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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芳情缱绻卜缘续缘 蜜意徘徊寻梦补梦(2/2)

宝玉恍恍忽忽又来到山石面前,听见山石后有鼻息之声,只当是个丫头在此睡觉。看见石凳头好出一只小脚,穿着红绣鞋,平正尖小。宝玉端详了一会,再看其人,原来还是香菱,细看又不是香菱。宝玉心内喜道:“不料他先来这里躺着,难道又是做梦不成?”要叫醒他,又怕惊断他的好梦。转念一想:“不管他,还是叫醒他。”正打算去推,只见此人面向外,曲肱而枕,一手搭在腰间,一腿伸,一腿曲,天然一幅睡美图。越看越爱,轻轻用舌条在此人唇上舐了一下,又在鼻尖上舐了一下,又将脸在此人脸上贴贴,心内又想道:“且别惊醒他,看他梦到正好的时节是个什么样子。”又轻轻去揭裙,那知裙门被雌压住,掀不开。只得用力一扯,将此人惊醒,一转侧又向里睡去了。

    宝玉仔佃一想:“与其虚看,不若实欢。”决意推醒他。正要动手,忽又触起一事,忙住了手,伸伸舌头道:“了不得,了不得!亏的没有动手。若惊醒了他,又像那年,我只说了句‘娶了夏家嫂子过来,哥哥就不疼你了’,他就沉下脸来,撑了我几句。他面前不可造次,前儿梦里那么亲密,到底算不了什么。若冒冒失失把他弄醒,变起封来,又根他撑几句,反没趣了。”一面对着出神,忽听此人说道:“嗳呀!你往那里去了?园子里都找遍了,总找你不着。先前你合我说的那些话,你我同梦还不算奇,后首大家同做了一个大梦,到群芳殿瞧见三十六人的像。你可也合他们梦的一样?大家都被那个乍雷惊醒了,才知道是个梦。你我同梦的那事儿还是梦里的梦,你说奇不奇?”宝玉心想:“他还在梦中说梦话,并没有醒。”又想:“原来他合我今非昔比,听他的话十分亲密,还要弄醒他才好。”于是伏在身上,双手掰着险,吮其唇上胭脂。此人惊醒,将身子挣了几挣,挣不动,要扭头又扭不动,只得口里“唔”、“唔”的叫了两声。

    宝玉笑着,将他从容扶起。此人星眸半展,见是宝玉抱着他坐在石凳上,因与宝玉梦中亲密,已忘了形,一面揉眼带笑说道:“我正好睡,被你闹醒了。你多早晚来的?”宝玉道:“我等侯已久,你梦中合我说话的那会子,我就来了。”此人说道:“我因为前儿晚上梦与你……”说到这里,脸一红,又咽住了。宝玉道:“你梦中已合我说明白了,这会儿又害燥。那些话不用说,我都知道。横竖我的梦与你不差,你也知道。且说现在的话。”此人道:“想起前儿的梦,来寻一寻。我想梦是件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何寻得着?不如坐在这里等待,守着那梦中的人来,好合他质证。”宝玉笑问道:“你那梦中的人是谁呢?”此人低低说道:“我那梦中的人是我心中最得意的个人儿,叫做你。”一面说,一面搂着宝玉的颈,用个指头在宝玉眉心中轻轻指了一下,对着宝玉嬉嬉的笑。宝玉道:“我合你梦中乐趣是虚的,这会儿合你实在乐一乐,使得么?”一面说、抱着此人抚摹。此人道:“我在此睡了半天,身子吹得冰凉。”宝玉一面抱着向翼边细细嗅香,脸贴着脸,又笑道:“先代你握一握,再出一点风流汗就好了。”此人道:“我害怕。这露天底下,若跑个人来瞧见,我这命可不丢了?”宝玉道:“蓼风轩套房里炕褥齐全,从没人到,我合你到那里去,同做一个合欢梦,可好么?”两人入了蓼风轩,果然幽静。

    宝玉哼了一声道:“你这个人,可做了薛老大房里的人。”此人道:“我虽把了人家,还没有出嫁。你怎么混说我做了什么薛老大房里人啊?”宝玉道:“不好了!你糊涂了。你如何不是薛老大房里人呢?”此人道:“还混说这话,你把我当作谁?”宝玉道:“你是香菱姊姊吨。”此人连忙哼道:“真正你糊涂了。我姓叶,名字叫做苓香。怎么把我的名儿又颠倒起来了?”宝玉惊讶道:“怎么你不是香菱姊姊?我合你好生面熟,一时记不起在那处会过的。”苓香道:“那年你在我珍珠表姊家里,表姊把你那通灵宝玉摘下来给咱们细细瞧的,你倒忘了吗?”宝玉想道:“丝毫不错,我想起来了,那天姊姊穿着红袄子。”苓香道:“别提红袄了,那天捱你望的我不好意思。”宝玉道:“我爱煞你,实在好的很,合那香菱姊姊一个庞儿,只可惜差了一点。”苓香道:“差一点什么?”宝玉道:“香菱姊妨眉心正中生成一点朱砂红痣,如血红宝石一般,你明儿点一点胭脂膏就同他一个样了。我实爱你这个人,你可也有心于我?”苓香“嗳”的叹了一声,说道:“自从那年见你之后,这些年来眠里梦里那一天撂得下你?不然如何跑到这里来找你呢?找了许多趟,好容易今儿才找着了。”于是两人燕好起来。正在难解难分,忽听外面一阵号喊,许多人执着杆棒,乒乒乓乓打得一片声响。

    宝玉惊醒,睁眼看时,却是一梦。连忙出来查问,乃是轩外几株大柿,惹着一窝松鼠来食,管花果的妈子邀了一群人执着杆棒乱打,一面吆喝赶散鼠子。宝玉问明才罢。

    原来宝玉想要迎撞妙玉、香菱,走到蓼风轩,忽然困倦,进去歇息,一人闷坐盹睡,不觉做了这个美梦。醒来追溯其情,历历犹在,心内依依。想这梦魔,料去不远。不管他,再去寻着找补,一纳头又睡沉了。

    宝玉的魂又往各处找寻,忽见一群女人打扮得花团锦簇,在荇叶渚边玩耍。宝玉近前仔细一看,人人面熟,一时再想不起,内中一个圆面的最熟,宝玉记起,忽又诧异问道:“你是芳官吗?怎么又俗家打扮了?这几位可是龄宫、藕宫、蕊官们?”众人连忙答应:“是的。”宝玉此时喜出望外,只见芳官说道:“自从太太撵了咱们出去,在底里末久,师父将咱们卖了几百银子。难得天老爷护佑咱们,同局的几个姊妹,今儿都做了一家的妯娌。”宝玉问:“你们家在何处?”芳官道:“在城外作庄,每年收的粮食很够使用。”宝玉道:“这就很好,我也替你们放心。只是许久不见,你们更出跳的好了。”一面指着一个人说道:“这位却也面善,不知在那里见过的没有?请教芳名。”此女见问,脸一红,低了头不语。芳官道:“他小名叫二丫头,是咱们的亲戚。因咱们记挂着二爷,说起来他也认得,所以同来瞧瞧二爷,请请安。”宝玉忙邀芳官等到梨花春雨屋里坐下,先拉了芳官到房里缠绵了一晌,又拉龄官进去絮聒多时,蕊官、藕官等俱已邀到,落后拉着二丫头到房里再四温存。正在得意,忽见焙若闯进房来说道:“二爷快走!孟老爷来了。老爷陪他在梦坡斋,立等二爷去会他。”宝玉只得撇下二丫头,慌忙出去。不防踢了块石头,一交绊醒。凝神思索:原想重寻续那前梦,讵料找补着这个新梦,足见梦境之奇,不能端拟,只得回去,暂且按下。

    且说香菱在原梦之处寻梦、待梦、入梦,不知与宝玉所梦同与不同。梦醒后到了红楼,先合黛玉过曲,又要按下。再说妙玉因赴曲约走至绛雪楼,不觉神思困倦,急急进去假寐,亦复入了宝玉所梦的梦中。此次大概梦神儿戏,使他三人梦境迷离,或同或异。妙玉醒后,亦来到黛玉处过曲。香菱、妙玉的梦先醒,所以先来。宝玉因复入新梦耽搁,所以迟来。及至走到,见着妙玉、香菱,突然一怔,说不出话来。妙玉、香菱也一怔。黛玉问宝玉:“你往那里去了?二位姊姊等你一同过曲,候了半天。”宝玉此时心神撩乱,未曾思索,随口答道:“我原系合二位姊姊说话耽搁了。”黛玉道:“你在这里说梦话呢!”宝玉一时解不过来,脸上并不怎样。惟有妙、香二人听了黛玉这句话,犹如当心一刺,登时面泛桃霞,一直红到耳根。黛玉察出情形,深悔自己莽撞失言,刚刚触着机锋,只得用别话岔开。又向宝玉道:“两位姊姊的曲已合我过了两十遍,可以明儿再唱。先前老爷叫人来找你,也该上去了。”宝玉趁此转身往外面去。

    妙、香二人辞了黛玉出来,妙玉对香菱道:“我要瞧瞧四姑娘,合你到那边园里逛逛。”于是二人携手偕行,走至一处冷静从无人到的地方,几间小厦,匣上题着“桐叶秋风”。香菱道:“怎么走到这里来?”妙玉道:“这里很静,我因为有要紧的话问你,还有些衷肠委曲从未合人说过,今儿同你谈谈。”香菱道:“我也有许多心事话儿无人告诉,咱们说说,比闷在心里好多着哩!”妙玉道:“先前湘妃同宝二爷说话,因他回答得糊涂,湘妃说:‘你在这里说梦话呢!’我想这句话原也平淡,怎么你我听着惊心动魄?什么原故?”香菱本爱妙玉,近来时常结社吟诗,二人格外亲厚。今见妙玉问这话,遂将诸人大梦之中,伊与宝玉如何梦遇,今早又如何梦遇,倚妙玉为知己,细细告诉出来。妙玉见香菱待他如此推心置腹,也将自己前后梦遇的情节告诉了香菱,彼此你嗟我叹,正是愁人惟对愁人说。香菱说到自己终身难于了局,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妙玉再三劝解,两人又将各自的肺腑细细表述。妙玉道:“咱们这干人,两位郡主第一好命,不用说了。其余都是好命的,惟有你我命多折磨,你比我又差些,我比你稍好一筹。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的际遇,不能挽回,无可如何。”香菱叹道:“你这一说,我心眼里都是服的,这会子我就死了,也是瞑目的。”二人说毕,各自回归。

    再说宝玉夜间同黛玉拥被谈心,宝玉将迎撞妙玉、香菱不着,在蓼风轩打盹,梦与妙、香二人相遇后,又梦遇芳官等人细细说出。黛玉笑道:“原来你又新入佳梦。今儿指望你碰着他二人道破前情,免得当着众人见面时害躁。那里知道你我问答,倒被我一句

    话说得他们脸红。足见造化弄人,都有定数。”又叹口气道:“可惜妙姊姊这个人实在迫于无法,他合你明决的话至情至理。当日被劫的时候,他若死贞于你,人不过说他不肯受污,而待你的真情密意空埋没了,又恐人讥诮,他因恋着你,不肯就死,反贻不美之名,左难右难,还是偷生以待。幸亏造化好,遇着柳二爷救了他,其时只得还俗改适了柳二爷,以报救命之思。若不从柳二爷,于名分上断无从你之理。所以他既适了柳二爷,自当从一而终,但与你的旧情一时万不能断。他的难处,较之‘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同一慨也。往后香菱你也不必恋他了。你们三人因为情魔相结,以致叙于梦寐。做梦原属虚无,长久这么着,诚恐无中生有,漏泄出实迹来,关乎你们三人的名节,岂不罪孽吗?日无思,夜无梦。你自己屏除了妄念就是了。”

    宝玉道:“妹妹金石之言,我时刻在心。因你这话又提醒我了:想我自有生以来,无大罪过,就是不该与小蓉奶奶、凤姊姊、香菱姊姊、妙姊姊沾染,是我的罪孽,如何忏悔呢?”黛玉道:“我替你解释:你幼时,小蓉奶奶诱你开知识,那是他的罪孽,亦系蓉哥儿通婶子之报。凤姊姊与你有染,你方在童年,乃更受其诈骗挟制,实他自作之孽;况且他私通的不止你一人,乃琏二哥想通大老爷房里人之报。香菱与你私相爱慕,情解红裙,这一节,你两人均有不是,毕竟他的年纪比你大,再他本非薛家的人,抢买来的,与你潜通,乃蟠老大强夺人妻之报。至于炒姊姊与你情结缘悭,又当别论,两人的过乃迫于不得已,况乎你们相好在前,他适人在后,缠绵之情,一时不能割断,亦系人情之常。从前柳二爷疑尤三姐与你们有染,并未访实,冒冒失失决意退婚,可怜将一个贞烈佳娃顿送了命,殊不知妙姊姊倒先与你情好,此未非报应不爽之理。他们爱恋于你既深,你何能拒却。我秉公评论,他们的过重,你的过轻。非袒护你而贬他人,你却情有可原。虽曰可原,究竞蹈以非理。既非理,过则大。今后勉力自悔自修,末为晚也。”宝玉道:“你说的切肤沦髓,而且掩人瑕疵,全人名节,阴功莫大,我再忘不了。”黛玉道:“听说凤姊姊的病昨儿又狠些。”宝玉道:“我明儿去瞧瞧。”不知瞧后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