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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回 老学究途穷返金陵 痴公子情深去姑苏(2/2)

跟了去?”赵姨娘嘟嘟囔囔答道:“跟了去。挨饿么?留在这边,赵家还有人照应。”众人便都不再言语。见船儿已看不见桅杆了,方一个个拭着泪,离去了。

    宝玉临去前几天叮嘱宝钗说道:“如今咱们家哪里还比得从前,你还打发秋纹、袭人等去吧!没见姨妈这边也一天难似一歹”。邢大妹妹也亲自下厨,操持井臼了。我若从南边回来,能有些法儿,也不再牵累她们。咱们长住这里也不是长法儿。”宝钗点头应允。

    可巧就在这天,花自芳便亲自来接袭人。说已定准了亲,对方家住京畿,也是圾富贵的人家。女婿品貌极好,性格儿也极温柔的。这回不管怎样,也要接袭人回去了。

    原来花自芳家已日日兴旺起来,自贾府抄没,便亲自来接袭人。无奈宝玉在狱中,袭人死活不肯离去。宝钗知袭人与众丫头不同,不好勉强。以后宝玉出狱之后,花自芳还来接过两回,袭人仍执意不肯去。宝玉知道她的心事,自来劝慰她遭:“你家里如今已日富一日,何必跟着在此受苦,没的为我累你们都受委屈。”袭人只是流泪,不肯言语。如今又见花自芳再次来接,且说已定准了极好的人家,袭人仍不欲去。

    宝玉临去前夕,便末至众丫环房中。见众人不在,只袭人一个在房中坠泪,便攥住她的手儿说道:“近些日子,你越发瘦了。何苦来,白守在这里,受此熬煎?我知道你的心,只要为我守着。只是如今我已穷到这步田地,如何还肯累你,娶你作妾?再说,以你这样的人品,我也断乎不让你作妾的。再者,娶了来也养活不起。你若回至花家,嫁得一个好人家时,也了结了我一桩心事。我看着你日子过得好,心里也自喜欢。”袭人垂泪答道:“我知道你决不是那起忘恩负义的小人。只是,我既已侍候二爷, 自要有始有终的。莫不曾你穷我便要去,我成了什么人了呢!”宝玉叹息着道:“原来你是为这个。好姐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若真心实意为我时,趁我送老爷回去的日子,你便回去,省得我回来,咱们分别,我心里难过。你去了,秋纹等也自去了,一则少委屈她一些时日;二则,也可少几口人吃饭,我便也好省些心儿。”袭人伤心地哭起来道:“我实不愿离开你的。皇天后土,我袭人一片真心可鉴,既二爷这么说,我只好遵命去了。可我便去,心里也念着你的。你好歹也别忘记咱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说着,取出一只戒指来,道:“这只绛纹石戒指,是邡年史大姑娘给我的,留给你作个念心儿吧!”宝玉连忙接了,站在指上。两个又哭了一会,叽咕了一阵,见有人来,宝玉方才去了。

    宝玉去南边后,花自芳便又亲自来接,袭人不再推辞,将那件桃红面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锦裙,青缎灰鼠褂都与宝钗留下,方来与宝钗辞行。宝钗拉住哽咽了半天,方说道;“姐姐回去,好自保重。咱们家到了这地步儿,我也不好再留你。只求姐姐回去,得个如意郎君,富贵荣华,安安乐乐,受用一生,我看着喜欢,也不枉姐妹们好了一场。”说完泪珠儿早滚落下来了。袭人也哭着说道:“奶奶放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爷和奶奶的。若果然应了奶奶的话,有些结果时,也定来报答爷扣奶奶的恩情。我去后,想秋纹、莺儿等人也必定去了,奶奶可要保重身子才是。”

    宝钗点头儿答应,一面过来帮袭人打点行李。见两件体面些的衣物都留下了,哪里肯依,定要将它放进包袱内。袭人拉住跪下说道:“奶奶请依袭人这一遭儿吧!袭人说句斗胆的话,如今这府里穷了,这衣裙原是琏二奶奶赏的,如今留着这些,只怕还能有些用场。袭人来了这么些年,跟着老太太、太太、二爷、奶奶享了多少荣华富贵!如今还又带走,心里还能安么?留下这些,就权当袭人一点荤心儿吧!”宝钗遂不再言语。

    袭人又来同诸姐妹告别。众人都抹眼泪,说了些宽心的话儿。袭人去后,莺儿、秋纹等都陆续去了,宝钗身边只留下麝月一个。

    且说贾政一行人来至金陵;贾蓉已在江边迎接。贾政等进得石头城,自去老宅门前,盘桓一番。见大门前车马绝迹,冷落无人,不免隔墙观望。里面厅殿楼阁空落落的,煞是肃杀凄凉。后面一带花园子早已破落,杂草芜蔓,山石零落,不免感慨系之。担当日曹楝亭先生《西园种柳述感》诗云:“在昔伤心树,重来年少人。寒厅谁秣马,古井自生尘。商略旧日才乐,微茫客岁春。艰难曾足问,先后一沾巾。”实是真真切切道出自己悲痛难言之情。一时之间,怆然涕下,感慨不已。

    宝玉一旁劝说道:“老爷还看它做什么?想咱们家赫赫扬扬,已历百世,如今荒芜在此,咱们却‘等是有家归未得!’虽则感伤,也让人悟出来一些道理。”贾政挥泪说道:“你又悟出些什么道理?”宝玉道:“宁为田舍郎,不作万户侯。皇灵荷天禄,贞士满山丘,”贾政摇头说道:“天恩倒是浩荡无垠的,这也怪咱们自己不争气。不然,也到不了这种地步儿!”说着,领着众人,—出得城来。

    自卢龙山绵亘而西,五里至幕府山,便看见祖茔祭祀的家庙了。尤氏等早领着媳妇胡氏在门前迎接多时。贯政进得家庙,见几处早已坍塌,墙壁上,许多处灰浆已经脱落。自尤氏宋后,倒坍的地方已补了泥墙,盖成茅屋,虽然潮湿,强胜于无。

    尤氏听说贾政要回来,又喜又悲,早同胡氏,腾出东边两间正房,收拾妥贴,一早便来至门前等候。见贾琏、宝玉、惜春也一同来了,泪珠儿忍不住掉了下来。贾政见她荆布钗裙,头上只戴着一枝绒花,心中好生不忍。一面安慰她道:“难为你带着蓉儿在此撑持,珍哥怕一两年便回来了,那时自会好起来的。”尤氏一面拭泪点头,一面同胡氏将贾政行装搬进东屋。

    乡中邻里的孩子,见贾宅来了一大堆人,都跑来围着观看。贾政见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蓬头赤足,摸着他们的头问道:“几岁年纪,如今读什么书?”那些孩子相视而笑,道:“我们便想读书也不能的,一则没钱,二则也没合适的先生。”贾政叹息道:“我如今回来了,你们有犯疑的地方尽管来问我,我以后就做你们的先生。”孩子们都笑着摇头儿。

    宝玉等回金陵祖茔老宅住了数日,见贾政已经安顿好了,金陵祖茔尚有数十亩土地,勉强可以维持一家数口生计,便要告辞去苏州祭奠黛玉的坟。惜春也要同去。贾政哪里放心,叫了贾琏来,嘱咐一番,叫送二人前往,同去同回。

    三人收拾好行装,沿途只有焙茗一人侍候。贾蓉好容易租得一只船来,宝玉等一行人乘船来至苏州,还由贾琏领路,一径来至安胜桥花神庙浜林如海的家庙里。宝玉等已经哭得如泪人一般。想,去年原该来看昧妹的,只围家门不幸,遭来祸殃。自己已是身陷囤固,无法践约。如今方才来瞧,妹妹在天之灵定然不会责备的吧!遂一行人来至林如海家庙。原来黛玉的坟就葬在林如海、贾夫人坟墓之侧,四面虽有松柏掩映,坟头已长满青草。微风一吹,甚觉肃杀凄凉。

    宝玉一见“扬州巡盐御史林公如海之女林黛玉之墓”数字,早一头扑了过去,抱住墓碑呼喊:“林妹妹,我看你来了,你可曾看见,可曾知道!”哭得痛不欲生。惜春也跪在坟前哭泣悲号。贾琏、焙茗则在一旁烧纸。

    林宅守墓的人早已闻声赶来,一面帮着焚烧纸帛,一面劝进家庙内歇。宝玉哪里肯去,只抱住墓碑不肯离开,哭得声嘶气哑,眼中出血,原来雪雁一早在林公夫妇、黛玉坟前烧过香后,便到河边洗衣裳去了。一回来,听说宝玉来了,连衣裳都顾不上晾,忙赶了来。见宝玉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忙上前拉住说道:“二爷虽然悲痛,也该爱惜身子才是。且还屋里坐吧!”宝玉拉着雪雁的手,只是喘气,半天还说不出话来。雪雁边拭泪边劝解,好说歹说方将他拉进家庙。一面打来热水,给宝玉、惜春净脸,一面泡了热茶来。

    宝玉方拉住问她道:“你怎么一个人在此,你紫鹃姐姐呢!如今她可好么?”雪雁道,“告诉不得二爷,自紫鹃姐姐和我末后,日日看守姑娘的坟。谁知此地有个乡绅看中了紫鹃姐姐,定要娶去作妾。紫鹃姐姐急了,一气之下,便出了家,在离此地不远的花神庙中为尼。她日日过来看望姑娘的坟的。不知二爷到来,我这就叫她去!”宝玉一听,惊叹不止。

    雪雁正说要去,只见一尼姑走了进来,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袈裟。宝玉定睛审视,来人正是紫鹃,忙迎了过去,泪水止不住掉了下来。紫鹃道:“二爷果然来了,姑娘在天之灵想是极欣慰的。”宝玉道:“去年原该来的,因家门不幸,想你也知道的。想不到如今你竟入此门中了。在那庙里,过得还好么?”紫鹃道:“庙中老师父也是经历一番人世沧桑的,待我们如同亲生姊妹一般。我们自己种些蔬菜瓜果来吃,也省得受那起歹徒纠缠,算是有个落足的地方了。”宝玉痴呆子半晌,叹息不已,末了,道:“既如此,我也放下了心,咱们将来后会有期酌。”紫鹃听了,只摇头儿,说:“二爷快别这样想。你如今已经有了妻室,将来宝姑娘怎么样呢!”宝玉叹息道,“难为你一片儿好心,真真是林姑娘难得的知己。可惜我如今左右难子做人。”紫鹃道:“如今正是穷困之时,二爷快别再生别的杂念了,且伺宝姑娘一处好好过生活吧!”宝玉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