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十回(1/2)

    单说宝玉在潇湘馆,青棠陪着读书,又有宝钗、黛玉等时来讲说。读书一览如夙习,不止十行并下。略有所疑,便与宝钗、黛玉、青棠等相质问,真是六通四辟,贯串错综,心中大乐。麝月本不识字,这时也跟着青棠认字读书。翠篑、秀筠本是黛玉教过的,也都高兴读书写字。紫鹃、莺儿等见宝黛读书,也跟着学习。这所谓上行下效了。

    一日,麝月替宝玉到王夫人那里请安,王夫人细问宝玉近日情形,麝月一一回了。王夫人笑道:“这孩子这回晓得用功了,他-自小至今从没有这么认真过。不要太辛苦了,弄出病来,你们劝着他晚上到底要睡睡。这天往后更冷了,岂不要受凉呢!”麝月道:“我们都劝过。二爷说,他自从在山中打坐以后,便不磕睡。我们劝说,到底闭眼也养养神,所以晚上也有睡的时候,也有打坐的时候,总是棠[仙]陪着的。”王夫人道:“这棠仙也不吃也不睡,果然的?”麝月道:“不但这个,这回子大家穿着皮衣,他还穿着纱衣,手还是滚热的。二爷看书,不知道的问他,他都知道。他还出题目,教给二爷做文章哩。”王夫人道:“这真是个仙人。”麝月道:“我们老爷、太太同二爷、奶奶想来都是仙人,所以才能使唤着仙人哩!”

    王夫人道:“我因为你老实妥当,所以特地派你去。你晓得,从前二爷专靠袭人,这回子二爷回来,偏他倒先出去了。现在就是你年纪大些,人也妥当,所以我把宝玉交给你,你好好的招呼。我想袭人这人虽好,究竟没有福气,你瞧着还有点福气。你安心伺候着,少不得有好处到你。”麝月回道:“太太吩咐,紧记着,格外留神。奶奶也吩咐过了,叫我单管伺候白日的事,晚上事交给棠仙。至于二爷现在,伺以前小时候大两样了,那些脾气全没有了,太太可以请放心。”王夫人道:“这回子娶了媳妇,这些事我其实也可以不必管了,不过见你想起来,一半也为着你。”麝月答应:“是。”

    王夫人道:“这袭人从前却是我再三劝他出去的。这回子你二爷回来,他知道了保不定心上懊悔。你二爷这些时也总没有提起他来,想来也恨他先去了。我想起来,那时候倒不该劝他。”麝月道:“这也是各人自己的主意,他这回也未必就懊悔,懊悔也迟了。至于太太、奶奶们也曾吩咐过奴才,奴才们自己不愿出去,太太也没有不依。袭人出去,究竟还是他自己要出去的,太太倒不必介意。”王夫人笑道:“你竟比他还强,所以我说你可靠。”说罢,把炕桌一个小玻璃匣子拿过来,道:“今儿我检些东西给喜姑娘,剩下这付环子给你罢。”麝月接在手中,磕头谢了赏,又站一回,退了出来。

    到宝、黛屋里,将这些话回了,又把赏的东西送与宝、黛看过。黛玉笑道:“恭喜,恭喜!这省得我们想法了。前儿我就同你说过的,叫你不要拘。”麝月道:“这都是两位奶奶的恩典提拔的。”宝钗将他一把拉至炕前,附耳说道:“你几时陪二爷的?”麝月道:“青棠在那里陪着的”。”宝钗道:“二爷不叫你?”麝月道:“没有叫我。”宝钗道:“这回子二爷不比从前了,你倒不必拘。况且太太也吩咐过了。”麝月面红不语。黛玉道:“我们那两个同你还合得来么?”麝月道:“做事言谈都比我好,只是同二爷到底生些。”黛玉道:“你同青棠好不好?”麝月道:“棠仙是仙人,连二爷都敬重他,一口一声叫姊姊。我们都当他主子,那个敢轻慢他呢!”黛玉道:“不是这么说,你们相好不相好?”麝月道:“他待我们最和气的,最喜欢同人玩笑。”黛玉笑道:“你既敬服他,你凡事都问他,听他就是了。我们紫鹃就同他最好的。”麝月道:“我还要看看紫鹃去。“走到紫鹃处,谈了一回。

    必到潇湘馆,又回了宝玉。宝玉尚未开言,青棠笑道:“这是过了明路了,大喜,大喜!今儿也可以陪陪二爷了,逐躲着做什么!”麝月笑啐道:“我不该当着你说,你又拿人开心!这也不像个仙人的体统。”宝玉不禁失笑。青棠笑道:“你不当着我说,我难道就不知道?我倒替你道喜,你倒给我钉子碰。我看你今儿陪二爷不陪?”麝月道:“不同你说了。”走至后边。青棠道:“二爷今儿躺躺罢。”宝玉道:“也好。”于是吃了饭,谈了一回。青棠道:“二爷先躺下,叫他们关门去。”

    宝玉宽衣就枕,瞑目调息,定了一回,觉得身畔有人,以为青棠来了。停了一回,不见动静,又觉耳畔鼻息比青棠重些。睁眼看时,原来是麝月。见他业已沉睡,不去惊着。他想道:“这是他说了青棠,青棠使的法儿了。且等他自己醒来,看他怎么样?”轻轻的抱着,依旧合目调息,多时总不见醒。又想道:“这帐中亮的,他一醒了必要大惊小敝,叫老婆子们听了倒不好。”遂轻轻坐起来,把玉摘下,将帕子包了,塞在枕下,一时帐中昏暗。约莫四五更时,听得麝月翻身醒了。觉被中尚有一人,转身看时,又看不清楚。但觉肌肤细腻,香气微微,想道这一定是棠仙来同我玩。便道:“棠仙姊姊,你来同我玩,我竟要亲近亲近你这仙人,请教请教你的仙体哩。”一面说,一面以手抚摩,宝玉总不做声。

    一回儿,忽然跳起来道:“你是那个?睡在我床上来1”宝玉也猛然惊醒,说道:“是那个?”麝月定了神,道:“是二爷么?”宝玉道:“你是麝月姊姊吓?”麝月道:“二爷怎么睡到人家床上来,也不告诉一声,把人都吓死了。”一面说,一面找衣服,满床摸到,再找不着。宝玉道:“我记得睡了一回了,几时到你床上?你是几时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倒怪起我来!”麝月道:“这到底是哪里?我记得明明白白的睡在自己床上的。”宝玉道:“不要着急,你且睡了。大不过在这里,不是你的床上,就是我的床上。你瞧,冻着了。”麝月道:“我起来瞧瞧!”又道:“我的衣服呢?这怎么了?”说着笑起来。

    宝玉道:“姊姊快不要嚷,叫人家听见了,倒要做笑话说的。我们从前在怡红院也怪好的,你也陪着我,也一块儿玩笑-这回回家来,姊姊们都拘拘束束的,所以我也不敢十分亲近。今儿姊姊既来了,就睡着何妨。”麝月道:“你说我来,我到底几时来的?”宝玉道:“我要问姊姊,姊姊倒问我?我何尝知道你几时来的呢!我要知道,我早叫醒你丁。”麝月不做声。宝玉拉他道:“冷天冻着不是玩的;”麝月只是呜咽。宝玉道:“姊姊,我知道了,你一定说了青棠,青棠同你玩的。”

    一语提醒麝月,道:“一点不错,我才梦里好像同着棠仙上哪里去似的,一定是他作弄我。”宝玉道:“姊姊!我们好好的睡着,你又着什么急!姊姊要不和我好,我也不敢勉强。好姊姊!你不要着急。”麝月道:“我们原是自小在一块惯的,不过这回子大了,不得不避些。我难道不懂太太的恩典?太太既当我个人,我也要存个规矩,怎么说我不同你好呢!”宝玉道:“既同我好,为什么这么着急?”麝月道:“叫人家晓得了,岂不笑话!”宝玉道:“这回子没人知道。你一吵嚷,人家倒要知道了,那才说不明白哩。”麝月点头。又道:“这回子大约不早了,天也快亮了,我们起来罢。”宝玉道:“姊姊找衣服找着了么?”麝月道:“呸!我也昏了!懊二爷你给找找。”宝玉起来,床上各处一找,并无衣服,说道:“这也奇了!我的衣服也没有,我起来拿灯照照。”

    宝玉起来,出至幔外,把个手照点上了,到床一照,并无衣服。麝月见灯来照,把被窝紧紧裹着。宝玉出幔去,放了灯,复上床来。悄悄说道:“我的衣服也不知那里去了,明儿怎么起来!懊姊姊!我身子冻得冰凉的了,让我焐一焐。”麝月恐他冻了,只得把被窝松了。宝玉进入被窝,麝月道:“好冷!真是冻了。”不禁将身偎贴。宝玉道:“棠仙的意思,也不是真同你玩。因着他晓得我们本好,太太又吩咐过了,所以他替你撮合。姊姊既说同我好,为什么又这么固执呢!”麝月道:“太太既吩咐了,我们乐得明公正气的,何必一定要鬼鬼祟祟酌,叫人笑话呢!”宝玉道:“姊姊说的原是,所以我也并无妄念。依我说,·青棠也没有不晓得的事。你以后凡事倒请教他,听他的话,他也不是捉弄人、笑话人的。”麝月道:“我本来敬服他,昨儿是说急了,我把话说重了些。明儿我磕他的头,陪他的话。二爷要是可怜我,二爷回太太收了我,我还怕什么呢!要是这么着,我总不愿意。”说着又哽咽道:“要是愿意,为什么不做袭人呢!二爷同袭人的事,不但我晓”得,大家都晓得。这回子袭人在哪里?,可见一个人也要有的主意的。”宝玉道:“姊姊说得是。只是””””

    一语未毕,听见背后说道:“真有主意,好得很!”两人皆吓了一跳。举目看时,见棠仙睡在宝玉后背。宝玉笑道:“姊姊今儿玩得人出神人化。”麝月道:“棠仙姊姊!我得罪了你,你骂我、教训我都使得,怎么这么玩!把人吓也吓死了。好棠仙!你饶了我罢!我回来替你磕头陪罪。你恕我愚人不知重轻,“一时乱说。”一面说着一面流泪。

    青棠笑道:“好姊姊!你不要生气。你真是个好样儿的,我也敬服你。你瞧,二爷也不是那种强人的人,你好好的躺一躺,我送你回去。”麝月道:“你倒说怎么把我弄来的?”青棠道:“我携着姊姊的手,姊姊还同我说着话,同你到这里,怎么你不记得了?”麝月道:“不错的,这是梦里吓。”青棠道:“这难道不是梦里?”麝月道:“这是大家醒着,怎说是梦里呢!这真把人弄糊涂了!不管怎样,你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好起来。”青棠道:“你的衣服在你床上。你在这床上找,自然没有。你要我去替你拿来,但是开门出去到你房中拿衣服,恐怕大家要知道了,又有人拿你开心,“你却不要怪我。”麝月道:“这怎么好!”说着,又要哭了。

    宝玉道:“好姊姊!我替他[陪]个罪,你送他回房去。我看着怪难过的。”青棠道:“姊姊不要着急,我送你去。”说着翻进里床,一把把着说道:“紫鹃姊姊,我也同他好。你到底同我好不同我好?”麝月道:“我敬服姊姊什么似的,怎敢轻慢你!我是个粗人,昨儿说话说冒失了,是我该死。”青棠道:“不是昨儿的话,你要真同我好,不要拘拘束束的。我同你细细的谈心,你少不得将来还要感激的。今儿原是我试试你的,怕你嚷得人家知道,我所以也在这里。”麝月道:“这么,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青棠道:“我便不听见,也晓得你同二爷从前怎样的玩笑。你要我说一遍不要?”麝月道:“好姊姊!我知道你是神仙,你可不要说!”青棠道:“你既知道我晓得,你又装什么腔呢!”麝月道:“也不是在你跟前装腔,从前小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世事,这会子自然要拘束一点。好姊姊!你要不许,我往后依你就是了。”青棠道:“真的?”麝月道:“这有什么假的!”

    青棠将麝月遍身抚摸,急得麝月只叫:“好姊姊!饶我罢!”宝玉也帮着劝。青棠道:“罢了!我看着也怪可怜的。姊姊你闭了眼。”麝月闭了眼。青棠推他道:“你翻个身!“麝月翻身向里。青棠拉过夹被将他盖了。回身向宝玉道:“今儿玩得他也够了。这个人却是个好人,我也爱他。”宝玉道:“姊姊慢慢的教导他,他比紫鹃、莺儿人略粗些、却也诚实。”宝玉见麝月半日不言语,说道:“睡着了。”棠仙一把把被拉过,说道:“正睡得沉哩,明儿早上还不醒哩。”宝玉看时,麝月已不见了。笑道:“姊姊这法真妙!真是仙法。”青棠道:“这算什么仙法呢!玩儿罢了。”两入睡了一回起来。

    青棠开门出去叫人。翠篑等都起来了,见麝月还未起来,宝玉吃了点心出去了,才起来,怏怏没有意兴,大家也不理会。下午悄悄拉着棠仙说道:“棠仙姊姊!我昨儿一时急了不留神,说话冒犯了你,不要怪我。替你磕个头。”说毕就要跪下。青棠”把拉着道:“姊姊这做什么!你几时得罪我。—我们这么好,你还是客气!”麝月道:“我有句话求教你。我昨夜得一个梦,奇怪得很,好像同真的一样。及至醒来,还睡在床上,不知主何吉凶?”遂细细的告诉一遍。青棠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这是个好梦。你梦中说的要明公正气的收你,这一定应的。姊姊,你的为人,同紫鹃姊姊一样,是千好人。我们都是一会中人。我老实告诉你罢!我是小姐叫我陪二爷的,已经这些时了,你可晓得?”麝月道:“不晓得。你是仙人,你陪二爷原无碍,不比我们。”青棠笑道:“我们一块陪二爷如何?”麝月道:“使得。”青棠道:“姊姊,”到那时又不要笑起来。”又道:“照你昨儿梦中的样,陪陪二爷,人家又不知道,这使得使不得呢?”麝月笑道:“只怕昨儿的梦是姊姊叫我做的,姊姊何苦作弄我!“青棠道:“我明明告诉你,你自己说是婪,本来何尝是梦呢!若说我要捉弄你,你睡着了,我不但把你送到二爷处,便把你送到人家去也容易。比如昨儿,要不是二爷,你还逃的了?姊姊!你的喜事也近了。你到闲着,同紫鹃姊姊、莺儿姊姊谈谈,将来就晓得我是好意。”麝月道:“我总跟着姊姊,姊姊叫我怎样我总依,姊姊收我做个徒弟罢!“自此,麝月与青棠分外亲热,见了宝玉,也不似从前那样拘束了。

    看看过了十月,惜春、喜鸾吉期已近,两边甚是忙碌。这边到底人多,还不觉得,那边外头有些朋友家人帮着也还勉强。内里只有舒姨娘一人,同二三个丫头,一天娶两个媳妇,又局面宽大,事事要体面,以致头绪烦多,把舒姨娘忙得饮食俱废。琼玉看着心中着急;仔细一想,并无别人可以请来帮忙,只得找柳湘莲,要想请他姑母过来帮着料理。偏值湘莲报了举人,家中也是忙忙的,宝玉、贾琏反过去替他张罗。因又打发仆妇去与黛玉商量。

    黛玉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你这会子都算这边的人,该在家料理,但亲家那边只有一个人,自然累了。我们这里到底还多几个人,你姑且从权,”就过去罢了。”黛玉遂把管的事交与宝钗,宝钗答应了,又道:“我们妈妈不算女家人,可以去帮个忙。”黛玉道:“这好得很了?我自己请去。”遂带了紫鹃、青鸾先到薛姨妈处,请定了,又约了岫烟,然后回来,帮着料理。

    到了吉期,这日贺客盈门,内里岫烟、薛姨妈帮着照应,外间薛蝌、甄宝玉等相助。一切繁华热闹,不必细言。黛玉道:“请琼玉进来。”与舒姨娘商量道:“新人一同进门,还是一起拜堂呢?还是两起拜堂?”琼玉道:“一同过来,自然一同拜堂了。”黛玉道:“便一起拜堂,也有个次序。这话大家都没有议定,到底怎样呢?”琼玉道:“自然四姑娘在前。”黛玉道:“喜姑娘是姊姊,四姑娘是妹妹,我们太太都算女儿的,难道姊姊倒居妹妹之后?似乎不大顺当。”琼玉道:“依姊姊怎样呢?”黛玉道:“你的意思,自然要尊敬四姑娘,殊不知四姑娘绝不在这上头讲究。依我说,拜堂结亲次序,自然要让喜姑娘。你把四姑娘住了正楼,喜姑娘住了东楼,你原是以四姑娘为主。将来这称呼怎样,也要斟酌定了,好吩咐下人。”琼玉道:“姊姊说得是。下人的称呼,这却没有想到。”

    黛玉道:“你这回子现已居官,又是一家之主,那少爷的称呼可以免于,应该都称老爷。姨娘已受太安人封典,应该称老太太。新人过来,便应称太太。但两位太太怎样分别,这要斟酌。”舒姨娘道:“琼玉又没有兄弟,大太太、二太太也还使得”黛玉道:“也只得如此。但称那个作大太太呢?”琼玉道:“自然四姑娘。”黛玉道:“四姑娘必不肯,又是大家推让,不如姨娘定了的好。”舒姨娘道:“依着次序,自然年纪大的称大太太。”黛玉道:“还有一说。喜姑娘在前,四姑娘必不介意;若四姑娘在前,喜姑娘居次,喜姑娘心里未必泰然。况且喜姑娘是那边先说的,你反耽搁许久,倒去求四姑娘;及至四姑娘叫你求喜姑娘,你才开口。这回子再把人家居次,叫喜姑娘心上怎么过得去呢!旁人怕也要议论“姊居妹下”的。”舒姨娘道:“小姐说的是。四姑娘那日原说让他的、,就这么定了。你心里怎样的敬服四姑娘,你提另行去,·我们不管。”琼玉只得依了。

    一回儿,新人进门。结亲已毕,送人洞房。”琼玉只得先至东楼合卺,再至正楼。两边新房陈设,一是华丽,一是闲雅,观者无不艳羡。也有询访的,也有议论的,也有知道底细的,也有不知道的,纷纷不一。到客散之后,琼玉来至舒姨娘处,黛玉也在那里。琼玉道:“姊姊这几天累得很了。”黛玉道:“累倒不觉得,事头却零碎得很。这回好了。我爽利明儿给你道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