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二、深山识佳人(2/2)

的森严,竖起脖子听了片刻,接过花荣的弓箭,他这是第三回花荣面前展技,这一回比前两回更令花荣大开眼界了,他竟是以箭羽在前射出,摇摇欲坠点中就近的一块石头,便在与石头相撞的一瞬这枝箭急速地弹射入林,正不知何处去时,一声悲嘶,抢步看时,这箭已是结果了林中的一只野鸡。

    蒙面人嘿嘿嘿压掩情绪地干笑了几声,“老弟,我这意射也只三分功力,弓箭之学,终生难尽。不单要洞察具体万物,更讲究练达世事,随机应变。你自己去推敲吧。”言罢,就又诡秘地没入林中,神龙无尾啦。花荣呆呆伫立了良久,方知什么叫艺无止境。

    由是一夜都在琢磨着意射的说法,草草吃了顿早饭,便策马入林,想要射出些新局面来。要讲究角度而忽略速度,利用感觉而忘记耳目,于是连发数十矢都不曾猎得一物,直到正午时分,腹中有些饥饿,才放倒一只斑点鹿在山脚下搭个架,烤那只鹿腿,忽闻山头上有厮斗呐喊之声。

    提着弓箭走到开阔处看个亲切,一群着光鲜公服的人在追杀囚犯。作为官场中人,自当应该协助官方才对,可是看不到两眼心里反倾向起那囚犯来。一则这犯人虽然褴褛狼狈,兀自豪情流溢,气概非凡,两脚跳动不灵手上锁着厚重镣铐,用以抵挡的只有一对木头,那是套脑袋的木枷,大约被他挣断了当作防身器械。几个公人却个个手持利器,出手十分狠毒。二来这几个官人的服饰花荣想起父亲当年的指引,他们来头不小,分明是来自东京殿帅府的,大权在握的太尉高俅府里养了一伙教头,官职都封作虞侯,实则是为虎作怅的活计。转眼间又两名刀客夹攻上去,而那囚犯连破草鞋也走丢了,脚上一个个大血泡纷纷为尖石戳破,血渍乱溅,镣铐锁住的手只能做一些很机械的抵挡。两个刀客出手虽然毒辣,这犯人仍是料敌在先巧妙地挡开,若是脱离束缚,必然是极高明的身手。两个刀客便改了套路,专往下盘削砍,并且拉开距离,欺他转动不灵。看来情势危急,这囚犯下了杀手,拼着大腿划了一刀,却是一脚将之踢歪头飞下山去,同时利用断枷被钢刀削落一角手中木头较尖利之便,脱手射出,倒地硬生生卡破了那厮的咽喉。结果了两个,右脚底血泡全破,兼之刀伤右腿,不能触地,奋力要爬入半山洞去,又一刀客追至其后正要砍杀,这囚徒猛地回首,大吼一声,这厮不禁手下松软,看情形他竟是要扑在身上同归于尽,一起赌命似的,连忙后退两步,山路上岂容得这等虚软,那汉木枷朝他膝软处一点,便是滚下山坡,弄个头破血流。

    他只记得下面还有人追,匆忙要避入洞中,不妨剩余的一刀客甚是促狭,早已埋伏在洞后,待这囚犯爬入一半身子,便举起刀来,要将他斩为两断。这等卑劣行径花荣焉能容忍,只是他被石头挡着,勉为其难看个角度,先出一箭,又一箭射中前箭箭尾,显然没有射中?然则那囚犯已深入洞中,并不曾见那刀客出来砍杀,隔了良久,才见他冒出头来,张皇四顾,血流出来,惭愧那摸瞎的一箭只让他挂些小彩。正持刀往右下戒备,殊不知花荣在他左下,恨其卑劣,干脆一箭射他大腿,也滚下山去。

    四人三死一重伤,花荣及时回避,惊异于自己如何随意就伤了官府中人。闷闷地信马而走,渡过两条小溪,不知不觉进入清风山的腑脏。山内有高人可偕隐否?花荣立意想要找出那个蒙面高人,若能遇隐士喝两杯泉水酿的花酒,更可浇一浇心中的块垒。山花烂漫中花荣真的看见一排草屋,看到了一圈围着草屋的木栅竹栏。并且,有笛声自鸟鸣流水中扬起,有怀古的笛声,让这山谷里平添沧桑。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笑水声中。天淡云闲的衬照下,揪心处仿佛看见许多古来伤世的贤者,为壮志难酬弃世而歌,为古今一致的人间愁苦发出泣泪的长吟。

    谁在吹笛,吹这样怆然欲涕的笛声?谁在听笛?除了花荣,却还有一个佳人,头上缠着大红巾的窈窕女子。她的背相儿惹人喜,腰肢与坐姿更令人神往,不想到异常的爽朗处,是她忽然大弯腰,也不回头,手把持出宛转弓,搭一根柳叶箭,她所射的目的当然不是花荣,是一头狼,一头扑向野兔的狼。在数十米开外的长草丛中。那狼双爪方自搭住了猎物,头使劲几摇不甘的怒嗥,让这贯穿脑袋的一箭让它不明不白送了命。

    花荣不由自主高声称赞了一句:“好箭技!”红头巾的姑娘闻声转过身来,于是比见到世外高人更令他欣慰了。何以真让他碰到这样的英姿高华!她不着粉黛,装束朴素却远异村姑,披着女将般的绣袍佩带着优美的剑匣,眉宇间有展不尽的风发意气,似乎压根儿就不存在于这片熟悉的山村。这是花荣生命中热忱喜欢的第一个女人,她出现时,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眼中各自有其惊喜,期待,和诧异。

    此时花荣忘却了方才的笛声,吹笛的少年气质昂扬地走出来,见到花荣,却有些讪讪地退却了。这男子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脸上不留半根杂毛,哪里象出自强盗窝的。难怪他的吹笛有如许造诣,人送给他的绰号便叫“铁笛仙”,“铁笛仙”马麟乃是清风山的贼头,不想做强盗之余,他倒有兴致来追取女人的芳心。

    花荣有些失望地思忖莫非她也是强盗窝的?果然她和马麟已熟识了,他小白脸光溜,让花荣生些嫌隙,第一遭觉得自个说长不长的胡须累赘。这时她却问来:“你们彼此相识?”“不敢,不敢,”马麟倒也坦率,“我可不敢和这一位攀交,他是‘清风寨’大名鼎鼎的武知寨,是吃官家饭的,人称‘小李广’花荣。”她的脸上显现出几许惊喜,“原来你就是那‘小李广’,我听人说起你时,想找你比箭,在此巧会,有幸可以请教啦。”马麟不习惯此景,要告辞回去,这女子挽留住他,自报家门,“小女子姓苏,名叫丽娘,不想上山闲居未有几日,便结识得两位少年英雄。大家同是练武之人,若不嫌小女子风尘莽撞,请到草屋喝杯水酒如何?”

    原来她并非马麟同道,显然马麟的大盗身份她也不知,花荣并不揭破,请他先己进屋。马麟却不为自己的身份介怀,说花知寨你好吃好养惯了,请不要嫌俺们粗疏。苏丽娘只一只手,提着那头死狼,往杂屋里一掷,数十斤的动物,如同拈花折纸般轻易,她闭口不谈来处,内敛之杀伐决断真让花荣惊奇疑猜。马麟便要到厨下相帮,这丽娘笑说勿须劳驾,多有午时方煮熟的野味在。须臾间,打开一坛香气四溢的酒,几只大托盘里熊掌鹿脯腌腊鸡羊,色味俱佳,调治得好生爽口。

    这是一次特别的聚餐,马麟是个不让人讨厌的强盗,更主要的还是有个文武兼备艳丽野性的女主人。开始她问花荣些官场上的掌故,她搞不清各种文武官员的职役等级,花荣懒懒地作了些解释,好在她没有多问。其后谈的是一些器械和拳脚武艺,又说了些弓箭弩矢。她不明白为什么将弓又称乌号、曲张、弭、潘尚书。花荣告知乌号是出自“史记”,曲张的称法出自“抱朴子”,弭的别名来自“尔雅”,潘尚书则是后蜀朝军中的隐语,还有飞凫、无羽箭、水箭、杀矢、鸣镝、金仆姑、弩箭、兔叉箭、哨箭、眉针箭、点钢箭等十余种箭的分别,使法,略略地将所知卖弄出不少。实则箭枝之复杂广泛,穷一生之精力亦未必能全部知晓,苏丽娘叹道:“不想有这么多名目,原来我只是管中窥豹而已。”马麟插了句嘴道:“何必管它名堂多少,只要射得准便是。”花荣说此言甚是,丽娘却道:“若是只求为一勇之夫,当然射得准便罢,若是想要成为带得兵的大将,所知愈广泛愈好。”

    马麟讪笑道:“花知寨正是大将之材,日后必能纵横天下,功名鼎盛的啦!”苏丽娘看着花荣的眼意有一点难消受的灼,酒不醉人人自醉,便触动了些许心事。他便象个儒生般促膝多话道:“花某实不敢作此奢想喽。道之不能行,久矣!能够独善其身就不错了!”苏丽娘微微思量,试探着问道:“小女虽不曾读书,你所遵行的莫非就是那中庸之道?听说善处中庸之人倒是很适合大展鸿图的。”花荣留心她所说的“中庸”其含意已经世俗扭曲了,不想多作解释,却又淡淡然书生气了想让她理解些,“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无道而至死不变,才是我所认可的‘中庸’之道。”

    丽娘没再计较这个,其后聊了些兵法,马麟便显得极有兴致,花荣随口插两句,听他讲“武经”七书,他也算是有韬略的强盗了。又谈到些音律,马麟急于要向丽娘吐诉些心声,丽娘说她不甚懂,马麟尤其要解释些他对古今兴废的感悟苍凉。他提起杜牧的“题宣州”来,“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正是他的笛意,他要表达功名事业过眼烟云,不如男欢女爱,悠闲人生。但是丽娘女主人好象不以为然,说她不喜杜牧这浪荡公子,马麟便也说自己也不大惯杜牧的放浪形骸,更喜爱李义山的诗,可丽娘说对李义山同样不欣赏。看来他找错了话题,这话题该和第三者谈才对,花荣在旁暗暗发笑。

    天已暮,告辞。女主人送花荣一袭貂皮,送了马麟一张狐皮。苏丽娘翩然的身影在晚霞深处遁逝,马麟酒气熏熏地随马入山,他有小喽罗等待服侍。花荣却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张貂皮,有一张素笺订在皮内,看不大清字了,顿时为她的眉间眼意沉甸甸地自信甜润起来。方才的酒是甜的,野味竟也是甜的,点起灯笼来照路,听到山那边的急躁呼喊声。

    山那边是个略带沙哑的男子在呼找,“林兄”,“林兄”,“小弟是陆谦”,“陆谦在此”,花荣这时又回想起那个钻入山洞的囚徒。莫非他有朋友寻来,不日便可以脱离险困了?花荣并不迟疑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对是错,只想到“清风山”,强盗窝里刚添了个厉害角色,若是这人乘机被逼入伙,啊呀,“清风寨”越来越摆不平了。又喜又忧中摸寻到家时,已二更多了。

    那窈窕女子字迹中有几分草莽,亦有几分妩媚,却是手抄的“诗经”“魏风”中一首:有林之杜。“有林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花荣?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有林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她的才能与坦率如何不令花荣陶然!花荣立刻想了“秦风”中又一首“绸缪”,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他真的为这美好的邂逅而心花怒放着,面对着窗外的三星,下半夜也未睡好,要为未来绸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