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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司文郎学谙琴上字 乘槎客归赋画中游(1/2)

    话说宝玉违侍庭帏,时时悬念。那回给王夫人托梦回来,心中倍增眷恋,想趁着王夫人七旬大庆,亲自回去称祝,这话早已和宝钗提过。

    此时算着王夫人寿辰将届,又想到黛玉成婚之后尚未谒见舅姑,再三央及黛玉到了那天一同回去。黛玉素明大体,自无不允。又帮着宝玉想出法子,编成戏法歌舞。戏法中所进蟠桃,就是王母园中带回的桃核,种在会真园土山上,已成了大树,结了许多桃实。那仙酒也是自己酿成的百花液。宝玉本来会唱,从前在冯紫英宴席上自己弹唱过的。黛玉深谙工尺,又天姿聪敏,也一学就会。倒是晴雯、麝月只会小曲,不懂昆调,紫鹃金钏儿连小曲也没唱过,很费一番排演。此番回家上寿,居然见着王夫人,只苦于不能实说。演到那几段曲子,宛然应弦赴节、唱随和协,却被探春、湘云、宝钗诸人觑破机关,时时瞧着他们发笑。宝玉还镇定得住,黛玉从未当场露面,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唱完了,将场面交过,一同隐形走出。

    刚出了院子,宝玉忽向黛玉道:“我还有点小事呢。好妹妹,你先家去罢。”黛玉忙问何事,宝玉微笑道:“回来就知道了,反正瞒不了你。”说着,便同晴雯芳官往大观园去。走进怡红院,遇见柳五儿正在院内浇花,一见宝玉,不觉愣了一愣,问道:“二爷怎么回来的?”宝玉并不回答,只问道:“春燕呢?”柳五儿指着廊子上晾手巾的,说道:“那不是么?”

    春燕听见五儿和人说话,回头看是宝玉,也赶向前来叫声“二爷”,正要说什么,宝玉忙道:“说话的日子多着呢。你们俩要跟我去,这就走罢,碰见人就麻烦了。”春燕道:“我听宝二奶奶说,这鹦哥是林奶奶的,咱们给他捎了去,算个见面礼罢。”芳官跑到抱厦,将鹦哥架子摘下提在手里,一面催他们快走。五儿道:“我们去拿点衣服就来。”晴雯道:“不用拿了,那里都有。”于是芳官提着鹦哥,晴雯一手拉着春燕、一手拉着五儿,随同宝玉出了荣国府,幸喜门上那些小厮们都没瞧见。

    出了城,便走得快了,渐渐人烟稀少。只见一片荒山野地,中间走过一道溪流,春燕五儿跟着晴雯芳官踏水而过,陡觉身陷水中,扎挣不出。正在着急,宝玉拉了他们一把,惝怳间已在平地。又走了一会,便至太虚幻境。春燕见又是牌坊,又是宫门,笑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有这们大庙?”芳官笑道:“亏你还开过眼呢,见了牌坊就是庙!告诉你罢,这就算到了。”

    晴雯指前面另一座宫门道:“那就是赤霞宫。”五二道:“二爷在这里是什么分儿?住的都是宫殿。”芳官笑道:“你问那些做什么?”一路走着,已至“工”字院。宝玉问侍女们,知黛玉已回留春院去,便领着他们入园来见黛玉。

    黛玉笑道:“你又弄这玄虚!也不知会宝姐姐一声,只怕要带累他做瘪子呢。”宝玉笑道:“管他呢。他若急了,会来找咱们的。”芳官提着鹦哥给黛玉看,说道:“这是春燕想着给奶奶带来的。”那鹦哥见了黛玉,便叫道:“姑娘回来了!

    姑娘回来了!”一会子又念起《葬花诗》来。黛玉调弄一番,吩咐挂在抱厦上,又道:“怪可怜的!紫鹃好生喂他,记着给他洗洗澡。”晴雯道:“春燕五儿来了,请奶奶的示,派他们在哪一处呢?”黛玉道:“蘅香苑那里人少,把他们交给麝月罢。”晴雯答应下来。见春燕五儿衣裳都湿了,先带至西屋,将自己旧衣取出给他们换。五儿穿了刚好合身,春燕却嫌尺寸较大,另将紫鹃旧衣借给他,方才合适。

    从此,春燕五儿便在蘅香苑和麝月四儿同祝春燕跟他妈本来不大对劲,到此并不想家,柳五儿倒时常想念母亲,悄自弹泪。麝月安慰他道:“你若想家,这里时常有人去,只管跟他们回去瞧瞧。就是你妈想你,也能够到这里来的。”五儿道:“这是真的么?”麝月道:“谁还骗你!”五儿听了,方才将心放下。

    这一天晚上,黛玉在贾母处久坐未回,宝玉无聊,便同晴雯来蘅香苑,刚好芳官藕官也在这里,大家说笑玩耍。麝月笑向柳五儿道:“我听紫鹃说,那年二爷要做和尚,不大理你,把你急的了不得,和紫鹃说了许多心腹话。这么大的丫头,也不害臊!”五儿道:“这有什么害臊的?反正我是一条心,决没有三心两意!不像那春燕,背地里和他说,盼望着二爷把他们都放了出去,到真个撵了,又苦苦的想着回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春燕道:“那是顺着我妈的心眼说的,好哄他老人家喜欢,那里做得准!”芳官笑道:“你到底打错主意啦!

    那庆儿跟着珍大爷也保了官儿,你若嫁了他,不就是一位官太太么?比这么着强多了。”春燕又羞又急,说道:“你才嫁给什么钟儿磬儿呢。”一面抢上去将芳官扭住,按在炕上尽着胳肢。芳官素来最怕痒,笑得急了,骂道:“浪蹄子,你再这么闹,我把你妈叫来狠狠的打你!”宝玉偏护芳官,又赶上来胳肢春燕。正闹着,紫鹃慌忙跑来,道:“宝二奶奶来了,还带着两个婆子,此刻都在留春院,姑娘请二爷快去呢。”宝玉瞅着春燕五儿道:“一定是你们俩的妈来了,你们也跟我来罢。”

    芳官道:“我也瞧瞧我干妈去。人说‘打是疼骂是爱’,我还忘不了他疼我的好处。”三个人便同紫鹃往留春院。紫鹃领春燕五儿往西屋去见他妈,芳官也同着过去,宝玉自往黛玉房中。

    一见宝钗,忙道:“姐姐受累了,这时候赶了来。”宝钗不禁粉面含嗔道:“我愿意么?这是谁抬举我的?我且问你,这两个都是我替你要回来的,有什么偷着、掖着瞒人的事?你要带他们来,也告诉我一声,好有个应付,谁还不叫你带来么?如今被这婆子讹住了,哭吵着不依,把我搅得一点主意出没有。若不是三丫头仗着五营压服他们,还许闹人命官司呢,可不成了笑话?”宝玉笑道:“芳官直央及我,要把他们带了来,还说姐姐当面应许他的。我一时想不到,没有和姐姐接头,以至叫姐姐着急受累,都是我的罪过,我给你赔个不是罢。”说着,对宝钗深深一揖,宝钗道:“那算得什么?”宝玉笑道:“这个不算,等一会儿,我来一个‘肉袒牵羊’好不好?”宝钗还是绷着脸,说道:“你这些话只好哄妹妹,我不听那一套!”宝玉笑道:“难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说着,便走到宝钗身旁,悄悄的说道:“姐姐真要我下跪么?也叫人看着笑话。”

    宝钗一笑,方算把怒气平了。黛玉瞅着宝玉笑道:“我今儿知道你了,敢则专门欺软怕硬!往后瞧着罢。”宝玉向他做了一个鬼脸。

    宝钗道:“妹妹,你看那春燕五儿跟他妈如何说法?”黛玉道:“他们俩到了这里,天天和芳官四儿一把子,嘻嘻哈哈、玩笑疯闹,有多们乐,难道还想家去?柳嫂子也是明白人,春燕他妈虽糊涂,搁不住春燕三两句话也就打发回去了。”宝钗道:“依你这么说就没有事啦?”黛玉道:“可有一层,春燕的妈又老又穷,你答应给他一口闲饭吃、养他到老,就没有别的想头了。三丫头善于用威,咱们恩威并用才是。”宝钗道:“那老婆子也可怜,这么许他也是应该的,究竟人家一个女儿在这里呢。”宝玉道:“姐姐,你见了老太太没有?”宝钗道:“还没顾得上去呢。妹妹,咱们同去罢。”黛玉道:“你为这样琐碎事来的,别吓了老太太。今儿晚上把事办妥了,明儿再上去不晚。”一时紫鹃过来,说是两个老婆子听了他女儿的话,都没有什么

    话说,大概不至再生枝节。宝钗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柳嫂子有小厨房的事,不能耽搁,你们掂对着打发一两个人,送他们俩先回去。谁合适呢?”黛玉道:“叫晴雯芳官送去罢。他们走的时候上来一趟,还有话吩咐。”紫鹃答应了,自去传话。

    这里宝玉仍和钗黛二人闲谈,宝钗要看黛玉填的琴谱,黛玉拿出来,就灯下与宝钗同看;又拿指头仿弹琴的方式,慢慢抹挑勾剔。宝玉看那上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一一指着问黛玉,黛玉笑道:“你跟渺渺真人学过琴,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怎么有不认识的字?说起来岂不叫人家笑话?”宝玉笑道:“我本是个笨牛,虽不勤学,倒还好问,好妹妹教给我罢。”宝钗道:“你拜我做老师,我教给你:这‘匀’字是勾、‘易’字是剔、‘末’字是抹、‘仑’字是抡、‘之’字是泛起,全是指法的暗记,照此类推,就都懂了。”宝玉道:“姐姐那年替我改诗,我早就拜你做老师,不过那是‘一字师’,如今改做‘五字师’罢了。”黛玉笑道:“人家说的‘若要会,得跟师父一头睡’,我替你续上两句:‘睡了还不会,再加双腿跪’,若不是刚才下那一跪,师父那肯教你?”宝钗笑道:“弹琴雅事,何来此鄙俗之言?”

    宝玉看那谱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兰操”。那琴操是:搴芳丛之旖旎兮,佩以同心;倚光风而独伫兮,若溯离襟。

    夙盟靡渝兮,山远湘深,怀彼美人兮,匪今斯今!

    香披披兮冰轸横,梦迢迢兮窗月明。微子华予兮孰贶幽馨?寸肠如回兮恻旧)情!

    宝玉看到此,笑道:“他那天晚上,睡到床上还哼哼唧唧的,又像念词,又像唱曲,敢则就念得是这个!”黛玉笑道:“上回见了姐姐的新曲就想和的,一直没有工夫。前儿在家里见着姐姐,才又想起来,勉强凑成了,到底不大熨贴。”宝钗道:“这两段就好,一往深情都写出来了。”

    正说着,晴雯、紫鹃、芳官带了春燕柳五儿母女上来,给二爷二奶奶叩谢。宝玉每人安慰了几句,宝钗又答应替他们养老。柳嫂子到底大方,说道:“二爷不嫌五丫头粗糙,二位奶奶又都疼他,这就是他的造化。我一向伺候太太奶奶的,就不为五丫头这件事,奶奶还能看着我临老挨饿么?我只感激奶奶们的恩典就是了。”春燕的妈却千恩万谢的絮叨不断,晴雯芳官拉着他们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和宝钗接续着看那琴操,是:

    维江有蓠兮维泽有荪,芳郁为性兮静言相敦,风露下兮氤氲,葳蕤在抱兮若予怀之靡谖。

    霓裳冉冉兮秋镜寒,迟暮相怜兮永素欢。都房缱绻兮一唱再弹,弹复弹兮惹袖汍澜!

    宝玉道:“怎么末段又发此伤感?”宝钗道:“言为心声,这也是不期而然的。妹妹,你近来的琴学比我又深了。”黛玉道:“那里说得到‘琴学’,不过我闲着没事时常弄着玩,姐姐事情忙就生疏了。”宝钗道:“琴是你常弹的,还不算希罕,昆曲可从来没听你唱过。那天替太太上寿,唱得那么合拍,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黛玉道:“谁会呢,都是他闹的,挤到了那里,不由得不唱。你们也太刁,明知我不会,偏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笑我,三丫头更坏,那两只眼睛直瞧着。我被他窘住了,几乎唱不出来,到底还是走了一板。”宝钗道:“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块儿,偏要装做不认识的腔调,你把脸还绷得顶素,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

    一时宝玉又道:“姐姐,你来得很巧,我明儿请老太太在璎珞岩赏藤花。那地方是新布置的,姐姐还没有到过。等老太太歇着,咱们也做诗玩。我新趸来的‘江风体’很好玩的,不可不试做一回。”宝钗问:“怎么叫做‘江风体’?”宝玉道:“从前有两个名士在江船上阻风,闷极无聊想出来的玩意,明儿你就知道了。”又闲谈了一会,方收拾就寝。

    次日,和钗黛二人同至贾母处。贾母问宝钗道:“宝丫头,你这回来玩还是有事?”宝钗只说春燕柳五儿的妈都想他女儿,带他们来瞧瞧的,贾母也信了。又道:“那五儿不是柳嫂子的丫头么?往常逛园子,柳嫂子做几样新鲜菜都还可口,咱们这里还短这么一个小厨房呢。”黛玉道:“若老太太喜欢吃他做的菜,将来把柳嫂子叫了来也不费事。”贾母又问宝钗道:“你太太见宝玉家去,喜欢不喜欢?”宝钗道:“太太起先很喜欢,后来因为没得好生说话,又想着掉眼泪。”贾母道:“分明是欢喜的事,要往别扭里去想,不是自己找苦吃么?宝玉若不回去,又怎么样呢?”宝玉向贾母道:“老太太等一会往璎珞岩去,想着多加衣服,那里太凉。”贾母道:“宝丫头刚好来了,一块儿去玩玩。这璎珞岩你不但没到过,只怕还没听见过呢。”鸳鸯在旁笑道:“他昨儿晚上来的,那位小爷还不赶着告诉他么?”宝钗见凤姐不在这里,便拉着黛玉去看他。

    正值凤姐、尤二姐同往上房,在回廊上迎头遇见,说了几句话,无非问问巧姐近况,平儿有信没有,随后钗黛同回园去。宝钗又去看了迎春,和迎春同去寻香菱,谈了好一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