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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1/2)

    《孟德新书》或有以其不传为可惜者。不知兵不在书,即使其书传,而书中之意,岂书之所能传乎?得其书而化之,虽旧亦新;执其书而泥之,虽新亦旧。得其书中之意,则无以书为也;不得其书中之意,则又何以书为也?夫善兵者不言兵。曹操有书,而孔明无书,是以曹操之用兵不及孔明云。

    张松暗暗把一西川欲送与曹操,曹操却白白把一西川让与玄德。玄德以谦得之,曹操以骄失之也。许攸狎侮曹操,而操独能忍者,当未破袁绍之时,故气抑而善下;张松狎侮曹操,而操不能忍者,以既破马超之后,故志满而易骄耳。

    文有隐而愈现者:张松之至荆州,凡子龙、云长接待之礼,与玄德对答之言,明系孔明所教。篇中只写子龙、只写云长、只写玄德,更不叙孔明如何打点,如何指使,而令读者心头眼底处处有一孔明在焉。真神妙之笔。

    孔明深欲为玄德取西川,又明知张松此来是卖西川,却教玄德只做不知,凭他挑拨,并不提起,直待张松忍耐不住,自吐衷曲。最似今之巧于贸易者,极欲买是物,偏故作不欲买之状,直待卖者求他,然后取之。写来真是好看。

    西川画图一轴,孔明在草庐时已曾取以示玄德,何待张松而后见之?曰:孔明之图,不过形势之大略也。张松之图,必其险要曲折之详备者也。大略虽已可见,而至于何处可以屯粮、何处可以伏兵,不有张松,安能知其详哉!况将入一险峻之西川,则必有人焉为之先容,为之内应。是其得松,又不专在于得图耳。

    玄德迎张松之计,孔明教之;而取西川之谋,则庞统主之。何也?盖孔明欲以守荆州之责自任,而特以取川之事委之庞统也。以荆州当吴、魏之冲,苟我方入川,而吴、魏乘虚来袭,将奈之何?故刘璋之使不来,则西川不可入;荆州之守不重,则西川亦不可入。

    当刘表之迎刘备也,忌之者蔡瑁一小人耳。至于刘璋欲迎,而黄权争之,李恢争之,刘巴争之,王累又以死争之:此数人者,皆君子也。未得孔明之前,则一小人之忌,几为其所中;兼得庞统之后,则众君子之争,曾不以为忧。得士者昌,于兹益信。

    却说那进计于刘璋者,乃益州别驾,姓张,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额镢头尖,鼻僵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庞统貌丑,张松亦貌丑,可见以貌取人者,不可以相天下士。刘璋问曰:“别驾有何高见,可解张鲁之危?”松曰:“某闻许都曹操,扫荡中原,吕布、二袁皆为所灭,近又破马超,天下无敌矣。主公可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曹操兴兵取汉中,以图张鲁。则鲁拒敌不暇,何敢复窥蜀中耶?”张松看得曹操中意,谁知后来却是不然。刘璋大喜,收拾金珠锦绮,为进献之物,遣张松为使。松乃暗画西川地理图本藏之,画图为记,永年张铺出卖西川,不误主顾。带从人数骑,取路赴许都。早有人报入荆州。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探消息。有此一句,暗为下文伏线。

    却说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见曹操。原来曹操自破马超回,傲睨得志,每日饮宴,无事少出,国政皆在相府商议。张松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贿赂,却纔引入。此苏秦所谓因鬼见帝者也。然走谒大人者,往往如此,岂独曹操为然哉!操坐于堂上,松拜毕,操问曰:“汝主刘璋连年不进贡,何也?”松曰:“为路途艰难,贼寇窃发,不能通进。”操叱曰:“吾扫清中原,有何盗贼?”好言太平而恶言盗贼者,秦之赵高、宋之贾似道则然,不谓曹操亦作此语。松曰:“南有孙权,北有张鲁,西有刘备,至少者亦带甲十余万,岂得为太平耶?”抢白的好。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又闻语言冲撞,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曹操不以貌陋轻庞统,独以貌陋轻张松,何也?盖庞统谀之,而张松触之也。左右责松曰:“汝为使命,何不知礼,一味冲撞?幸得丞相看汝远来之面,不见罪责。汝可急急回去!”松笑曰:“吾川中无诌佞之人也。”身虽短,言则长。忽然阶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会谄佞,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松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一俊一丑,相形好看。问其姓名,乃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字德祖,现为丞相门下掌库主簿。此人博学能言,智识过人。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有心难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遂邀出外面书院中,分宾主而坐,谓松曰:“蜀道崎岖,远来劳苦。”松曰:“奉主之命,虽赴汤蹈火,弗敢辞也。”修问:“蜀中风土何如?”松曰:“蜀为西郡,古号益州。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莫可及也!”张松口中夸示之语,亦抵得一幅画图。修又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记,岂能尽数!”既夸地灵,又夸人杰。修又问曰:“方今刘季玉手下,如公者还有几人?”松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备,忠义慷慨之士,动以百数。如松不才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记。”既夸先贤,又夸时俊。修曰:“公近居何职?”松曰:“滥充别驾之任,甚不称职。敢问公为朝廷何官?”修曰:“现为丞相府主簿。”松曰:“久闻公世代簪缨,何不立于庙堂,辅佐天子,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孔融称杨彪四世清德,而其子乃为曹操所用。且操曾执辱杨彪,而修曾不以为嫌,宜其为松笑耳。杨修闻言,满面羞惭,强颜而答曰:“某虽居下寮,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诲,极有开发,故就此职耳。”不曰附操之势,而曰服操之才,亦是勉强支吾之语。松笑曰:“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以开发明公耶?”既笑杨修,又笑曹操,妙甚,恶甚。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曹操以兵为书,张松又以言为兵。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若仿十三篇,便不得谓之“新书”。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今之盗窃他人文字以为己有者,恨不令张永年见之。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帖,未传于世。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不是曹操蹈袭他人文,却是曹操之文,被张松蹈袭去了。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后人有诗赞曰:

    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胆量魁西蜀,文章贯太虚。百家并诸子,一览更无余。

    当下张松欲辞回。修曰:“公且暂居馆舍,容某再禀丞相,令公面君。”松谢而退。修入见操曰:“适来丞相何慢张松乎?”操曰:“言语不逊,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祢衡,何不纳张松?”照应二十三回中事。操曰:“祢衡文章,播于当今,吾故不忍杀之。松有何能?”修曰:“且无论其口似悬河,辩才无碍。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此博闻强记,世所罕有。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熟记。”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今人文字多有暗合古人者,却不肯学曹操之烧之也。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见天朝气象。”操曰:“来日我于西教场点军,汝可先引他来,使见我军容之盛,杨修夸之以文,曹操又耀之以武。教他回去传说:吾即日下了江南,便来收川。”修领命。

    至次日,与张松同至西教场。操点虎卫雄兵五万,布于教场中。果然盔甲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面,各分队伍;旌旗扬彩,人马腾空。松斜目视之。斜目便有傲睨不屑之意。良久,操唤松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松曰:“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以仁义治人。”妙甚,恶甚。○文不足以动之,而欲以武动之,曹操已低一着。操变色视之。松全无惧意。杨修频以目视松。操谓松曰:“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当面嘲笑,亦大快心。闻此数语,《新书》即不暗合古人亦当烧矣。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杨修谏曰:“松虽可斩,奈从蜀道而来入贡,若斩之,恐失远人之意。”操怒气未息。荀彧亦谏。操方免其死,令乱棒打出。有此一番受侮,愈衬下文之妙。

    松归馆舍,连夜出城,收拾回川。松自思曰:“吾本欲献西川州郡与曹操,谁想如此慢人。把一个西川乱棒打落了。我来时于刘璋之前开了大口;今日怏怏空回,须被蜀中人所笑。吾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不如径由那条路回。试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见。”一个主顾不着,只得再寻一个。于是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前至郢州界口,忽见一队军马,约有五百余骑,为首一员大将,轻妆软扮,勒马前问曰:“来者莫非张别驾乎?”松曰:“然也。”那将慌忙下马,声喏曰:“赵云等候多时。”明明是孔明调遣,妙在不叙出来,令读者自知之。松下马答礼曰:“莫非常山赵子龙乎?”云曰:“然也,某奉主公刘玄德之命,为大夫远涉路途,鞍马驱驰,特命赵云聊奉酒食。”言罢,军士跪奉酒食,云敬进之。极其恭敬,便与曹操相反。松自思曰:“人言刘玄德宽仁爱客,今果如此。”俱在孔明算中。遂与赵云饮了数杯,上马同行,来到荆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馆驿。见驿门外百余人侍立,击鼓相接。一将于马前施礼曰:“奉兄长将令,为大夫远涉风尘,令关某洒扫驿庭,以待歇宿。”又明明是孔明调遣,妙在只不叙明,令读者自知之。松下马与云长、赵云同入馆舍。讲礼叙坐,须臾排上酒筵,二人殷勤相劝。又极其恭敬,妙与曹操相反。饮至更阑,方始罢席,宿了一宵。

    次日早膳毕,上马行不到三五里,只见一簇人马到。乃是玄德引着伏龙、凤雏,亲自来接。遥见张松,早先下马等候。非敬张松也,敬西川耳。松亦慌忙下马相见。玄德曰:“久闻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遥远,不得听教。今闻回都,专此相接。倘蒙不弃,到荒州暂歇片时,以叙渴仰之思,实为万幸。”非请张松,直请得一个西川来了。松大喜,遂上马并辔入城。至府堂上,各各叙礼,分宾主依次而坐,设宴款待。饮酒间,玄德只说闲话,并不提起西川之事。孔明教法绝妙。松以言挑之曰:“今皇叔守荆州,还有几郡?”孔明答曰:“荆州乃暂借东吴的,每每使人取讨。今我主因是东吴女婿,故权且在此安身。”却用孔明回答,妙甚。松曰:“东吴据六郡八十一州,民强国富,犹且不知足耶?”庞统曰:“吾主汉朝皇叔,反不能占据州郡;其它皆汉之蟊贼,却都恃强侵占地土;惟智者不平焉。”又换庞统回答,妙甚。孔明只言玄德无处安身,庞统便言他人合当相让。一吹一唱,大家说着哑谜。玄德曰:“二公休言,吾有何德,敢多望乎?”庞统不平之语,渐渐说得近了,却用玄德一语漾开去。妙甚。松曰:“不然。明公乃汉室宗亲,仁义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居帝位,亦非分外。”玄德拱手谢曰:“公言太过,备何敢当。”玄德一味谦逊,只不拢来。妙甚。

    自此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三日后还不提起,妙甚。松辞去,玄德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玄德举酒酌松曰:“甚荷大夫不外,留叙三日。今日相别,不知何时再得听教?”到西川来领教便了。言罢,潸然泪下。非为松而泪,为西川而泪也。张松自思:“玄德如此宽仁爱士,安可舍之?不如说之,令取西川。”乃言曰:“松亦思朝暮趋侍,恨未有便耳。松观荆州东有孙权,常怀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鲸吞。亦非可久恋之地也。”只说荆州不可居,尚未说出西川来,亦自觉引路。玄德曰:“故知如此,但未有安迹之所。”以言钓之。松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民殷国富。智能之士,久慕皇叔之德。若起荆襄之众,长驱西指,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至此更耐不得,只得和盘托出。玄德曰:“备安敢当此?刘益州亦帝室宗亲,恩泽布蜀中久矣。他人岂可得而动摇乎?”张松明明说出,已是