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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回车覆水旧院栖佣 仗节朝天广田敦族(1/2)

    话说王夫人梦见宝玉,说了好些话。忽见宝玉要走,王夫人慌了,亲自追了出去,一面喊道:“宝玉快回来!”正在着急,玉钏儿在套间里听王夫人梦中叫喊,忙出来看视,叫道:“太太魇住了,快醒醒罢。”王夫人被他叫醒,只见银灯半灭,锦幕低垂,那里有宝玉的影子!只宝玉留下的两粒丹药尚在手中,色红形圆,闻着似有异香。便将适才宝玉入梦的话,都告诉了玉钏儿,还拿丹药给他看。玉钏儿道:“我听莺儿说,宝二奶奶每次睡梦里往太虚幻境去,也常常带东西回来,什么香啦、丹药啦,都带过的。那丹药二奶奶已经吃了,倒显得年轻了好些,可见是仙家的妙用。”王夫人道:“宝玉说是送二奶奶回来的,明儿问问他罢。”当下将丹药收好,玉钏儿又替捶了一回,重又睡去。

    次日,王夫人起来见了贾政,先说起此事。贾政道:“你心里胡想罢了,那畜生还想着回来么?”王夫人道:“他还带来仙丹给我们吃的,现摆着在这里,难道也是胡想出来的?”

    贾政只是半信半疑。

    一时李纨宝钗同上来请安,王夫人问宝钗道:“昨儿晚上是宝玉送你回来么?”宝钗佯作不知,问道:“太太怎么知道的?”王夫人道:“他送了你回来,就来看我,说得有来有去的,还留下两粒仙丹。你说奇怪不奇怪?”宝钗道:“太太就把那丹药服了罢,也是他一点孝心。据说吞了这丹,只十四天就成地仙了。”王夫人道:“他还带给老爷呢。”贾政分明听见,只装做不闻,自在书案上查对工部则例。

    李纨道:“皇上眼下又要下园子了,兰儿当然要搬去海淀。只是新生的枢哥儿太小,兰儿媳妇不大会照管孩子,我想同他们去住几天,家里事都叫宝二婶子受累,又过意不去。太太看怎么着好?”王夫人道:“这又不是多远的路,当天就能来回。这两天又没什么事,你只管在海淀住住,有事再赶回来,也误不了。”宝钗道:“大嫂子只管去,这里都是些照例的事,我还照顾得来。若有要紧的,咱们再商量罢。”当下说妥了,李纨先自退下。

    宝钗又悄悄的回王夫人道:“我去太虚幻境那两天,袭人连来了两趟,都没得见面。他见着莺儿,提起太太赏的银子,十分感激。只是单身寡妇,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日子,这银子若用完了,又怎么过呢?太太既可怜他,索性赏他一碗闲饭吃,不拘粗细活,差不多的他都会做。”王夫人道:“我也有心用他,可是眼下正要裁人,还能添人么?”宝钗道:“怡红院有个老陈妈前儿过去了,正缺着人,太太若看袭人还可以使唤,就把他补上罢。”王夫人道:“也只好这么着。他要来了,你们自然要给他点面子,别当寻常老婆子们看待。他自己也要知道分寸,别以为从前是怎么样的,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了。”

    宝钗忙答应是。回至怡红院,便叫老叶妈去通知袭人。

    那袭人来过两次,没见着宝钗,心中未免疑惑,只道宝钗因他烦渎讨厌。见老叶妈来说此事,转出意料之外。过两天将家事收束了,便赶到荣国府来。先见过宝钗,宝钗又带他上去见王夫人,王夫人只大致慰问几句。从此便派他在怡红院伺候,由花姑娘变成小蒋妈了。平常只做些宝钗和哥儿的针线活,还算清闲。只因到了自己原住的地方,触目惊心,处处易牵伤感。

    心想从先在这里住着,自己是头一份的地位,王夫人特别看待,差不多当他心腹,连宝钗湘云都抢着替做针线活,黛玉也赶着叫二嫂子,那时候是何等气派。如今王夫人宝钗虽没说什么,倒是秋纹碧痕,从前在手底下的都变了样儿,人前人后冷言冷语,话里就像带刺似的。要回他两句,究竟自己走错了一步,说不响了。况且贾府规矩,只有丫头们管着婆子们的,没有老婆子们说话的地步。王夫人又吩咐过,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这分明是怕我不知安分,一有闲话就不合式。要忍着罢,又实在憋闷的难受。

    那天,宝钗叫袭人吩咐柳嫂子,回头开中饭添一样鸡丝炒春笋,要做得口轻点,还要炒得嫩。又检出一瓶茉莉粉,叫他送给湘云去,袭人只得都答应了。却因为忙不开,正在为难,可巧碧痕走了进来,袭人便央及他道:“好妹妹,你替我到小厨房里去一趟,交代柳嫂子添菜,我还要送东西给史姑奶奶去呢。”碧痕道:“你找别人罢,我有我的事呢。”袭人陪笑道:“好姑娘,你横竖要出去的,带着走一趟算什么呢?我若不是实在分不开身,决不敢求你的。”碧痕冷笑道:“我才不出去呢,自己溜达惯了的,倒说人家要出去。我们反正是丫头的命,一辈子当丫头罢了,那里像人家有造化的去当奶奶。”说着,一摔帘子出去了。袭人听了,不觉眼泪迸流,勉强忍祝要想叫别人去,也是一样碰钉子,只得扎挣自去。先至小厨房吩咐柳嫂子,柳嫂子答应了,又道:“蒋嫂子坐坐歇歇罢,你那里跑得惯呢?”又叫五丫头给倒茶,袭人道:“我还要到史姑奶奶那里去,五妹妹别张罗了。”说着,便一直往栊翠庵。

    湘云正在惜春屋里说话,翠缕引袭人进来,将茉莉粉递给湘云,说道:“这是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给姑娘,说是用过了的,姑娘别嫌腌臢,先用着,二奶奶配好了新的再送了来。”湘云笑道:“宝二奶奶真会客气,我也正配着呢,这两天对付着用,有这一瓶尽够了。你回去替我道谢罢。”又对袭人道:“袭人姐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你也不来瞧瞧我,若不是宝二奶奶打发你来,咱们还见不着。”袭人道:“我的姑奶奶,我如今还配来瞧你么?没的给你丢脸。”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那有这些说的,咱们从前怎么好来着?我也和你差不多的命,没有家,投靠了来的。人就是穷了,可别志短,也许将来还有你的好日子呢。”袭人咳了一声道:“我今生今世不想了,若不为的怕坑了人,我早已拚着一死。这倒坑了我自己了,弄得八面不够人,连二三等的姑娘们都伺候不了,还说什么?”湘云道:“你这人太好了,自己没个主见,尽听人家的,怎么不吃亏?已往的事也不用提了,只有自己认命。想开点,别再生那些闲气,气死了也是白饶。”惜春道:“凡事都有个定数,该怎么着,谁也拗不过天去。你说命苦,还有比你更苦的,有一天混一天就得了。”湘云毕竟和袭人关切,问他在怡红院做什么事,有多少月钱,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袭人一一回答。触起伤心,更含着一包眼泪,又怕耽搁久了要听闲话,就向湘云等告辞。湘云很觉他可怜,说道:“你空的时候,只管来这里坐坐说说话,宝二奶奶若怪你,都有我呢。”袭人自是感激。

    正往回走着,迎面遇见莺儿,一见袭人忙道:“你在那里耽搁住了?姑娘等了你好半天,快回去罢。”袭人道:“我没上别处,就是在史姑娘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说着,便赶忙同莺儿回怡红院。到了宝钗房中,宝钗又往上房去了。

    原来宝钗等着袭人要交派一件事,偏是王夫人打发绣凤来找。因为贾琏叫小厮喜儿赶回来取衣箱,带了家信并河南许多土产。王夫人问知贾琏平儿和茝哥儿都好,地方公事也顺手,甚为欣慰。赶着叫宝钗上去,问道:“你琏二哥哥存的衣箱在那里放着?”宝钗道:“平嫂子临走留下清单,有些衣箱和家具都放在东楼上。”王夫人道:“这是你琏二哥哥来的家信,你照着信上要的那几号衣箱,就叫人检出来交给喜儿。”又道:“东府里请客,要借金银器皿。你问你珍大嫂子要用多少副,点齐了,打发人送去。”宝钗答应了下来,忙去料理。走过抄手游廊,见贾珍正从垂花门外进来,悄问丫环们,方知贾珍前几天刚带领红毛国贡使来京。

    他在范阳任内已做了三四个年头,本要来京陛见,刚好红毛国贡船到了,载着许多贵重贡品。皇上特派两位大员,一位是内务府总管,一位是四译馆卿,克日到范阳海口,会同贾珍照料起运并款待贡使。这年正赶上皇太后七旬万寿,又颁下旨意,命贡使赶万寿前到京,即令贾珍等伴送前来,一体随班祝嘏。当下由范阳海口换了官船,直至潞河,一路都有官兵护送。

    那日到京,将贡使送至四译馆安置,先教他演习礼节,候旨定期觐见。贾珍因尚未入朝,只在玉皇阁暂祝次日朝见,皇上念他勋劳卓著,奖励了许多好话。又问到陆军、水师计划,贾珍详细奏上。皇上又因红毛入贡,想到聘用客卿,讲求制造,和贾珍商量。贾珍又将此中利害得失,仔细敷陈一番,大旨在广采众长,普兴百利,而力惩徇末弃本之弊。所奏深合圣意,奏对至二时之久。朝中大臣们有在直房里候贾珍见面的,也有等他回府先来请教的。召见下来,又传旨叫贾珍次日再递膳牌。

    一连召见了三日,又是赏朝马、赏筵席、赏克食果品,种种恩典,都要谢恩。

    随后又带领红毛国贡使入朝觐见,那贡单开列大小贡品共有几十件,大的是天球、地图、测晷仪、占星仪,小的是织金绒毯、镶珠嵌宝器皿以及绒呢绸缎各品。最精巧的是一架大自鸣钟,那钟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个变戏法的,一个红毛碧眼的人站在桌子后头,一时开了钥匙,只见那人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先给人瞧瞧,那帽子底下是空的,再将帽子拿起,那底下便有两个半红半绿的桃子,形式和真的一般,一会儿又盖上帽子,再揭起来,那桃子便没有了。中层是个写字的,也是一个红毛人靠书案后头坐着,手里拿了一枝笔,先将白纸铺在案上,再把钥匙开了,那人沾了笔就纸上写八个小楷,是“八方向化,九有来王”,笔画先后,一点不错,居然是一笔馆阁字体。写完了将笔放下,便寂然不动。又下一层比那两层都宽,内有孔雀石雕刻的石山,山上是一棵玉兰树,花瓣全用白玉雕成,有两个红鸟儿落在枝上。开了钥匙,那鸟儿便来往飞鸣不住,还有瀑布是玻璃做的,自山腰直泻到山下,就成了溪水。

    鸟儿飞的越紧,那水法也流得越快,好一会儿方止。再看那红鸟儿又落到原枝上了。最下方是自鸣钟,也是镶珠嵌宝,非常华丽。虽不过一件玩意,可谓竭其智力,媚兹一人。皇上见了使臣,即传旨赐宴。又命奉宸苑司员带领他们瞻仰御园,另又赏了国王及使臣等许多珍品。

    贾珍这几天忙碌过了,才得料理私事。先择日告祭家祠,贾氏远近各支,老少各辈,一律与祭。上年恩赐贾珍贾兰的两方匾额已经制成木匾,蓝地金字,云龙边框,挂在飨堂左右。

    贾珍将那年出兵带去宁国公的宝刀仍旧悬上。礼成之后,亲自看着焚燎受胙。又和族中伯叔弟兄周旋一番,方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