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金玉”之谜(1/2)

    读曹雪芹的书的,谁不记得有“金玉”两个字?对这联在一起的一对儿,印象和引起的感情如何?恐怕不是很妙。这两个字标志着整部书的一个关键问题。这一切似乎老生常谈,无烦拈举,也没有什么可以争议的。可是,当你在这种已经普通化了的印象和观感之间细一推求,便会发现,事情并不那样简单,有些地方还颇费寻绎。举一个例子来看看雪芹笔下的实际毕竟何似。

    警幻仙子招待宝玉,除了名茶仙酿,还有“文艺节目”,你听那十二个舞女演唱的《红楼梦曲》怎么说的?——

    “开辟鸿濛,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雪芹笔法绝妙,他表面是写警幻招待宝玉,实际上却是代表雪芹的自白,开宗明义,指出作红楼梦一书,是他在伤怀寂寞的心情中而自遣衷情的,而红楼梦的“关目”就是“怀金悼玉”。

    这,读者早已烂熟于胸了,在那四个字的关目里,“金”指谁?带金锁的薛宝钗。“玉”指谁?和宝钗成为对比的林黛玉。(以玉指黛,有例,如“玉生香”回目)——这样理解,虽不敢说是众口一词,也达到百分之九十几。人们认为这一解释是如此的自然当然,以致连想也没想,如是这样,那“金玉”二字的用法早已不与“金玉姻缘”的金玉相同了。

    但是,这支《引子》之后的第一支正曲《终身误》,开头就说了:“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既然如此,那干嘛他又“怀金悼玉”呢?雪芹难道才写了两支曲就自己同自己干起架来?——才说“怀”她,跟着就异常地强调一个“空对着”她而意中不平的思想感情。“怀”大抵是人不在一起才怀念结想不去于心的意思,即“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之谓,那已和“难平”冲突,更何况他们正“对着”呢,原是觌面相逢的,怎么又用着“怀”?如果这是因“泛言”“专指”之不同、情事后先之变化而言随境异,那么,刚才“玉”指黛玉的“玉”,一会儿(紧跟着)就又指宝玉的“玉”了,——这岂不连曹雪芹自己也嫌搅得慌?

    不管怎么说,只两支曲,已经“有问题”了。

    还不止此呢。下面紧跟着的一支曲《枉凝眉》又说了:“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你看,这岂不是乱上加乱?又来了个“美玉无瑕”的“玉”呢!这里幸而没有“金”的事跟着搅合了,可是这第三个“玉”又是指谁呀?“问题”也请回答。也是百分之九十几,都以为“仙葩”就是“仙姝”嘛,“美玉”当然是宝玉无疑啦,这两句自然指的“木石前盟”了,没有可异、可疑、可议之处。无奈,那“石”本以“瑕”为特色,开卷就交代得清楚,脂批也特为指出“赤瑕”是兼用“赤玉”和“玉小病也”两层含义。那如何忽然又“无瑕”?通部书写宝玉,有意尽用反笔,处处以贬为褒,是“板定章法”,一以贯之,怎能在此忽出败笔?弄上这么一句,岂不大嚼无复余味,很煞风景?再说,上文已指明:曲子虽是“警幻”使演,语调全是宝玉自白,《引子》是如此,《终身误》更为鲜明——“伤怀”“寂寞”,“试遣愚衷”,仙姑职掌,警“幻”指“迷”,她会有这种口调和言辞吗?再说“俺”是谁呀?还用剖辩吗?宝玉自家口气,而说出“美玉无瑕”来,可不肉麻得很!雪芹高明大手笔,肯这样落墨吗?我非常怀疑。他断不出此俗笔。反过来,说这是托宝玉的声口了,那他自言是“仙葩”,也同样是太那个了。

    所以,“问题”就还麻烦哪。

    怎么解决呢?提出来大家讨论研究,或能逐步得出答案。以为自己的解释天下第一,最最正确,不许人怀疑,那只是一种笑话,读者不点头的,我们姑且尝试解答,未必就对。

    怎么看“金玉”二字?还是先要分析。

    金玉这种东西,自古最为贵重,值钱,世上的富贵人家,要想装饰,先求金玉,自不待言,连神仙也讲究“玉楼金阙”,侍者也是“金童玉女”,金与玉的珍贵相敌,从来配对,可想而知。一般说来,则它们被用来代表最美好的物事。但,正如绮罗本是美品,由于它只有富贵者能享用,所以发生了“视绮罗俗厌”的看法,那金玉也成了非常俗气的富贵利禄的标志。

    金玉器皿被弄成富丽恶赖得俗不可耐的讨厌之物。曹雪芹对这样的金玉,自然是认为“不可向迩”的,但是,金玉本身并不可厌,它们是天然物中质地最美的东西,所谓“精金美玉”,代表最高最纯的美质,在这个意义上,曹雪芹并不以金玉为可鄙可厌,相反,评价是很高的。例如,妙玉是他特别钦佩器重的人物,他写她的用语就是“可怜金玉质”。又如,尤三姐对她姐姐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再如写迎春是“金闺花柳质”,写湘云是“霁月光风耀玉堂”。又如祭晴雯则说“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可见雪芹用金玉来形容最美好的女儿和她们的居止,绝无不然之意。这一层意义,十分要紧。

    雪芹不但写妙玉用了“金玉质”,并且再一次用了“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这就完全证明,他在《枉凝眉》中所说的“一个是美玉无瑕”根本不是指什么贾宝玉,而分明是指一位女子。

    除了这种例证,还要想到,如果认为“仙葩”、“美玉”就是所谓“木石姻缘”,那也实在太觉牛头不对马嘴。何则?“木石”就是木石,所谓“木石前盟”,正指本来体质和它们之间的感情关系,这是不能抽换代替的。石已变“玉”,“造历幻缘”,所以才招来“金”要“班配”的说法,此玉已不再是“石”,不复以石论了。反对“金玉”之论,正是连“玉”也不认——所以宝玉几次摔它砸它。如何能说他自承为一块“无瑕美玉”?!我说那个解释实系一种错觉,稍微细心寻绎剖析一下,就会感觉那样解释是很不贴切的。曹雪芹怎么如此落笔?《引子》、《终身误》、《枉凝眉》三支刚一唱完,曹雪芹就用笔一截一束:“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这在雪芹的笔法上也有用意——下面,才再接唱《恨无常》——已换了有些象是元春的“代言”体了(“儿命……”“天伦呵”),总之,不再是宝玉自白的声口了。这一点也必须清楚。综上诸端,自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些旧解,就并不当然了。

    《枉凝眉》并非为“木石情缘”而设,也不是题咏黛玉一人的“颦眉”“还泪”。因为它既然仍是宝玉的口吻,所以那是指宝玉意中的两位女子,她们二人,何以比拟?一个宛如阆苑之仙葩,一个正同无瑕之美玉,……照这样推下去,就明白曲文的原意是说她们二人,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这里就能看出:枉自嗟呀,就是悼;空劳牵挂,就是怀。这正是“怀金悼玉”一则关目的呼应和“图解”。

    如果这样理解了,上文所说的那一切“搅合”和“混乱”,不但不复存在,而且理路越显得清楚了。——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感觉。

    假设,有读者已能接受这个大前提了,那他可能跟着就要追问:这“二人”,又是哪两个呢?

    对此,我再试贡愚意,仍然不一定就对。

    “美玉无瑕”,在此指黛玉,即“悼玉”的玉。在雪芹用形容比喻时,觉得只有黛玉、妙玉这“二玉”是真正当得起无瑕美玉或白玉的赞辞的人——那是具有最为高尚纯洁的品质的两位女子,所以他两次用了这个“修辞格”。别的少女,都还当不起这四字的比拟。

    如果是这样的,那“阆苑仙葩”又指谁呢?

    有同志以为是指宝钗。我不同意这个解释,和他辩论过(辩论是我们研红中的一项乐趣,我们并不因此“吵架”、“骂街”,谁说的对,欣然接受,觉得世 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快乐更自然的事了)。我的理由是:

    第一条,宝钗是牡丹,“人间富贵花”,和“仙”沾不上边。

    第二条,表面看,好像钗、黛二者总是联举并列,一成不变的格局嘛。其实“林史”才是真正在雪芹意中的并列者,怡红院里蕉棠并植,象征黛湘,我已说过了。这里根本没有宝钗的份儿。她全属另一格局之内。在雪芹笔下意中,这是十分清楚、一丝不乱的。

    第三条,“海棠名诗社,林史闹秋闺:纵有才八斗,不如富贵儿!”第三十七回前的这首标题诗已经说得很明白。

    第四条,凹晶馆中秋联句,诸人皆去——特别是叙清宝钗更不在局中,独独林史二人结此一局,是全书一个绝大而极关要紧的关目。我也说过的。

    第五条,芦雪厅中娇娃割腥啖膻,正如中秋联句,也是为后半部格局上的大关目,预作点睛添毫之笔,在此场面,也是林史二人为主角。

    第六条,黛玉的居处、别号是潇湘字样,湘云名“湘”,而且每次来都要住在潇湘馆。

    一定还有可举,惮于病目检书之苦,暂止于此,我以为已是能说明,只有黛湘,才是宝玉真正喜欢和爱重的两位少女。别人都得权且靠后。正如脂砚指出的,宝玉“素厚者唯颦云”,最为明白不过了。

    那么,我就要说:这阆苑仙葩,实指湘云而言。

    我在《石头记人物画》题诗中,给湘云的一首绝句是这样写的:“极夸泛彩赏崇光,签上仙葩契海棠。字改石凉文妙绝,待烧高烛照红妆。”

    全篇皆以东坡海棠诗为“主轴”,正因雪芹在初写怡红院时用特笔渲染,大书特书,极赞“崇光泛彩”(即运用东坡海棠句)四字,只可惜偏于棠而漏了蕉——应该看到,宝玉而赏赞“清客相公”们的例子,只此一个,何等重要。湘云掣的签,又正是海棠花,上写“只恐夜深花睡去”,又正是东坡同一首诗(简直妙极了!)。可见海棠代表着史姑娘,没有什么疑义。

    然后,我在给“翠缕拾麟”幅题句中,又说:“极夸泛彩咏崇光,签上仙葩契海棠。葩是丹砂丝翠缕——小鬟真合伴红妆。”

    这是点破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为什么湘云的丫鬟单单叫“翠缕”呢?不要忘了,还是初游怡红院一回书中,写那海棠时,大书:“葩吐丹砂,丝垂翠缕”。这些,难道都可以说只是巧合吗?

    友人伯菲同志指出了这一点,并说,通部书正文中用“葩”字处,唯此一例而已,湘云的丫鬟正叫“翠缕”,她不就是那葩吐丹砂的海棠吗?

    他用这个例证来支持我:“一个是阆苑仙葩”原本是指湘云而说的。

    湘云与海棠的特殊关联,还可以在初开“海棠诗社”的情节中寻到消息。谁都记得,这次诗社,是大观园诗社的奠基和首创,不但社即以海棠为名,而且在此一会中,真正的主角也就是最后请来“补作”的史大姑娘。

    尽管海棠有春、秋之别,丹、白之差,——这可能暗示着情节发展中人物命运的变迁,但其专为湘云而特设,并无二致。

    如果又是这样,那就可以对“怀”“悼”二字重作理解:悼者,悼念早逝的黛玉;怀者,怀念在世而命途坎壈不知下落的湘云。

    伯菲同志又认为:关于湘云的问题,比别人更复杂,这是因为,在雪芹的生活素材中,这个人物原型的经历更不同一般,他在开始执笔作书时(写到第五回的曲子时),和他继续写下去、写到后来时,湘云原型的下落和结局有了极重大变化,因此雪芹在八十回前的写湘云和他在八十回后的运用素材上,其间有了变化。这一点留待下文再进一步讨论。

    一个是水中月——黛玉,一个是镜中花——湘云。这又是我的解释。

    镜花水月,也是陈言滥调了,但雪芹的艺术,常常是用旧语写新思,以常语隐特义。黛玉死于水,我可以举出很多点线索——即雪芹惯用的独特的艺术手法,比如:

    一、黛玉别号潇湘妃子,索隐派在“妃”字上大做文章,以为妃必然是“皇妃”之类,就变成了“顺治之妃”了,不知吾国凡山川之神皆女性,皆以妃名,洛川之神名宓妃,正是曹家的故实。黛得此号,正暗示她是水中之“神”,娥皇、女英,潇湘女神的本事,亦即自沉于湘扛的女性(将黛玉比洒泪斑竹之女,探春曾明白说出)。宝玉被贾政毒打之后,送旧帕与黛玉,黛玉感而题诗,有云:“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