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二)除夕诗情(1/2)

    宝湘二人既到都中,仍在冯府款留了几日,二人便要请辞。冯紫英苦留,说:“我与你们赁一处小宅院,助成喜礼,就住在那里,岂不方便,如何必要远离?”宝湘却都不愿久在城中。后来倒是卫若兰说:“紫英兄固是一腔美意,但依弟想来,城中耳目乱杂,实易生事,倒不如远在郊外的清静自在些。”冯紫英方觉有理,遂应允了,又忙着替他二人收拾些东西,以便出郊寻个僻处去安身过活。

    从此,宝湘二人便在一处村里居住下来。因男女有别,只得将湘云暂安于左近的一座小小尼庵之内。

    此时渐近隆冬,他二人在此苦度光阴。看看腊月年近,城中好友特来探望,送些过年的礼物,食用皆有。众友见他二人景况,都婉言劝说:你们兄妹备经患难,竟得重逢,仍旧孤苦零丁,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不如大家作合,莫负这一段奇情,也是天缘,并非人力——就在腊末,你兄妹行一个婚礼,住在一处,也好彼此有个照顾。

    宝湘二人见如此美意德音,也就别无话说,依了好友的安排。宝玉说,一切俗世礼数场面从简,不吹吹打打,花花绿绿的,只求有一雅趣别致的媒妁,作为见证,也就好了。冯紫英说道:“有了,昨儿有人送我一盆红梅,着实可喜可赏,就把这梅花送了来,他就是位大媒了。”众人听了都拍手笑道:“妙极!梅岂不正是媒?有趣有趣!”

    转眼已到大年三十将近。那村舍邻居,都很贫苦,过年竟无应有的物事,冷冷落落,宝湘十分感叹,便将城中诸友送来的年礼,分成十几份,都送与了邻舍。自己却什么也没留下。

    这日正在收拾些许过年的东西,忽有叩门之声,迎出去一看,却是贾芸、小红夫妻二人来了,说是冯大爷托他们送来一盆红梅花,给宝叔过年摆的。贾芸又说:“我也给你老送来了一盆单瓣水仙,金盏银台,知道是宝叔素昔喜爱的。冯大爷说他把过年的东西已送齐了,不叫我再费事了,谁知来了看您这儿什么也没有!”说着十分叹息后悔没再带些吃的来。

    宝湘二人却十分欢喜,说:“你们送来了好花,这比什么吃的都要紧,这个年就不白过了!”

    四人叙谈不尽,很晚方才依依作别。

    当下除夕之时,二人守岁,屋内只有三件东西陈设:一盆梅花,一支红烛,一个旧铜炉。案上倒还有一副笔砚。

    湘云说道:“咱们今夜要过一个有趣的年、行一个不俗的礼才是。”宝玉笑道:“自然,你说得是。但只大红春联是我极喜的,却不能当俗礼蠲了。”湘云笑道:“你就写一副,正有城里送的红纸还有,——不许写那些‘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的俗套子,你自撰一副写来。”宝玉笑道:“这有何难,你要几副都有。咱们就写了贴起来。”

    说着,湘云展纸磨墨,宝玉说道:“天冷的墨是拉不开笔的,你兑上一点酒,便又润滑又光泽了。”湘云果然滴入砚内几滴酒,研得浓了,宝玉蘸饱了笔,大书一联,写道是:

    “举头已觉千山绿,得酒犹能双脸红。”

    湘云笑道:“这个虽也使得,只是宋人成句集来的,不能充自撰,还得再写!”

    宝玉提笔又写道:

    “绛蜡分辉联两岁,银籤接响肇三春。”

    湘云看了喜道:“这倒罢了,虽无大好处,也还有些味道。这贴大门上。这室门呢?你还有好的没有?——小时候你说在梦里见什么‘幻境’一副联,真假有无四字作得很妙,你何不也仿那个作一副来?”

    宝玉笑了,说:“你专会出这些刁钻古怪的难题,谁作过这个?倒得想一想——”

    只见他低头沉吟了片刻,忽然振笔疾书,湘云看时,写的乃是:“梦永须醒醒续梦,诗深见史史笺诗。”

    宝玉写罢问道:“这可使得?”湘云笑道:“也还难为你。到底不如人家那联自然浑成。只是市井人只知醒字念上声像省亲的省,而不知诗词里总是平声念‘星’的,便读不顺了。”

    宝玉答道:“我们如何管得那些不通之人!但你可看出这联里‘须’‘续’与‘见’‘笺’各有音声之妙?”湘云听了再看时,方点头笑道:“妙极!这回服了你。等会儿多敬你一杯!”宝玉十分得意,连忙张罗打浆糊,就贴起来。一时,湘云又说:“大年底是供神的日子,咱这儿又没个神纸,未免缺了典。”宝玉叹道:“我素常不信鬼神,你也知道;唯独大年夜人们供神纸,香烛氤氲,我却喜欢——因有二说:一是人们说今夜百神降临,这是一年到底、人天同乐的大道理,非大智慧者无此精神体会。二是大年夜的灯火香烟,一种轮囷氤氲之气息,乃是我们这中华人所自创的人间仙境与诗境。这是哪里也没有的境界。那些俗人只知这夜是酒食喧哗热闹享乐之时,却是太浅薄无味了。也是令人叹恨之事。”

    宝玉说罢,又道:“没有神供,我另拿三件物事,也供起来,燃烛焚香一祀,也就是咱们今夕之礼了。”湘云只见他取出一个茶器,一个佩饰,一卷字幅。细一看时,不禁吃惊叫道:“二哥哥,你从哪里得来的?!”

    宝玉道:“就是用甄公子的假玉从你那贵东家换来的。他出银子,摆出许多古董,我都没要,只取了这三件。”

    湘云叹道:“人人说你傻,果然真痴。你收了银子,何致今日受此贫苦?”

    宝玉听了笑道:“我得一万银子,成了个肠肥脑满的大俗人,吃喝淫乐,也不过就与你那买你做使女的主子一样,——不是你这红拂女也还得夜里偷跑上船去吗?咱们也就不能一起在这里过年了。怎么又怨我傻起来?”

    湘云闻言轩眉大笑,说道:“你倒更会巧辩胡缠了。你又提红拂,我才想起‘绛河槎’来,这不是那年宝琴妹妹咏红梅花的句子?”

    宝玉一下子如梦方醒,拍案说道:“果然奇了!我还能背诵——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你看,这句句都是你,都是这回南京寻访、巧计逃生的事,丝毫不爽!”

    湘云也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说的原是真的:馀雪,岂不是宝姐姐?落霞,岂不是枕霞旧友?——我还要你细想:那三首红梅诗,邢姑娘的句句合宝姐姐,纹儿的句句合林姑娘,这首才是切合我的!”

    宝玉也猛然起身指那幅诗卷说道:“了不得!你再想想,那中秋联句的一联——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不是也早就道出了咱们金陵江上之事了吗?真是奇极,不可思议!——这也不是神鬼精怪,只因人有精诚之心,便能通灵感应,所谓‘诚则明’,即是此理了。”

    二人惊讶感叹一回。湘云便又说道:“二哥哥,你我这段经历这段前缘,倘后人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