词说:“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矣。”过片“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连用两则友人投寄书信的典故,极写思乡怀旧之情。“驿寄梅花”,见于《荆州记》记载:“鱼传尺素”,是用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诗意,意指书信往来。少游是贬谪之人,北归无望,亲友们的来书和馈赠,实际上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慰藉,而只能徒然增加他别恨离愁而已。

    因此,书信和馈赠越多,离恨也积得越多,无数“梅花”和“尺素”,仿佛堆砌成了“无重数”的恨。词人这种感受是很深切的,而这种感受又很难表现,故词人手法创新,只说“砌成此恨无重数”。有这一“砌”字,那一封封书信,一束束梅花,便仿佛成了一块块砖石,层层垒起,以至于达到“无重数”的极限。这种写法,不仅把抽象的微妙的感情形象化,而且也可使人想象词人心中的积恨也如砖石垒成,沉重坚实而又无法消解。

    如此深重难排的苦恨中,迸发出最后二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从表面上看,这两句似乎是即景抒情,写词人纵目郴江,抒发远望怀乡之思。郴江,发源于湖南省郴县黄岭山,即词中所写的“郴山”。郴江出山后,向北流入耒水,又北经耒阳县,至衡阳而东流入潇水湘江。但实际上,一经词人点化,那山山水水都仿佛活了,具有了人的思想感情。这两句由于分别加入了“幸自”和“为谁”两个字,无情的山水似乎也能听懂人语,词人痴痴问询郴江:你本来生活自己的故土,和郴山欢聚一起,究竟为了谁而竟自离乡背井,“流下潇湘去”呢?

    实际上是词人面对着郴江自怨自艾,慨叹自己好端端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怎知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场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去呢?词人笔下的郴江之水,已经注入了作者对自己离乡远谪的深长怨恨,富有象征性,故而这结尾两句的意蕴就更深长丰富了。

    此词表达了失意者的凄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对现实政治一定程度的不满。写作上,词人善用对句写景抒情。上片开头“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雾霭与月色对举,造成一种朦胧的意境,笼罩全词;下片开头亦用对句,“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虽然表现的都是朋友的信息和寄赠这同一内容,却能造成书信往来频频不断的气势,与”砌成此恨无重数“相照应。

    总之,此词以新颖细腻、委婉含蓄的手法描写了作者特点环境中的特定心绪,抒发了内心不能直言的深曲幽微的贬徒之悲,寄托了深沉哀婉的身世之感,使用写实、象征的手法营造凄迷幽怨、含蓄深厚的词境,充分体现了作者身为北宋婉约派大家的卓越艺术才能。

    ●南乡子

    秦观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

    ∩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

    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秦观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题画词。

    首句为“妙手写徽真”,点出所题者即是高明肖像画师手画的崔徽像。“徽真”即崔徽的写真像。崔徽真的来历,据元稹《崔徽歌》题下注云:“崔徽,河中府娼也。裴敬中以兴元幕使蒲州,与徽相从累月。敬中使还,崔以不得从为恨,因而成疾。有丘夏善写人形,徽托写真寄敬中曰:”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发狂卒。“《歌》中云:”有客有客重丘夏,善写仪容得恣把。“此即”妙手写徽真“所指。

    苏东坡曾有题为《章质夫寄崔徽真》的诗,诗中写画中崔徽形象是“玉钗半脱云(发)垂耳,亭亭芙蓉秋水”,十四个字只作大略形容。对此,少游仅这首词的第二句用“水剪双眸点绛唇”七个字概括,写她的眼睛和嘴唇,给人的印象便自不同,如工笔画之于剪影,精细得多了。由此可见,诗词表达上的不同。李贺《唐儿歌》“一双瞳人剪秋水”,江淹《咏美人春游》诗“明珠点绛唇”,是其用语所本。眼睛和嘴唇是最能显示美人神采和情韵的部位。

    “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继续实现这幅写真的画面,透露出所画的是半身像,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一段文字来增加情趣。《赋》中说,宋玉东邻的女子私慕他,登墙偷望他有三年之久。这个情节自然与崔徽本事无关,不过是由于画像是半身的而想到邻女窥宋,墙头半遮玉体的形象。“疑是”者,非是而似是也。“似是”言二美姿色之近。《赋》中如“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云云,宋玉所借以盛称邻女之美色者,也不妨加之于崔徽,以补充上句的不足。

    “谁记当年翠颦”,颦眉承上“酸辛”,绝非写美人的套语,而是反映了画面上的真实。崔徽画像上的神态可不是如宋玉东邻女那样的巧笑迷人,而是眉黛含颦。这是由于崔徽请画师丘夏写真时正怀着悲苦的心事,画师又作了精确的反映。“往事已酸辛”一句,与东坡《章质夫寄惠崔徽真》诗中的“当时薄命一酸辛”,辞意皆合。这两句词把崔徽的身世遭逢作一提挈。她的一段辛酸史既成往事,谁复省记,唯有这一幅写真留下,言下之意,感慨无穷尽。

    最后词人笔锋一转,写赏鉴了画像后的感受:“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面对如此美艳绝伦的人物,如此高妙传神的画笔,观赏之后还有什么“堪恨处”呢?“无情”云者,盖即是如东坡前题诗中所谓“丹青不解语”,谓画上美人,虽是极妍尽态,可惜不是真人,不通情愫吧。紧接着,词人以拗折之笔挽转一句,说“任是无情也动人”!全用晚唐罗隐《牡丹花》诗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不解语”的牡丹花,“少口气儿”的美人图,都是“无情也动人”。

    全词以“妙手写徽真”破题,以下都是从画上真容著笔。词中借用前人诗句,抒自己的感受,点化之妙,是见词人功力。

    ●阮郎归

    秦观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

    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

    峥嵘岁又除。

    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作于绍圣三年(1096)除夕,作者由谪徙郴州时,为淮海词中情调最为凄婉的之一。全词于浅语、淡语中蕴有深远意味,抒写了无比哀伤的情感,寄托了沉重的身世感慨。

    起首二句,词人以简练的笔触勾勒了一个寂静幽深的环境。满天风雨冲破了南方的严寒,似乎呼唤着春天的到来。然而词人枯寂的心房,却毫无复苏的希望。环顾所居的庭院,深沉而又空虚,人世间除旧岁、迎新年的节日气象一点也看不到。自“湘天”至“庭院虚”,寥寥十二个字,不仅点明了时间,地点,而且描写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从寥廓的湖南南部的天空,到蜗居一室的狭小的贬所尽包其中。而凄凉孤寂的氛围中,隐然寓有他人的欢娱,因为除夕是中国的传统节日,这一天家家户户,围炉守岁,个中意味,耐人琢磨。

    “丽谯”二句是写词人数尽更筹,等待着天明。丽谯,指城门楼,语出《庄子。徐无鬼》“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小单于》是唐代大角曲名,诗人李益有《听晓角》诗云:“无数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除夕之夜,人们是阖家守岁,而此时此地的词人却独居与世隔绝的“深沉庭院”之中,耳中听到的只是风声、雨声,以及凄楚的从城门楼上传过来的画角声。这种种声音,仿佛是利箭,是乱石,不断地刺激着、敲打着词人的心灵。这种情况下,词人是怎样熬过“一夜长如岁”的除夕,可以想见。

    “迢迢”二字,极言夜之长;加一“清”字,则突出了夜之静谧,心之凄凉。而一个“徂”字,则把时间的流逝写得很慢,很慢。然而到了过片,词人却以快速的节奏发出“乡梦断,旅魂孤”的咏叹。自从贬谪以来,离开家乡已经四年了,这个“乡”字当是广义,包括京都和家乡。词人日日夜夜盼望着回乡,可是如今却象游魂一样,孑然一身,远谪南州。当此风雨之夕,即使他想梦中回到家乡,也因角声盈耳,进不了梦境。“乡梦断,旅魂孤”,这六个字凝聚着无比深沉的感情。至“峥嵘岁又除”一句,词人始正面点除夕。峥嵘,喻不寻常,此言岁月之艰难。然而着一“又”字,却表明了其中蕴有多少次点燃了复又熄灭的希望之火。言外之意是:一个又一个除夕到来了,接着又消逝了,词人依旧流徙外。

    词的结尾意思是说,衡阳还可以有鸿雁传书,而自己贬衡阳以南几百里的郴阳,连雁也看不到了,何能带来书信呢?写离乡日远,音讯久疏,连用二事,贴切而又自然。鸿雁传书的典故出于《汉书。苏武传》,本来是汉朝使臣诈骗匈奴单于的话,后人却把它当事实引用。据说“南地极燠,雁望衡山而止”(见陆佃《埤雅》)。

    此词写除夕之夜难眠的冷寂环境和孤凄心情,以及被贬日远和音信久疏的痛楚。全词笔触精致,用典贴切,景语、情语、浅语、淡语融为一体,含蓄巧妙,意味深长,正如清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所言:“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

    ●桃源忆故人

    秦观

    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

    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

    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秦观词作鉴赏

    这首词描写思妇长夜孤苦难耐、夜不能寐的情状,当为作者前期作品。词的上片侧重写思妇的室内生活,下片侧重于写思妇的室外见闻。

    “玉楼深锁薄情种”,意谓词中女子被薄情郎深锁于玉楼之中。中国传统文学中,一般称男子为薄情郎或薄倖,这里“薄情种”概指女子夫婿。古代女子藏于深闺之中,与外界极少接触,遇到夫婿外出,自有被深锁玉楼之感了。

    “清夜”句以情语抒写长夜难眠的心境。“清夜”,写夜间的清冷岑寂:“悠悠”,状夜晚的漫长。悠悠清夜,闺人独处,倍觉凄凉。而着以“谁共”二字,则更加突出了人物孤栖之苦。又以问句出之,便渐渐逗出相思之意。此时她唯见一床绣有鸳鸯的锦被、一双绣有凤凰的枕头。凤凰鸳鸯,皆为偶禽,而如今伊人独对旧物,形成强烈的对比,辛辣的讽剌。因此词中说是“羞见”。羞,犹怕也。这“羞见”二字用得特别好,既通俗,又准确。以“羞见枕衾鸳凤”烘托人物的内心活动,也极为贴切。歇拍“闷则和衣拥”,清人彭孙遹《金粟词话》评曰:“词人用语助入词者甚多,入艳词者绝少。惟秦少游‘闷则和衣拥’,新奇之甚。用‘则’字亦仅见此词。”他说的是用“则”字这个语助词写艳词,以少游最为新奇。“则”是俚语,少游这里用了,就显得真挚、贴切,富有生活气息。“闷”字这里更具深意,主人翁因为被玉楼深锁,因为无人共度长夜,更怕见到成双作对的“枕衾鸳凤”而更感孤单,所以心头感到很闷。闷而无可排解,只得和衣拥衾而卧。

    下片开始二句“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

    说主人公刚刚入梦,就被城门楼上传来的画角声惊醒了。从语言上看,这两句与上片风格有异,因为它并不俚俗,而略带雅丽。“惊破一番新梦”,意境类李清照《念妈娇》词中的“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梦醒之后又如何呢?词人宕开一笔,从室内写到室外。室外的景象,同样写得很清冷,但语言却变得更为雅丽一些。此刻已到深夜,月亮洒下一片清光,地上铺着浓重的白霜。月冷霜寒,境界何其凄清!此境界中,刚听罢严城中传来的凄厉画角声的主人公又听到一阵哀怨的乐曲。“梅花弄”,即《梅花三弄》,汉横吹曲名,本属笛中曲,后为琴曲,凡三叠,故称《梅花三弄》。着一“彻”字,说明从头至尾听到最后一遍,其耿耿不寐,可以想见。这结尾二句,紧承“梦破”句意,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刻画主人公长夜不眠的情景,语言清丽,情致雅逸。

    此词细致地刻画了思妇特定环境下的特有心神情怀。全词先写室内,再写室外,传神地描写了思发长夜孤若难寐的情景。整首词层次分明,宕而有致,俗雅并胜,别具韵味,情致雅丽。

    ●调笑令·莺莺

    秦观

    春梦,神仙洞。

    冉冉拂墙花影动。

    西厢待月知谁共?

    更觉玉人情重。

    红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钗横金凤。

    秦观词作鉴赏

    《调笑令》,是北宋元祐年间教坊艺人影响下面所产生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当时也叫《调笑转踏》。

    “转踏”当是一种舞蹈的名称。这种《调笑转踏》,是宋词向戏曲过渡过程中产生的一种艺术形式。秦观有《调笑令》十首,分咏古代十个美女,每首之前冠以一首七言短诗,一般称之为“致语”。

    这首词是秦观十首《调笑令》中的第七首,词前有诗曰:“崔家有女名莺莺,未识春光先有情。河桥兵乱依萧寺,红愁绿惨见张生。张生一见春情重,明月拂墙花影动。夜半红娘拥抱来,脉脉惊魂若春梦。”诗词配合,将唐元稹《会真记》中莺莺张生月下私期的一段故事重新演绎,成为当时教坊曲中的名段。

    这首词主要选取《会真记》中最精采的待月西厢一节,约略相当于后世元杂剧《西厢记》的第三本第二折。开头两个短语,一句一韵,表现了张生来到花园外边的急迫心情。“拂墙花影动”,本是《会真记》《明月三五夜》一诗中的成句,前面著以“冉冉”二字,便加强了花影微风中微微摆动的动态感。这三句写景绘情,是主人公特定情境中特定心态的微妙象征。用“春梦”、“花影动”这样的语言将一个古代书生初次去赴一个女子约会的心情刻画得活灵活现。

    “西厢”二句,写张生冷静下来,于是想到他所日夜思念的玉人西厢等待月儿上升,一天清露,花园寂寂,有谁陪伴着呢?词中不写张生对莺莺情深,而偏说玉人对他情重,从对方立意,尤觉爱之深,恋之切。结尾二句,虽也抒情,但叙事成分较多。张生热切期待的时刻,好心的红娘“敛衾拥枕而至”了。

    “行云送”一辞,用宋玉《高唐赋》中“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典实,暗喻莺莺前来幽会。下面“困亸钗横金凤”一句,则是以象征手法表现幽会后女子的慵怠情态,此句虽为艳语,但终有品格“(王国维《人间词话》),并没有**裸地描写色情。”钗横金凤“一辞亦有所本,李商隐《偶题二首》之一云:”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堕钗双翠翘“,也富于象征性、暗示性。少游化用其意,使艳情蒙上一层纱幕。

    这首词既抒情,又叙事,抒情的时候用第一人称,叙述时,则用第三人称。以短短一首小词,讲述一段复杂的爱情故事,且能做到有情有致,证明了少游言情的才华。

    ●虞美人

    秦观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乱山深处水萦迴,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运用新巧别致的比喻手法,表现了怀才不遇、伤春惜别的主题。词人用细腻的笔墨,精心刻绘出完整的形象来作比喻。词的上片写仙桃,下片写美人,以仙桃比喻美人,而美人又是作者寄托身世、用以自况的对象。

    首句化用晚唐诗人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句,只是把“种”改为“栽”,并稍易语序。再言“不是凡花数”,以赞美花的仙品,说它象天上和露栽种的碧桃,不是凡花俗卉一般。

    接下来“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两句却突作转折,极力一抑,显示这仙品奇葩托身非所。乱山深处,见处地之荒僻,因此,它尽管具有仙品高格,萦迴盘绕的溪边显得盈盈如画,却没有人来欣赏。

    过片“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两句,写花暮春的轻寒细雨中动人的情态和词人的惜春的情绪。细雨如烟,轻寒恻恻,这盈盈如画的花显得更加脉脉含情,无奈春天很快就要消逝,想约束也约束不住。花的含情无限之美和青春难驻的命运这里构成无法解决的矛盾。

    结句“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说的是因为怜惜花的寂寞无人赏,更同情花的青春难驻,便不免生出为花沉醉痛饮,以排遣愁绪的想法。君,这里指花。“只怕”二字一转,又折出新意,说是想到酒醒以后,面对的将是春残花落的情景,岂不更令人肠断?这一转折,将惜花伤春之意更深一层地表达了出来。

    此词通过仙桃这一美的形象,来寄托作者怀才不遇、美而不被赏识的身世感慨。作者善于利用转折突变的方式表达感情,先充分描写桃的非凡、美丽,下面突然转写它生非其地,强调它的身世悲哀;先写春光多情,让人惬意,然后笔墨一转,叹惜其不由人意。

    这种转折变化中,造成一种情绪上的迭宕起落,收到了百转千回、凄咽恻断的艺术效果。

    ●南歌子

    秦观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

    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

    乱山何处觅行云?

    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为词人前期作品。词中先写女子盛妆与待人的情景,再写她待人与失望的情怀。

    上片工笔重彩,写女子晓妆或午妆。“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虽未直说是画眉、搽脸,但可以从“画”且“弯弯”,和“匀”与“燕脂”中体会得出。“画”与“匀”都运用得精当,而“弯弯”与“淡淡”叠字从音情、形色又配合恰好。由于口红只是圆圆地涂唇上,故只消着一“点”字便妙。“揉蓝衫子杏黄裙”一句却不用一个动词,不仅省炼,而且还能传达一种仔细上下打量的神情。这里运用了一连串的颜色:“香墨”、“燕脂”、“揉蓝”、“杏黄”、“檀”等,将画面渲染得浓丽鲜妍。运用动词,巧妙设色,不但显出作者绝妙文采,而且写出梳妆者的精心着意。

    接下来“独倚”一句使这幅美人图获得画图难足的意态。既然是“独”,却用心打扮,不知她“谁适为容”,可见画外分明还有一个人。“独倚玉阑”的女子看来是等待,“无语”二字意味深长,这一位盛妆的佳人仍存一线希望,虽然盛妆掩饰不住她内心的空虚。

    过片好象一幅写意的暮春黄昏图景,上片已露端倪的情事,这里处处有发展,有关合。“人去”二字紧连上文,可见那人的确是远走了。阑外空有“流水”,流水悠悠长逝,似乎象征那人的薄幸。风扬“花飞”,是残春光景,又给人以美人迟暮的暗示。门儿“半掩”而不深闭,似乎为谁半开着,又恰是女子不能断念的心情的一个写照。由于心烦意乱,移情于物,群山便成“乱山”。水流,花飞,云行,真见得风流云散。这几句俱有比兴意味,而末句则直赋眼前景:“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看似用笔直写,实则字字叹息。“又是”二字道出这样的等待、这样的失望远不止是一次,怨情溢于言表。

    这首词移情于景,情景惨淡,微怨尽不言中。全词写人亦写景,写景亦写人,上下连贯,意脉相通,浓墨重彩地表现了女子期待、焦虑、失望的心态。

    ●南歌子

    秦观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

    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襟间泪尚盈。

    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以清新优的格调和情致,描写情人晨起离别的情景。

    起两句写别离的时间:黎明时分,夜漏将尽。着“迢迢”二字,透出此夜时间之长。银潢,即银河。

    天亮前银河逐渐暗淡西斜,故说“淡淡横”。两句写别前之景,都暗暗传出离人对长夜已尽、别离即的特定时间的心理感受,虽是景语,但情致自出。

    “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两句补叙,说明前两句所写的情景是梦回时所见所闻。因为伤离惜别,夜来借酒遣愁。清晨为邻鸡催醒时,宿酒尚未全醒,朦胧中听到漏声迢递、看到银河西斜,不免有“怕天明”之感。“怕”字贯串整个上片,点醒伤离者的特殊心态。离别的人最怕别时的到来,而邻鸡并不解离别者的心理,照旧天未明即啼鸣,这离人听来,便不免觉得它叫得特别早,而带有催人起程之意了。“未”、“已”二字,开合相应,巧传离人心曲。

    过片“臂上妆犹,襟间泪尚盈。”两句接上“梦回”,从残妆臂、宿泪盈襟写出夜来伤离的情景。而晨起看到昨夜伤离的泪痕,触绪伤怀之情可想。这是从今晨所见写出昨宵,又从昨宵暗示出今晨的惜别。

    结拍“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两句,写临行时所见,镜头由室内转向室外:水边沙上,早起的行人已经三三两两地打着灯笼火把匆匆赶路,天宇之上,繁星已经隐没,只有一钩残月带着三星寂寥地点缀着这黎明时分的苍穹,照映着早行的人们。这两句写景清疏明丽,宛如图画,而且带有晨起征行所特具的情调气氛。前一句写离别的人眼中所见的早起征行情景,其中既隐隐透出自己即将启程的迫促感,又带有对征行的某种新鲜感,感情并不沉重。

    后一句所描绘的景物虽带有清寥意味,但景物本身又带有一种清疏明洁的美,语调也显得比较轻快。

    全篇写景抒情,虽有感伤,但并不沉重,充分体现了作者情致清新、格调明快的独特风格。

    ●点绛唇

    秦观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为秦观于谪徙途中所作。词中借刘义庆《幽明录》载刘晨、阮肇入天台故事,隐寓向往仙境而天涯无路的苦境。

    首二句本自《桃花源记》的开篇:“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把人带到一个优美的境界,这儿几似乎是桃源的入口。人醉乡,且是信流而行,这眼前一片春花烂漫的世界当是个偶然发现。一种愉悦的心情也就见于如此平淡的语言之外,而同时却又有一阵深切的遗憾:“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尘缘”自是相对灵境而同时而言的,然而联系到作者的坎坷身世,可见此中另有所寄托。此处只说“尘缘相误”,隐去尘缘的具体内容,便觉空灵蕴藉,词情曳生姿。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却钩勒出一幅“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一般的黄昏景象。“千里”、“茫茫”尤给人天涯飘泊之感。紧接一句“山无数”,与“烟水茫茫”呼应,构成“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界,这就与上片“尘缘相误”二句有了内的联络,上下片意脉不断。值此迷惘之际,忽然风起茫落,只见“乱红如雨”。一句一景,蝉联而下,音节急促,恰状出人情之危苦。合起来,这几句又造成一个山重水复、风起花落、春归酒醒、日暮途远的浑成完整的意境。虽然没有明写欲归之字,而欲归之意皆是。结句却又出人意外转折出欲归不得之意:“不记来时路。”只说“不记”,却使人感到其情蕴深,因为曲折地反映出作者备受压抑而不能自解的悲愁。

    词之上片起笔寓情于景,境界清丽,接着忽而转折,情辞悲苦,下片先承上深入,浑化无迹,景色惨淡,继又景语淡出,情辞凄楚。全词以轻柔优美的笔调开端,以景语情语的笔法收篇,写来寓情于景,情蕴意深,委曲含蓄,耐人寻味。

    ●行香子

    秦观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

    倚东风、豪兴徜徉。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

    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

    飏青旗、流水桥旁。

    偶然乘兴,步过东冈。

    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以朴实、生动、清新、通俗的语言和明快的节奏、轻松的情致,极富动感地描绘了作者乘兴徜徉所见的朴质、自然的村野田园风光,达的词的节奏和词人的情感之间和谐的统一。

    上片以“小园”为中心,写词人所见的烂漫春光。

    开头两句,先从整个村庄着笔:层层绿树,环绕着村庄;一泓绿水,涨满了陂塘。这正是春天来到农家的标志,也是词人行近村庄的第一印象。接下来“倚东风、豪兴徜徉。”两句,出现游春的主人公。“东风”点时令,“豪兴”说明游兴正浓,“徜徉”则显示词人只是信步闲游,并没有固定的目标与路线。这两句写出词人怡然自得的神态。“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信步徜徉的过程中,词人的目光忽然被眼前一所色彩缤纷、春意盎然的小园所吸引,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这里有红艳的桃花,雪白的李花,金黄的菜花。色彩鲜明,香味浓郁,只用清新明快的几个短语道出,偏写尽了无限春光。

    下片移步换形,从眼前的小园转向远处的茅堂小桥。远处是一带逶迤缭绕的围墙,墙内隐现出茅草覆顶的小屋,小桥流水近旁,飘扬着乡村小酒店的青旗。这几句不但动静相间,风光如画,而且那隐现的茅堂和掩映的青旗又因其本身的富于含蕴而引起游人的遐想,自具一种吸引人的魅力。“偶然乘兴,步过东冈。”这两句叙事,插前后的写景句子中间,使文情稍作顿挫,别具一种萧散自得的意趣。“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这是步过东边的小山冈以后展现眼前的另一派春光。和上片结尾写不同色彩的花儿不同,这三句写的是春天最活跃的三种虫鸟,以集中表现春的生命活力。词人用“啼”、“舞”、“忙”三个字准确地概括了三种虫鸟的特性,与上片结尾对映,进一步强化了生机无限的春光。

    唐、五代和北宋的词苑中,描绘农村田园风物的词并不多见。从这一意义上说,秦观的这首《行香子》,词境的开拓方面,起了比较大的作用,堪与苏轼的五首《浣溪沙》相提并论。秦观的作品中,格调如此轻松、欢快的作品也是不多见的。

    ●临江仙

    秦观

    千里潇湘挼蓝浦口,兰桡昔日曾经。

    月高风定露华清。

    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

    新声含尽古今情。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为作者于元符元年(1098)由郴州贬徙横州途中所作。词中描写了泊舟之地——潇湘浦的夜色,以及作者独倚船桅的凄清心绪。起两句总叙:千里潇湘江上,浦口水色似揉蓝。桡,船桨。兰桡代指木兰舟,这是对舟船的美称。《楚辞。九歌。湘君》:“桂棹兮兰枻。”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有寄》有“骚人遥驻木兰舟”之句。这首词中的“兰桡”即指骚人屈原所乘的舟船。这一带正是当年诗人的兰舟曾经经过的地方。首句写眼前景,却从“千里潇湘”的广阔范围带起。次句由眼前景引出“昔日”楚国旧事,显现出朦胧的历史图景,暗示自己如今正步当年诗人的足迹,千里潇湘之上走着迁谪的行程。

    接下来“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三句续写泊舟潇湘浦所见:夜深了,月轮高挂中天,风已经停息下来,清莹的露水开始凝结。眼前的潇湘浦口,微波不兴,澄碧的水面荡漾着一股寒气,满天星斗正静静地浸水中。这境界,于高洁清莹中透出寂寥幽冷,显示出词人贬谪南州途中的心境。

    风定露清,波平水静,一切都似乎处于凝固不动之中,但词人的思绪并不平静。“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说这清寂的深夜,词人泊舟浦口,独倚高樯,内心正流动着无穷的忧思,隐约中,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清泠的瑟声。

    此处用舜妃娥皇、女英之典。“遥闻妃瑟泠泠”是特定的地点和清泠的现境触发了词人的历史联想,并由此产生一种若有所闻、似幻似真的错觉,这潇湘深夜的泠泠瑟声都曲折地透露了词人自己凄凉寂寞的心声。“新声含尽古今情”写作者对江上瑟声的感受,说词人与湘灵一样,有着无穷的幽怨。瑟中所奏的“新声”,包含了古人和今人的共同感情。古,指湘灵;今,指词人自己。

    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全用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成句,如同己出,活化出作者曲终之后更深一层的寂寥和怅惘,也透露了词人高洁的性格。

    全词渗透着楚骚情韵,通篇写景寄情,情景交融,运笔细腻,意境幽深,委婉蕴藉,韵味无穷。

    ●好事近·梦中作

    秦观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名扬于时。苏轼有题跋云:“供奉官莫君沔官湖南,喜从迁客游……诵少游事甚详,为予道此词至流涕。乃录本使藏之。”黄庭坚跋此词云:“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全词题为“梦中作”,系写梦境,先写出中漫游,再写飞云空中变幻和醉卧出藤阴下。整首词出语奇警,意境幽绝。

    起首二句,写春路、春雨、春花、春山、春色,环环相扣,宛转相生。春路上下了一场春雨,给人以浥尽轻尘的快感;春雨过后,春花盛开,给人以无比绚烂的印象;而春花一动,整个山间又出现一片明媚的春光,遂使人目迷五色,如入仙境。作者仅用寥寥十一字就写出了一个带有浓郁浪漫主义色彩的奇特境界,为全词定下了基调。三、四两句,紧承前意。“行到”一句,与首句“春路”相应,点明方才的一切乃词人的梦魂春路上行走所见,而这条春路,傍临小溪,曲径通幽,越走越深,境界越是奇丽。“有黄鹂千百”,则把这种奇丽的景象充分地渲染出来。“小溪深处”,应是一个静谧的所,黄鹂或许正树上栖息。词人的突然来到,打破了一片岑寂,无数黄鹂立刻喧腾起来。上有黄鹂飞鸣,下有溪水潺湲,再加上满山鲜花烘托,境界何其优美。

    过片二句,镜头移向天空,只见飞云变幻着各种形态,竟象龙蛇一样,碧空中飞舞。“夭矫”二字,写出龙蛇盘曲而又伸展的动态,极富于形象性。“空碧”即碧空,因押韵而句法倒装。碧空万里,龙蛇飞舞,这个景象煞是壮观。它象征着词人梦境中获得了一刹那的精神解放。对作者用语和造境之奇特,清人陆云龙评曰“奇峭”(《词菁》卷二),陈廷焯评曰“笔势飞舞”(《词则。别调集》)。所谓“奇峭”者,当是指景象奇伟,格调峻峭,非一般绮靡之作可比,也与少游其他作品不同。所谓“笔势飞舞”,是形容词笔纵横捭阖,笔端带有感情,落纸如龙蛇飞动,奔逸超迈,运转自如。

    “醉卧”二句,由动至静,静的状态中,创造了一种无我之境,反映出词人消极出世的思想。古藤浓阴的覆盖下,词人酣然入睡,置一切于不顾,似乎很超脱,达到了无我之境,实际上这是对黑暗现实一种消极的反抗,亦即明人沈际飞所云“白眼看世之态”(《草堂诗余续集》卷上)。此处写得静谧幽绝,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妙。《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冷斋夜话》云:“秦少游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据此,此词当为秦观于绍圣二年春所作,离去世有五年之久。因结语有”醉卧古藤州阴下“之句,后人遂以为其死于藤州之谶,实属一种迷信说法。

    全词所写,皆淡语、景语、致语、丽语、奇语,景致奇丽,意境深微,借优丽的梦境,隐托痛绝的情怀,确乎“如鬼如仙”,“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充满浪漫、奇诡的色彩。

    ●画堂春

    秦观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

    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秦观词作鉴赏

    杨湜《古今词话》、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今之唐圭璋《全宋词》均录此篇为秦观词,不以之为山谷作品。词之上片写美人春睡,下片写美人春情。

    全词融情于物,婉丽柔媚,悱恻深沉。词写美人白日红妆春睡,夜晚枕畔难眠,笔力精工,色彩绚丽,意境优美,含蓄深挚,为春情困扰的心理,尽不言之中。起首二句铺叙春睡前景色:春雨初霁,春日渐长,东风吹拂柳条,斜阳映照芳草,正是困人天气。这就为春睡渲染了气氛。以下二句是全词最精采之处。王国维说:“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人间词话》附录)

    这个评语极为精当,因为他将好几层意思浓缩为一个完整的意境。杏花本当令之景,却偏雨后零落,又复堕地沾泥,泥沾落花,尤带有香气,而燕啄此泥筑巢,巢亦有香。词人将如许含义凝为一句,只取首尾而中间不言而喻,语言优美而意味隽永,审美价值极高。

    由于词人把环境写得如此婉美昵人,故“睡损红妆”一语,契合此景,仿佛令人看到一幅美人春睡图。

    过片写美人夜间不眠时所见之景象。“宝篆”盖今之盘香。宋洪刍《香谱》云:“近世尚奇者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而已。”此处用以表明美人已经很长时间失眠,直到篆香销尽。

    “画屏云锁潇湘”,是指屏风上所画的云雾潇湘图。此以潇湘喻指思念之人所,从柳浑诗“潇湘逢故人”化出,“云锁”则迷不可见。点出苦想不眠的原因。这种手法不妨说它是融情入景。结尾二句承上意脉,具体描写夜寒袭人,美人无法再入梦乡,于是思前想后,辗转反侧。这样以情语作结,有含蓄深情之致。

    宋杨湜《古今词话评此词》云:“少游《画堂春》‘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之句,善于状景物。至于‘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二句,便含蓄无限思量意思,此其有感而作也。”这一评论,对于赏析此词或有帮助。作者善于渲染环境,以白昼与黑夜的对照来表现美人春睡中的姿态与心绪,可谓匠心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