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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之二)(2/2)

时候,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当然在大家族制度里,侄孙女算孙女,叔婆算祖母,勉强可以通融,因此史太夫人句没改。

    归结起来,介绍三姊妹一段改写程序如下:

    ① 原文:“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已女,名迎春”。下句应当像这样:“三小姐四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惜春。

    ②加史太夫人句。迎春改为贾政前妻所出。删贾政养为已女。

    ③惜春改为贾珍之妹。

    很明显的,如果惜春本来就是贾珍的妹妹,那就不会采取第一个步骤,使贾政领养了她,宁府的惜春为什么也在贾政这边,仍旧需要解释。

    第五十五回里面,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第五十四回,五十五回本是一大回,到一七五四本才分成两回。这两回。这两回显然来自早本。

    前面说过,第五十六回甄家一节是从早本别处移来的。此回本身与上一回是写探春宝钗代凤姐当家,一献身手。第五十五回即是早本,第五十六回是否也是早本,还是后来扩充添写的一回?

    第五十六回内探春讲起去年到赖大家去,发现赖大家园子里的花果鱼虾除供自已食用外,包给别人,一年有二百两的利润,因与李纨宝钗议定酌量照办,“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里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囿事的”经管花木,省了花匠工钱,利润归她们自已,园中杂费与园中人的花纷钱由她们出,一年可以省四百两开支。平儿也在场,老妈妈们“俱是他四人素习冷眼取中的”,第一个选中老祝妈专管竹林,她丈夫儿子都是世代管打扫竹子,内行。凤姐病中李纨探春宝钗代管竹家务,凤姐是一过了年就病倒了的,商议园了的事在“孟春”。

    第六十七回是同年新秋。第六十七回乙(戚本)有个祝老婆子在葡萄架下拿着掸子赶蚂蜂,抱怨今年雨水少,果树长虫子,显然是专管果树的。袭人教她每串葡萄上套个冷布(夏口袋,防鸟雀虫咬。

    婆子笑道:“到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上来,那里就知道这些巧法儿呢?”

    祝婆子即不管竹子,又不内行。正二月里探春等商议园子的事的时候,她也甚至还没有进园当差,可见她不是她们“素习冷眼取中的”。一七六一年的左右改写此回乙,“今年才上来”这句改为“今年才管上,”比较明白清楚,也更北方口语化,但是语义上换汤不换药,显然没有发祝老婆子与祝老妈似是而非。

    二尤的故事在第六十三至六十九回。二尤来自“风月宝鉴”,因此第六十七回甲是收并“风月宝鉴”的时候的,乙又要晚些,已经进入此书的中古时代了。第五十六回继早本二回之后,回末甄家一段又来自早本,是一七五四本移植的一条尾巴,但是它本身是否同属早本,不得而知。它与第六十七回乙不论孰先孰后,显然相隔多年。老祝妈除非是先有祝老婆子已经走了样了。它与第六十加丙也相隔多年迟至一七六一年写第六十七回丙的时候,还是不记得第五十六回的内容。

    第五十六回也只能是属于最早期。第五十四回至五十六回形成最早的早本残留的一整块。

    第十六回探春提起到赖大家去,就第四十七回庆祝赖尚荣得官,贾家阖第光临,吃酒看戏,薛蟠调戏柳湘莲,因而挨打。所以早本最初已有第四十七回,后来另加香菱入园学诗,添写第四十八回一回。

    第五十四回初提赖尚荣得官。此回黛玉自称十五岁,反而比宝玉大两岁,是早本的时间表。既然最早的早本已有赖尚荣,得官一段该也是此回原有的。

    一七五六年新添了第四十三,四十四回凤姐泼醋二回,又在第四十七回插入泼醋余波,带改第四十七四十八两回。

    根据脂砚那条才批,蟠柳事件与赖尚荣都是为香菱入园而设。其实调戏挨打与赖尚荣都是旧有的,现成的。并不是脂砚扯谎,他这条长批是非常好的文艺批评,尽管创作过程报导的不尽不实总不见得能把改写的经过都和盘托出。

    一七六○本写红玉调往凤姐处,此后将第六十七回的丰儿改小红;这时候早已有了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薛蟠已经改为难得出门一次,因此把第六十回内宝钗所说的薛蟠明年再南下的话删掉了。

    红玉和贾芸恋爱是七六○本新添的,那么贾芸是否一个新添的人物?批者不止一次的提起百回“红楼梦”“后卅回”“后数十回”的内容。庚本第二十四回批贾芸:“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纯是揣测口吻,显然没有看见过今本八十回后贾芸的事,可见本来没有贾芸这人,也是一七六○本添出来的。

    除了第二十四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还有第三十七回也有贾芸,送了宝玉几盆秋海棠,附了一封俚俗可笑的信,表示他这人干练而没有才学,免得他那遗帕拾帕的一段情太才佳人公式化。这一段近回去首,一回本上最便改写的地方首叶或末叶该也是一七○本添写的。

    醉金刚倪二借钱给贾芸一段,庚本有畸笏眉批:“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这条批畸笏照例改写移作总批:“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靖本回前总批)“仗义探庵”一节可能是另一条批,合并了起来。到了壬年,一七六二年,显然“荣府事败”后贾芸的“一番作为”已经写了出来,就是会同倪二“仗义探庵”贾芸初见红玉,也是红玉初次出场,是他在仪门外书房等宝玉。焙茗锄药两个小厮在书房里下棋,还有四个五个在屋檐上掏小雀儿顽,贾芸骂他们淘气,都散了。焙茗去替他打听宝玉的消息。贾芸独自久候。

    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出去。恰巧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红玉在门前叫了声“哥哥”,读者大概总以为她是找焙茗烟改名焙茗因为他是宝玉主要的小厮,刚才又在书房这里。她叫他“哥哥”,而他称她为“姑娘”?除非是因为当着外人。这样看来,无私有弊。书中从来没有丫头与小厮这样亲热的。茗烟又是有前科的,宝玉在宁府小书房里曾经撞见他与丫头儿偷情。固然那是东府乱七八糟,在荣府也许不可能。贾芸也完全不疑心。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批过此回,也并没骂“奸邪婢”。那么红玉是叫谁哥哥?

    全抄本此回回末缺一大段,正叙述红玉的来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且听下回分解。”末句是此本例有的,后人代加。原文戛然而止,不像是一回本末页残,而是从此处起抽换改稿,而稿缺。

    他本下文接写红玉的年龄,分配到怡红院的经过,以及今天刚有机会接近宝玉又使她恢心,听见有人提起贾芸,就梦见他。

    脂砚对红玉的态度唯一不可解的一点,是起先否认红玉爱上了贾芸。如果回末的梦是后回首,红玉去借喷壶,遇见贾芸监工种树,想走过去又不敢此书的惯用的改写办法,便于撕去一回本的首页或末页,加钉一叶脂砚一七五九年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砚何至于这样武断。

    红玉是“家生了儿”,不一定是独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写到她的父母的职务就斩断了,下句应当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昨天去找她,想不到遇见贾芸。但是作者隔了一两年改写加梦的时候,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删了这一段,免得重复。

    下一回开始,翌晨她在扫院子,宝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红玉调到跟前伺候,又在顾忌,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看不见昨天那个,终于发现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栏人就是她。此处各本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宝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的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插入了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次是就是王子腾夫人和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已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度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情形,如第三十二回、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撖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原文自宝钗听见金钏儿死讯,去安慰王夫人写起,第二次再去送装殓的衣服,王夫人正在责备宝玉,于是从宝钗的观点过渡到宝玉身上,就一气呵成,镜头跟着宝玉来到大厅上撞见贾政。(全抄本)添写的一节使王夫人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出去撞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不然是要忘了。但是与第二十五回回首一样,插入加睛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于传统的过渡词:“原来”,“不在话下。却说……”

    第二十四回,二十五回间,没有加红玉的梦与借喷壶一节之前,红玉的心理较隐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见贾芸拿着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能落在人手里,需要取回。但是等坠儿把贾芸的手帕给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认是她的,使人吃一惊之余,有点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刚巧给贾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击最力的弹词小就,永远是一件身边佩带的物件为媒,当事人倒是被动的。——那当然是为了企图逃避当时道德观的制裁,诿为天缘巧合。——加梦与借喷壶一节,后文交换信物就没有突兀之感,很明显是红玉主动了。

    红玉的梦写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却又使人不懂起来。两回后宝玉病中她与贾芸常见面,她才看见他的手帕像她从前丢了的那块,怎么一两个月前已经梦见她丢了的手帕是他拣了去,竟能前知?当然,近代的ESP 研究认为可能有前知的梦。中国从前也相信有灵异的梦。但是红玉发现这梦应验了之后,怎毫无反应?是忘了做过这梦?

    是否这梦不过表示她下意识里希望手帕是他拾的?曹雪芹虽然在写作技巧上走在时代前面,不可能预知佛洛依德“梦是满足愿望的”理论。但是心理学不过是人情之常,通达人情的天才会不会早已直觉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