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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之二)(1/2)

    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回家,“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句下批注:“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请愿’不假。”这条批指出一过了二门,再往外去就有遇见贾政的危险。

    送湘云的局面倒正与挨打一幕开首相同。既然没有金钏儿这人,不会是听见金钏儿死讯后撞见贾政,而是送湘云后撞见贾政。正值忠顺王府来人索取琪官──没有金钏儿,当然不是二罪俱发。贾政送客出去,宝玉万分焦急想讨救兵的时候,可能有耳聋的“老姆姆”瞎打岔,但是没有将“要紧”误作“跳井”的一段幽默的穿插。当然也没有贾环告密,火上加油。──今本琪官失踪的故事叙述极简,可能经过删节。──养伤期间,没有玉钏儿尝汤的事。第三十七回是全抄本的,没有贾政外放一节。第三十六回还在第三十三回前面;回首没有贾母借口宝玉要多养息几个月,有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能见外人,不放他出去。这一段大概是原有的,本来在第三十四至三十五回内。有了这一节,第三十七回回首宝玉终日在园中游荡,不必贾政出门,理由也够充足了。起诗社,发现缺少湘云,派人去接,因此早本的挨打事件嵌在湘云一去一来之间。

    宝玉要送湘云出二门,句下那条批注已经是加金钏儿后的新批,但是里面引的宝玉的话:“为你们死也请愿”,今本并无此语。最近似的是第三十四回黛玉来探问伤势:

    ……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请愿的。”

    这次黛玉来的时候宝玉正在昏睡。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的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为你们死了也请愿”,当然是他在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说的。改为同一场他向黛玉说“为这些人死了也是请愿的”,是表示宝黛二人相知之深。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毫无反应,也更逼真,更像梦境。

    己卯本此回回末有: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回终

    可见在书名“红楼梦”时期──一七五四本前,约在一七五○初叶──此回已定稿,上升的一段已经改写过了。加金钏儿这人物还在“红楼梦”期前,大概是在书名“金陵十二钗”前的十载五次增删中。所以改写挨打一场的时候,“老嬷嬷”仍作“老姆姆”,而明义“题红楼梦”诗十二首中已经有玉钏儿尝荷叶汤:

    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

    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第三十七回诗社取别号,李纨建议宝玉仍用“绛洞花王”旧号,批:“妙极,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德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显已删去。此回宝玉改用怡红公子别号,但是下一回宝玉选择诗题,又署“绛”字。(庚本第八七八页)

    海棠诗社二回显然是早本原有的,回内宝玉仍用绛洞花王笔名。此后改写,第三十七回添写李纨宝玉对白,宝玉不要绛洞花王旧号,改用怡红公子。下一回那“绛”字是漏网之鱼。批李纨宝玉的对白“又点前文”,是改写后批的,但是作批后,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全都删了,可见这两回改写得很早,原文之老可想而知。海棠社二回上接挨打,挨打事件中很早就插入金钏儿之死。原有的挨打于挨打余波更早了,连着海棠社二回,大概是此书最初就有的一个基层。

    金钏儿之死,自第三十回种因,在第三十二回回末发作,着墨不多。加金钏儿的时候,第三十二回回目改了:“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正文添在回末,都是最省装钉工的办法,改在一回本的首页与末页。

    第三十二回回末与下一回回首后来又改过一次,因此这两回间的过渡有甲乙二种。全抄本是甲,比他本早。第三十二回回末宝钗捐助新衣供金钏儿装殓: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庚本作“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在说话(庚本作“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宝钗宝玉都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他本缺这三句),且听下回分解。(庚本作“再看下回便知。”)──全抄本下一回回首此本较简:

    却说宝玉茫然不知何从,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

    他本如下: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下同)……

    全抄本第三十二回回末宝玉宝钗“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两句间的接笋生硬而乏,叙事却是合理的。宝玉固然是趁此溜出来,也需要避见金钏儿的母亲。宝钗也应当走开,免得要人家磕头谢她赏衣服。两人一同出来,也应当各自走散,因为宝钗知道王夫人为了这事责骂他──尽管她只听见王夫人“正在说话”,可见生气如常,是贵妇有涵养,谨慎惯了。但是后来又嫌太含蓄隐晦,所以“说话”改为“说他”。──这时候宝钗不便跟他谈话,否则很窘,而且他心里正难受。

    他本删掉回末这几句,提前截断,下一回回首王夫人除了衣服之外又赏首饰装殓,代做佛事超度,周到得多。接写宝玉出来,没提宝钗──想必也只再略坐了坐,钏儿的母亲还没来就走了,但是避免与宝玉同行──补叙宝玉会见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死讯,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原文这一段经过与宝玉的心情全用暗写,比较经济、现代化。

    第十九回有一处也与此处的改写如出一辙:宝玉要去东府,“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全抄本没有贾妃赐酪这一段,后文宝玉从东府溜出来,去花家找袭人:

    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直到后文宝玉房里的丫头阻止李嬷嬷吃酥酪:“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读者才知道是酥酪,极经济流利自然,干净利落。此处庚、戚、己卯本都有批注:“过下无痕”。想必是改写前的旧批,否则早先明叙把酥酪留给袭人,此刻再提,接写酥酪事件,十分平凡,似不能称“过下无痕”,也就是说接得天衣无缝。

    他本插入元妃赐酪一节,预先解释,手法较陈旧,但是“糖蒸酥酪”想必是满人新年的吃食,所以句下批注:“总是新春妙景”。又一点元妃,关照上文省亲。与第三十二、三十三回间的过渡一样,都是改文较周密,而不及原文的技巧现代化。想必在那草创的时代顾虑到读者不懂,也许是脂砚等跟不上,或是他们怕读者跟不上。

    地三十至三十五回有关金钏儿之死的六回内,共只四条可靠的脂批,一条是批挨打一场王夫人劝阻(第三十三回),一条是批宝玉命晴雯送手帕给黛玉(第三十四回),还有两条批傅秋芳家里的女仆来见宝玉(第三十五回)。这都是加金钏儿的时候将挨打于挨打余波拆开重排过,部份原文连着批语一同保留了下来。晴雯送帕,黛玉题帕与付秋芳都是原有的。当然接见傅秋芳家女仆一场,宝玉心不在焉泼汤烫了手,端着碗的丫头不会是玉钏儿──有了金钏儿才有玉钏儿。

    傅秋芳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全抄本。因为“一二”二字写得太挤,各本误作二十三岁。比十三岁的宝玉大**岁,她哥哥无论怎样妄想高攀,也没希望聘给宝玉。但是在一七五四本前,第二十五回宝玉比今本大两岁(全抄本),第三十五回也还是这一年。

    更早的本子上宝黛的年纪还要大。第三回全抄本多出三句,凤姐“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我先以为是有人妄改。但是看了这几个脂本之后的结论,除了书主或书商为省抄写费删去一大段楔子,从来没人擅改,至多代加“下回分解”,为求一致化。显然黛玉初来的时候本是十三岁。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今本改为五岁,第三回删去黛玉的回答,让凤姐连问几句,略去答话,也更生动自然。全抄本此处漏删这三句。

    早本白日梦的成份较多,所以能容许一二十岁的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万红丛中一点绿。越写下去越觉不妥,惟有将宝黛的年龄一次次减低。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个人唯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因此宝黛初见面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六岁,而在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早本遗迹。

    挨打属于此书基层早本,养伤期间接见傅家来人,宝玉大约十七八、十**岁,逼傅秋芳小不了多少。

    贾母于薛姨妈母女在园中遇见湘云香菱平儿采凤仙花,同去王夫人处歇息,就在那里开饭,这一段也是原有的,不过是在宝玉挨打之前,湘云还没回家。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一节内有湘云,本来也是挨打前的事。原文可能是那次在王夫人处摆饭,饭后贾母回房,王夫人当着薛姨妈母女于湘云,问凤姐家务事,提起袭人的月费,吩咐此后加倍,改由她这里拨给──袭人“渐入金屋”。湘云听了,便去拉黛玉一同去贺袭人,却撞见宝玉午睡,宝钗独坐床上绣鸳鸯。

    今本作黛玉与薛姨妈母女在王夫人处吃西瓜,听见王夫人凤姐谈袭人,因此黛玉去拉湘云往贺。 湘云自绣鸳鸯一段后,直到回末才再出现,辞别返家。插入金钏儿之死的时候,有湘云的这两场──游园后吃饭,饭后王夫人凤姐谈袭人事,湘云拉黛玉往贺,撞见绣鸳鸯;湘云回家──分成三段安插在挨打后,因此三段都与挨打毫无关系,使湘云对宝玉显得冷漠,简直像是怪他不听她多结交正经人的忠告,自食其果。

    金钏儿这后期人物个性复杂,性感大胆,富于挑拨性,而又有烈性,却写得十分经济,闯祸前只出现过三次,在第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九回,都是寥寥几笔。

    全抄本与甲戌本的第二十五回都来自一七五四本,但是二者之间也有歧异。贾环抄经一段,全抄本只有金钏儿彩云两个丫头:

    那贾环便拿腔做势的坐在炕上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环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他便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