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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详红楼梦--旧时真本(之三)(1/2)

    第二十一回有:“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庚、戚本句下批注:“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犯(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这条批。

    这位批者的口气与作者十分亲密而地位较高,是否脂砚虽然无法断定,至少我们确实知道作者十分自承“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宝玉续庄子,批第一个早本的一条批注:“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等等。黛玉太聪明了,所以过分敏感,影响健康。宝玉对于他倾慕的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续续,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莲”。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种,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见“四详”)有许多异文,如薛蟠听说柳湘莲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场,可见上一回内柳湘莲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与今本不同。还有第六十六回甲,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莲一干人”,显然“风月宝鉴”初改入此书时,柳湘莲没有削发出家,只悄然离京,后回再出现,已经落草为盗。

    戚本第七十回“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打听尤三姐品行如何,与宝玉谈话间有点轻微的不愉快,虽然柳湘莲立刻道歉,此后没见面。这该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离开小花枝巷,没往下写他去何处。直到第七十回,宝玉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杀了,而他自已与湘莲之间有那么点芥蒂,也许是他耿耿于心许多心事之一。此后改写第六十六回、六十七回甲,落草改出家,就把“冷淡”改为“冷遁”。这名词生硬异常,如果不是与“冷淡”谐音,不会想起“冷遁”二字。

    宝玉思慕太多,而又富于同情心与想象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当然无法专心工作,穷了之后成为无业游民。在第一个早本内,此书是个性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

    此本没有贾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带累贾琏。看来贾琏并未休妻。“阿凤是机心所误”,只是心力消耗过甚,旧病复发而死。

    甄士隐的“好了歌”内有:“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批:“贾蓝贾菌一干人。”但是批的已经不是第一个早本了,宝钗死已经改去——“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鬟又成霜?”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最初的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贾兰不是个闲角,显然是此回固有的,而不是家宴列席众人中后加的一个名字。贾菌只出现过一次,第十三回秦可卿丧事,族人大点名点到他,(戚本作贾茵)排名在贾兰之下,倒数第二,想必比贾兰还小。该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时新添的一个人物。第一个早本内,贾家如果中兴,也只是贾兰一个。似应有中兴,否则贾兰这个人不起作用。此书确实做到希腊戏剧的没有一个闲人,一句废话。

    但是贾兰发达也应在宝玉死后,因为宝玉显然并没得到他的好处。所以写宝玉湘云的苦况一直写到宝玉死去为止。这结局即使置之于近代小说之列,读者也不易接受。但是与百回“红楼梦”的“末回情榜”、“青埂峰下证了情缘”一比,这第一个早本结局多么写实、现代化!从现代化改为传统化,本来是此书改写的特点之一。艺术上成熟与否当然又是另一回事。

    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的共四种,内中大概是南京刻本流传最广,连端方本续书人这老北京也买到一部。但是予人印象最深的是“旧本”之二。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看“胡适文存”上的一篇红楼梦考证,大概也就是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手边无书,可能记错了——传说有个“旧时真本”写湘云为丐,宝玉作更夫,雪夜重逢,结为夫妇,看了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永远不能忘记。这位续书编得确是有一手,哀艳刺激传奇化,老年夫妇改为青年单身,也改得合理,因为是续八十回本,当然应有抄家,所以青年暴富。而且二人结合已是末回卷终,并无其他的好下场,仿佛成为一对流浪的情侣,在此斩断,节拍扣得极准,于通俗中也现代化,甚至于使人有点诱惑——会不会是曹雪芹自一七五四本起改写抄没,一直难产,久久胶着之后,一度恢复续娶湘云的情节,不过移到抄家后?

    第一个早本内鳏居多年后续娶孤苦无依的湘云,不能算是对不起黛玉。改为在这样悲惨的情形下意外的重逢而结合,也情有可原,似乎是不可抗拒的。但如果是曹雪芹自改,为什么要改宝玉为看街兵?在街卒木棚中过年也尽有机会遇见乞丐。现代的嬉痞也常乞讨,而看街兵需要侍候过往官员。宝玉最憎恨恶官。

    雪夜重逢的一幕还是别人代续的。

    第一个早本源远流长,至今不绝如缕,至少有一部份保存到本世纪四○年间,而接近今本的百回“红楼梦”倒早已影踪全无。除了因为读者大众偏爱湘云,也是因为此本结局虽惨——与无家可归捡煤渣一比,后期的“一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 ,雪夜围破毡’”不过是一些小户人家的常情——到底较有人间味,而百回“红楼梦”末了宝玉与贾雨村先后去青埂峰下,结在禅悟上,不免像楔子一样笔调枯淡。历来传抄中楔子被删数百字都没人理会,可见不为读者所喜。

    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的几种续书混为一谈,以为至少有一个异本,不过记载繁简不同,即使不是原本,也是知道原著情节,据以续补,除了做看街兵上附会,而宝玉湘云鳏寡匹配,可能是曹雪芹自已急改进呈御览,照例替内廷讨吉利。结合本来可有可无,不结合反而更主题严肃——抗议当时统治阶级的残暴,宝玉湘云抄家后都做了乞丐。

    周汝昌从这大杂烩上推测八十回后的情节,又根据一道没看仔细的奏章,以为曹雪芹将发卖李煦的妇孺的事“结合了他本身的经历见闻”,写史家抄没时,“湘江云等妇女被指派或‘变价’为奴为‘佣’”;宝玉那双麒麟曾经第二次失落,被卫若兰拾了去,湘云流落入卫若兰家,见麒麟泪下,若兰问知是宝玉的表妹,骇然,大概由于冯紫英的助力,代访到宝玉下落,“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按:射围,因为下文揣测脂砚等惧祸,抽去反抗当时统治阶的狱神庙回与”卫若兰射圃文字“,所以独这两部份”迷失无稿“——显然认为射辅是秘密相会的地点。]撮合宝玉湘云成为患难中的夫妻(”红楼梦新证“第九二一页)。用两个贵公子作救星,还是阶级意识欠正确。

    前面列出的“旧本”之五,是个八十回本,未完,写到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抑郁而死。这当然是循着第二十八回的线索,回内元妃端午节赏赐的节礼独宝玉宝钗的相同,黛玉的与别的姊妹们一样,事实是这伏笔这样明显,甚至于使人疑心改去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