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四章(2/2)

笠,陈松迷惑地眯起眼睛看了又看,举起灯笼凑到脸边仔细端详,还是没认出来。马谡笑了,笑容却有些悲戚。

    “随之啊随之,当日街亭之时,你说此战值得后世史家大书一笔,如今却忘记了么?”

    陈松猛然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惊,手里一颤,灯笼“啪”地一声摔到地上,倒地的蜡烛将灯笼纸点燃,整个灯笼立刻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

    “快……快先请进……”陈松的声音一下子浸满了惶恐与震惊,他缩着脖子踩灭灯笼火,转过身去开门,全身抖的厉害。马谡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三个人进了屋子,陈松立刻将他儿子陈德朝里屋推,哄着他说:“寿儿,找你娘早些歇息去吧,爹和客人谈些事情。”小孩子觉得自己父亲的神情和语调很奇怪,他极不情愿地被他父亲一步一步推进里屋去,同时扭过头来看着黑暗中的马谡,马谡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异常地闪亮。

    等小孩子走进里屋后,他焦虑的父亲将门关上,转身又将大门关严,上好了门闩。马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他做着这些事情,也不说话,斗笠就放在手边。陈松又查看了一遍窗子,这才缓缓取出一根蜡烛放到烛台上面,然后点燃。

    就着烛光,马谡这才看清楚陈松的面容:这个人和街亭那时候比起来,象是苍老了十几岁,原本那种儒雅风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苦沧桑的沉重;马谡还注意到他的头上缠着一根青色宽边布带,布带没遮到的头皮露出生青痕迹,显然这是髡刑的痕迹。

    马谡一瞬间有些同情他,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比起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这算的了什么。

    陈松把蜡烛点好之后,退后两步,“扑通”一声很干脆地跪在了马谡的面前,泣道:“马参军,我对不起你……”

    “起来再说。”

    马谡一动不动,冷冷地说道。陈松却不起来,把头叩的更低,背弓起来,仿佛无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马谡不为所动,保持着冰冷的腔调,近一步施加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迫于无奈,您知道,我还有家人,还有孩子……”

    陈松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枯涩,马谡听到他的话,眉毛挑了起来。

    “哦?这么说,是有人威胁你喽?是谁?王平吗?”

    “是,是的……”

    陈松嗫嚅道,马谡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陈兄,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权限,根本不可能欺瞒过丞相,那个威胁你的人究竟是谁?”

    陈松本来就很紧张,一下子被马谡戳破了谎言,更加慌乱不已;后者直视着他,让他简直无法承受这种锐利无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更何况这个人是因他的供词而死。

    “……是,是费褘……”

    马谡听到这个名字,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实终于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怀疑:街亭一战的知情者除了马谡、王平、陈松、黄袭、李盛和张休等高级军官以外,还有那两万多名士卒;就算只有少部分的人逃回来,那么知情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买的;假如真的认真做调查的话,不可能一点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实上,没有一个证人能够支持马谡的供词。换句话说,调查结果被修改过了,刻意只选择了对马谡不利的证词。而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就是全权负责此事的费褘本人。

    “我是从街亭随败兵一起逃出来的,一回到南郑,就被费……呃……费长史秘密召见。他对我说,只要我按照王平将军的说法写供词,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则不但我会被砍头,我的家人也会连坐……”

    陈松继续说着。马谡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问道:“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说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词?”

    “……是,不过,参军,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呀。我儿子今年才七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黄袭也和你一样受了胁迫,所以也这么做了?”

    “是的,黄将军和我一样……不过李盛和张休两位将军却拒绝了。”

    “所以他们被杀了,而你们还活着。”马谡阴沉地说道。陈松为了避免谈论这个,赶紧转换了话题。

    “听我在监狱里的熟人说,李盛和张休两个人在与费褘见面后,就得了怪病,嗓子肿大,不能说话,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没痊愈。”

    “这也算是变相灭口,费褘是怕他们在刑场上说出什么话来吧……”马谡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被关到军正狱后就立刻得了“虏疱”,恐怕也难逃这样的噩运。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马谡没有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费褘要帮他逃亡,直接将他在兵狱曹里灭口不是更好吗?

    陈松见马谡没说话,又接着说道:“开始我很害怕,因为参军您是丞相的亲信;丞相那么英明,假如他了解到了街亭的真相,我的处境就更悲惨……不过费长史说过不了多久参军您就会故意认罪的,所以我这才……后来有人在邸吏房看到了调查的全文,接着参军您又逃亡了……我才松了口气……”

    马谡听到这里,“啪”地一拍桌子,唬的陈松全身一激灵,以为他怒气发作了,急忙朝后缩了缩。

    不错,马谡的确是非常愤怒;但是现在的他也非常冷静。综合目前所知道的情报,费褘设下的阴谋他终于差不多全看穿了。

    虽然费褘依仗自己的权限操纵了调查结果,硬是把马谡和王平的责任颠倒过来,不过这样始终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诸葛丞相并不糊涂,又喜欢事必亲躬,他不可能不对这个“马谡有罪”的结果产生怀疑,说不定什么时候诸葛亮就会决定自己亲自再调查一次,到时候费褘辛苦布置的局面就毁于一旦了。为了避免让丞相产生怀疑,并杜绝二次调查可能的办法,就只有让马谡亲自认罪。

    于是,在第二次费褘见马谡的时候,他耍了一个手腕,谎称陈、黄、李、张四个人都做了不利马谡的证词,丞相看到调查文书后决定判决死刑,籍此给马谡制造压力;于是灰心丧气的马谡相信自己不逃亡就只有面临死亡——事实上那时候丞相根本还没接到这份调查;接下来,费褘制造了一个机会,让别无选择的马谡确实地逃了出去;然后他刻意选择在监狱方报告马谡逃亡的同时,向丞相上交了调查报告,还故意通过邸吏房把报告泄露给外界。这样在丞相和南郑的舆论看来,马谡毫无疑问是畏罪潜逃,这实际上就等于是他自己认了罪。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密发一封公文给勉县,让他们擒拿马谡归案就可以。费褘唯一的失算就只有“虏疱”,他不知道马谡非但没被烧掉,反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

    这就是马谡推测出的费褘编织出的阴谋全貌。

    马谡想到那个人笑吟吟的表情,只觉得一阵恶寒升到胸中。这个家伙的和蔼笑容后面,是多么深的心计啊。亏马谡还那么信任他,感激他,把他当做知己,原来这一切只是他让马谡进一步踏进沼泽的手段。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费褘要花这么大的心思来陷害他?马谡不记得自己跟他有什么私怨公仇,两个人甚至关系相当融洽。

    马谡对这一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把这些想法告诉陈松。陈松犹豫了一下,对马谡说道:“参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其实,丞相府内外早就有传言了,只是参军你自己没察觉而已。您今年三十九了吧。”

    “正是,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您三十九,费长史三十七,一位是丞相身边的高参,一位是出使东吴的重臣。综观我国文臣之中,正值壮年而备受丞相青睐的,唯有你们二人呐。”

    “……”马谡皱起眉头,而陈松继续说道:“如今朝廷自有丞相一力承担,不过丞相之后由谁接掌大任,这就很值得思量。你和费长史都是前途无量……”

    陈松后面的话没有说,马谡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以前在丞相身边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负的马谡只是陶醉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之中,不曾也不屑注意过这些事情;现在他一下子沦落到如此境地,反而能以一个客观的视角冷静地看待以往没有觉察到的事情。

    “铲除掉潜在的竞争对手么……”马谡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的笑容。想必费褘在得知马谡身陷街亭一案的时候,必然大喜过望,认为自己得到一个彻底打败对手的机会吧。

    “那……参军,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其实陈松想问的是“你打算把我怎么办?”,他一方面固然是表达自己的关心,一方面也下意识地防备马谡暴起杀人……他现在难以琢磨马谡的恨意到底有多大,尤其是他并不知道马谡究竟是怎么逃脱,又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这种未知让人更加恐惧。

    “报仇,就象伍子胥当年一样。”

    马谡笑了,他抬起手,对陈松做了一个宽慰的手势。现在的他很平静,平静的就象是一把剑,一把刚在熔炉里烧的通红,然后放进冰冷水中淬炼出来的利剑。这剑兼具了温度极高的愤怒、刚度极强的坚毅,还有冷静。

    “呵呵,不过我想找的人并不是你。”

    马谡见陈松脸色又紧张了起来,微微一笑,补充道。现在的他的脸色虽然仍旧枯槁,却涌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

    刚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马谡是茫然无措的,失去了地位和名誉的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时候,他的心态就好象是刚刚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野兔,只是感受到了自由,但却对自己的方向十分迷茫;而未来究竟如何,他根本全无头绪。不过现在他的人生目标再度清晰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不过费长史已经回到了成都,以参军你现在的身份,几乎不可能接近他啊,恐怕还没到成都就会被抓起来了。”陈松提醒他说。

    “晤,现在还不可能……”

    马谡闭上眼睛,慢慢地用手敲着桌子,发出浑浊的声音。烛光下的他看起来有些扭曲,不过只一瞬间就又消失不见了。过了很久,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决心,抓起斗笠戴在头上,缓缓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参军……您,您这是去哪里?”

    陈松从地上爬起来,又是惊讶又是迷惑。马谡听到他的呼喊,停下了脚步,回答的声音平淡,却异常的清晰:“去该去的地方……这是天数啊。”

    说完这句话,马谡拉开门走了出去,步履坚定,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面的黑暗之中。未及掩住的门半敞着,冷风吹过,灯芯尖上的烛光不禁一个激灵,蜷紧了身形。昏暗的光亮之下,室内的人影募地模糊起来。陈松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黑幕,只能喃喃自语道:“是啊,这是天数,是天数啊……”

    于是时间就到了延熙十五年,距离那场街亭之战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了……

    ※版本出处: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